孫皓暉|無邊落霞 歷史輓歌——敬悼二月河先生_風聞
今天敲钟人不来-2018-12-15 20:38
無邊落霞 歷史輓歌
———— 二月河先生千古
二月河先生今晨走了,一曲生命的禮讚在我們心中大鳴而起。
先生與我交集不多,屬於那種交淺言深而精神共鳴之根基甚堅的關係。2008年,也就是《大秦帝國》完整出版的那一年夏天,得河南文藝出版社與新浪網協力共舉,在南陽師範學院舉辦了主題為“朝陽與落霞”的對話。
對話之前,我與出版社社長王幅明及責任編輯許華偉一行,專程到先生之家拜訪。在南陽市政府家屬院的那座小小庭院裏,我見到了樸實如老農般的二月河。一圈人圍着一張石桌,坐在小板凳上喝着茶聊着天。先生一把芭蕉扇不斷拍打着腿面,家常親切的河南普通話,無論是驕傲的評點當下,還是自謙的説明陳述,都坦誠寬厚如醇和美酒。就是這樣一個樸實得不能再樸實的人,卻油然使我的心頭浮起了一個春秋戰國的名士形象——布衣隱士。
右二、右三分別為二月河先生與孫皓暉先生
他彷彿有一種神奇的能力,能將一切正板的東西融化為市井凡塵的土俗審視之中。大俗之雅,盡在自由真誠的吐納之中。想起之前他在一篇散文中的自我表述——我很怕與過於優秀的人物來往,很費勁——頓覺釋然親切。一個人,熱愛俗世而又時時處處以真本色面世,自有其獨特魅力,何在乎別人眼中是否優秀之評説?
那次對話,很有意義。所以如此説法,是因為我們雙方都是坦誠的,而不是相互捧台的時尚套路。先生的精彩説法大體是:《大秦帝國》呈現了中國古典文明的朝陽時代,他的作品則呈現了中國古典文明的落霞暮色時代;前者是寫中國的陽謀精神,後者則是寫中國的陰謀病態;陽謀難寫,陰謀好寫,陰謀容易出故事。我則認為,二月河的清帝系列,抓住了歷史小説往往最為欠缺的一個靈魂點——文明史意識,呈現了滿清部族自覺融入中國文明的歷史過程,使作品的視野格局遠遠高於其他同類作品;而這一過程,以康熙時期為樞紐,因此,二月河的第一部最好。那次對話之後,我與先生便沒有再次直面交往了。動態消息都知道,電視上也偶然可見先生健旺身影,只説有的是機會見面。誰料命運難常,知音先生竟然一朝去了,何其令人痛哉!
先生的《落霞系列》,是中國古典文明史的一曲悲壯的輓歌,令人百感交集,扼腕不能。中國古典文明史的主體民族是漢族,秦統一中國文明之後的發展過程中,又幾次主體變換,但都不成功。所謂不成功,是替代的主體民族對中國統一文明都沒有有效的補益,更沒有創造性的新貢獻;所以,幾個短暫的替代時期都呈現出中國古典文明歷史性的大崩潰與大破壞。只有最後一次替代——滿族入關而取代明王朝與李自成農民軍的“大順”政權,總體上是成功的。作為中華民族之一員的滿族,替代漢族成為中國古典文明之主體民族,其所以在總體上是成功的,主要表現為三個基本方面:
其一,滿清建立的中華帝國政權,自覺維護了中國的疆域統一與文明統一,一度強盛於整個世界,使中華古典文明在大唐之後再次巍然崛起。清朝最大的實質性文明貢獻,是將中華文明覆蓋圈的腹心土地全部化入了中國版圖而成為實際國土——新疆、西藏、蒙古、以貝加爾湖為軸心的遠東地帶,四大板塊全部實體化;再使台灣迴歸,中國統一文明的根基真正形成了實體基礎。這一方面,是已經處於腐朽僵化的明代政權與已經喪失文明創造力的中國農民軍政權,是無法完成的。
其二,滿清政權在中國古典文明已經定型化且處於大沒落的時期,強力介入,適時阻止了中國古典文明的以更為慘烈的形式大崩潰的歷史下滑趨勢,以最後的迴光返照的局部創造性,給中國文明在近代史的劇烈蜕變留下了可供迴旋的基礎性餘地。清代中對國古典文明典籍的最後一次系統整理,給中國文明的傳承與再生,都留下了相對可靠的根基。
**其三,滿清一代隔斷了中國政治文明的大腐敗趨勢,**以簡樸清新的格局簡化了中國宋明以來的諸多繁複僵化的教條;皇族、皇城等大大簡化,吏治相對清明,十任皇帝沒有一個殘暴腐敗的昏君等等等等,使中國古典政治文明在鴉片戰爭之後尚能保持“睜眼看世界”的能力,及最後的改良精神。舉凡這些,都給中國後來的救亡圖存留下了不滅的火種。
滿族變身為中國古典文明主體民族,自有其難以避免的歷史缺陷。但是,他們總體上是成功的,是偉大的,是有一定歷史自覺的。我們沒有理由責備他們,而應該向我們這個偉大的民族表示崇高的敬意。二月河先生獨具慧眼,以他的偉大作品呈現了那個令人無限感喟的時代,為中國古典文明的最後歷程寫下了一曲悲壯的輓歌,使那片無垠的壯闊的東方落霞帶給我們無盡的歷史反思,從而成為我們文明重建的精神根基。
大哉!二月河先生!
大哉!淩解放老兄!
孫皓暉
2018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