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深明大意,不拘小節_風聞
五年平辽圆嘟嘟-2018-12-17 21:25
來源:微信公眾號“穀雨實驗室”
△ 圖片 | 視覺中國
撰文 | 韓墨林
編輯 | 王波
宛如筆下帝王離世時消息的撲朔迷離,作家二月河人生最後的生命旅程,也在傳聞、闢謠和證實中波瀾起伏。
最終,這個農家後代在2018年12月15日辭世的消息得到確認。如生前所願,原名凌解放的老人於家鄉南陽葉落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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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名人不斷凋零的蕭瑟凜冬。人們想起蕭逸,想起金庸,想起被文字和影像不停填充或豐富的舊日時光,以及他們苦心建構、經營的世界。
緬懷成為這一年最大的共同註腳,但不是二月河與金庸之間僅存的連接。這兩個耀眼名字,一度並稱“南北二俠”。2005年,兩個人唯一一次會面,金庸把二月河比作喬峯,叫他“凌大俠”。金庸眼中,這個身負北國豪氣的男人,以一種比自己更熟稔的歷史操縱方式,創造小説裏的世界,乃至“改變了國人的觀念”。
他們的確不同。二月河被部隊艱苦、勵志且封閉的環境,保鮮了整個青春時光。他年近不惑才啓動的創作生命和體量恢宏的作品背後,一直有着清晰的邏輯:對權力體系過高的道德想象。帝王將相勵精圖治,百姓各守職分,角色分明,一條心辦事。只要能做到,就是國泰民安,是浩蕩偉業。
△ 2005年12月16日,金庸與二月河深圳對話,闡述創作心得。圖片 | 薛雲麾(視覺中國)
在數百萬字的著述中,二月河的歷史三部曲以及衍生的電視劇,重構了一代人的帝王想象,其後眾多清宮劇的種種鬥爭模板,肇始於他。例如,雍正皇帝本人和政敵八皇子胤禩,二月河在小説裏為他們賦予的人設——做事和處人——幾乎在傳播中凝固成共識,它指向一個罹罪後史料幾乎湮滅的歷史人物。
儘管他生前數次在採訪中強調,自己“只是在寫小説,絕非在寫歷史”。但在知乎上,幾個與二月河毫無干係的純歷史問題,清室奪嫡為何成功為何失敗這類,大部分回覆裏,是基於二月河給出的人設。北方一所大學的歷史通識課教師説,談到清史某些地方,學生的討論中就感覺含着二月河的影子。她覺得這是一件令人尷尬的事情。甚至有網友調侃:二月河對清史這門學科的貢獻,幾乎居功至偉。
然而這個草根出身的文人,一度在創作座談會上吐露,原本不想搞文學創作,而是想做個“大公僕”。或許因為如此,二月河筆下“改革皇帝”的歷史敍述,亦與時代背景,隱然相連。晚年,著名作家二月河逐漸以人大代表的身份參政議政,憑藉“反腐作家”的標籤,把自身也化作符號,融入自己的創作語境。
很多次,他坦言從歷史積累中提煉出來的為官標準:怎樣做對老百姓有利,怎樣做對民族安定、人民生活安居樂業有利,怎樣做能提高人民生活水準檔次。重要的就是這些,至於其他,小方向之類的,可以稍微靠後。
《康熙大帝》一書出版前,“大帝”的説法曾有爭議——有學者指出中國歷史壓根兒沒有“大帝”這個詞。但二月河堅持留下了這個表述,這符合他看事兒要看大方向的性格。
作為人大代表,他在演講、建言中輸出自己的理念,最後結集出版,留給理想最後一份物證。直到生命定格在73歲,這個書寫歷史的人盡力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獨特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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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文革”衝擊,二月河中學離開校園,再沒圓過大學夢。但他在不同場合深情地強調,軍營就是大學,是鍛鍊年輕人的熔爐,沒有部隊的培養,也就沒有後來的他。
1968年初,南陽1500名新兵乘火車離鄉,23歲的凌解放是其中之一。他剛高中畢業,因學業幾次中斷,都二十多歲了,前途茫然,有種投筆從戎的壯烈。
二月河在採訪中説過,他想當將軍,想保家衞國,以及建功立業。這些是小時候父親給他講過的英雄事蹟,比如薛仁貴怎麼為朝廷賣命。可到了部隊,他就被分成工程兵,打坑道挖煤窯,“掙扎了一陣也想通了”。他把部隊比作大學,那麼,在課程裏面,服從和指哪打哪就是核心精神。十來年裏,凌解放被水淹過炮打過車撞過,九死一生,才畢了業。
軍營裏的兄弟,日後也成為作家的李再新,這樣回憶年輕的二月河:“他總是固執己見。”有一次李再新主持開會,半道兒,二月河站起來,拿出《毛主席語錄》,直接指出他哪裏説的不對,引經據典辯論,根本不依不饒。當時,白天流汗搞生產,晚上別人都睡覺,二月河在被窩裏,打開手電筒讀毛著,讀得滾瓜爛熟。
離開軍營時,他也帶走了一句伴隨一生的人生理想:“致君堯舜上,能使風俗淳”。戰友小湯在文章裏回憶,二月河終其一生,保家衞國的情結也沒淡去。2016年,小湯參加“重走長征路”的活動,二月河覺得能參加這個活動“特別幸福”。那是他去世的前兩年,被好幾種病困在家中。沒微信,他和小湯就經常通電話,説長征路上的戰鬥、開會這些事兒。小湯記得,二月河聽得特別認真,問題問得也細。
二百多天的行程,從頭到尾,二月河一點都沒鬆弛。小湯還記得,二月河有一次發自內心感慨:我們中華民族的世世代代,都不能忘記這段讓全世界震撼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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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40歲,人生力量漸弱的階段,二月河轉業回南陽市委宣傳部,想到嘗試寫作。由於對《紅樓夢》的興趣,他一度在紅學會里漂着。一次會議上,大家從曹寅談到康熙,感慨康熙一世英名,卻沒有人願意寫他。二月河當場宣告:康熙我來寫。屋裏的人都笑,沒人信。二月河後來沒避諱,説那也不是簡單的頭腦發熱,而是有一個快速的判斷:新中國成立初期,共產黨肯定了59個歷史名人,裏面包括康熙,跟着這個方向寫,應該是對的。
同年,二月河寫好了《康熙大帝》前十個章節。先拿給會長馮其庸看,馮看了之後,直接和他説,你可以把這個當事業了。之後,就是一本書接着一本書,換來順理成章的功成名就。二月河後來在一些場合回憶,這條路如何走來不易。寫歷史不能單憑靈感,需要消化正史野史一切資料,他還時不時用煙頭燙自己,刺激自己,獲得精力。這個從零開始的人,很快就橫空出世,且第一本書就接近巔峯。
△ 橫店影視城明清宮苑內清代宮廷大巡遊,遊客圍堵“皇帝”合影。 在宮廷戲紅火的年代,橫店影視城明清宮苑是以北京故宮為原型,按1:1比例興建的一座特大型景區。圖片 | 東方IC
大部分評價裏,三部曲中的第二部《雍正皇帝》,被視為二月河最成功的作品。更重要的是,雍正皇帝也是二月河寄託理想最深的政治人物。
二月河曾幾番表白雍正。他説,這種情感的起源,是雍正的勤政,幾乎冠絕歷史。找資料階段,他在圖書館看過《雍正硃批諭旨》,整整半米厚。這個數字意味着什麼呢,二月河拿康熙、唐太宗,甚至秦始皇這些同樣擁有勤政名聲的帝王作比,沒人比得過雍正,他在歷史中沒有參照座標。
至於雍正史載殘酷的一面,二月河有自己的理解:“康熙扔給他一個爛攤子,是他的鋭意進取改革,才打下乾隆時期的輝煌。他固然手腕最硬,行的卻是義政。”在自己的書中,他把雍正對政敵的嚴苛手段,大部分解釋為無奈,小部分直接推給弘時——反正這個角色在歷史中死得無聲無息不明不白。學者陳文瀾曾評價,二月河的書感覺是花了太多的心思,去描寫他覺得正面的東西。
1985年,二月河和《李自成》作者姚雪垠有過一番對話,針對之前《康熙大帝》一書——“大帝,中國就沒有這個詞,你到底要寫什麼?”
二月河的解釋是,寫作初衷是取皇帝勵精圖治的新鋭之氣,弘揚愛國主義精神,這在他心中是一個宏大的東西。
還有一次,有記者問二月河,“(在書裏)你特別強調貢獻,會不會讓人感覺這些皇帝都太完美了?”回答者比提問者還要困惑——“不強調貢獻,那強調什麼呢?”
昔日採訪中,二月河做過一次自我反問,卻沒有給出答案:“我年輕時讀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讀了很多次,都沒有讀進去,這是為什麼?”或許,這裏面隱含着兩種話語體系的隔空遙望。《戰爭與和平》中,沙皇要麼是丑角,要麼是暴徒。那是二月河從沒有觸碰過的,另一種體系的堅壁。
天涯煮酒論史的前版主押沙龍有過一個模糊的感覺:一些特別喜歡中國歷史的人,如果沒有其他知識作平衡,比如現代科學常識、世界史等。就容易陷入某種思維坑,把權力當成最高智慧,替皇上高興,替王爺操心。
某種程度上,“自學成才”並一意醉心歷史的二月河,也被成就了他的一切所束縛。現在,他擺脱了這個束縛,去和擅長構築江湖世界的金庸對話了。然而他的讀者,以及擴散到的一些人,仍然徘徊在這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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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過文學世界,被認可的二月河,也逐漸被一些新身份覆蓋作家這個角色:大學文學院院長、人大代表。更關鍵是,他的小説在官場流傳,被不少領導誇獎,這慢慢給他注入新的話語權、新的地位。步入晚年的二月河,逐漸以一種迂迴的方式,接近了最初的某些理想。
△ 擔任全國人大代表期間的凌解放“二月河”。圖片 | 棋子(視覺中國)
2014年,在“反腐”的時代背景下,二月河的名字開始與“反腐”相連。與之相關的採訪、活動,屢屢可見他的身影和新聞。他還專門出了一套書《二月河説反腐》。新的作為似乎把他拉到一個新的高度,但他仍保持着屬於軍隊的周旋方式:像子彈出膛那樣直接。他還是李再新記憶裏那個抖着《毛主席語錄》和人當堂辯論的年輕軍人。
有一次,在有“大領導”參加的飯局裏,不拘小節的“反腐作家”端起五糧液,招呼眾人:“喝吧,哥兒們。我敢保證,我的酒是最乾淨的。”
這話,朋友凌振祥當場急得不知道怎麼給他圓:“那麼,誰的酒又是‘不乾淨’?!”
“他根本不能當官。”凌振祥説。這和很多朋友對二月河的評價一致,在書裏,他可以盡情去寫帝王權謀,但在生活裏,這個人太直了,無法,或者不屑於應對任何手腕,“善於與大的打交道,不善於跟小的玩兒”。
二月河的作家朋友周同賓回憶,有時候上邊來領導想見二月河,二月河就這麼回答:“你只能在我家坐15分鐘。”那些都是地方官根本巴結不上的領導。
△ 二月河位於河南南陽老家的小院。圖片 | 鍾欣(視覺中國)
建言呼籲的晚年,也是二月河生命的最後時光。他體力不支,眼睛也不好。朋友李佩甫回憶,除了赴京治病的路途,二月河的最後幾年,隱藏在南陽一個小院裏,生命低調,如燭火漸漸熄滅,最後留給世界一句話,“不要驚動別人”。
而求證離世消息時,他最後住過的醫院,始終不肯正面回答,“我們不對外透露患者信息”。但有一點可以確信,12月16日下午,二月河的遺體已經回到南陽,老家的親朋好友及社會各界人士陸續前往南陽市殯儀館弔唁,門口黑色橫幅上是一行白色大字,“沉痛悼念凌解放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