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很多名著大多數人都看不下去,卻仍被稱為名著?_風聞
蔡骏-悬疑作家,公众号蔡骏(caijunxysj)2018-12-17 18:21
什麼是名著?為什麼很多名著大部分人看不下去,卻仍被稱作名著?
七年前,第二次讀《悲慘世界》,讀到第五部“冉阿讓”第六卷“不眠之夜”第二章“冉阿讓的手臂仍用繃帶吊着”——
“愛情是融合男人和女人的卓越的熔爐,單一的人,三人一體,最後的人,凡人的三位一體由此產生。兩個心靈和合的誕生,一定會感動幽靈。情人是教士;被奪走的處女感到驚恐。這種歡樂多少會傳送到上帝那裏。真正的崇高的婚姻,即愛情的結合,就有着理想的境界。一張新婚的牀在黑夜裏是一角黎明,如果允許肉眼看見這些可畏而又迷人的上天的形象,我們可能見到夜裏的那些形體,長着翅膀的陌生人,看不見的藍色的旅客,彎着腰,一簇黑影似的人頭,在發光的房屋的周圍,他們感到滿意,祝福新婚夫婦,互相指着處女新娘,他們也略感緊張,他們神聖的容貌上有着人間幸福的反照。新婚夫婦在至高無上的銷魂極樂時刻,認為沒有他人在旁,如果傾耳諦聽,他們就可以聽見簌簌的紛亂的翅膀聲。完美的幸福引來了天使的共同的關懷。在這間黑暗的小寢室上面,有整個天空作為房頂。當兩人的嘴唇,被愛情所純化,為了創造而互相接近時,在這個無法形容的接吻上空,遼闊而神秘的繁星,不會沒有一陣震顫。這幸福是真實不虛的,除了這一歡樂外沒有其他的歡樂。唯獨愛令人感到心醉神迷。此外一切都是可悲可泣的。愛和曾愛過,這就夠了。不必再作其他希求。在生活的黑暗褶子裏,是找不到其他的珍珠的。愛是完滿的幸福。”
親愛的雨果老爹啊,這不是心靈雞湯段子手嗎?幸好那年還沒非誠勿擾,否則您老就是天生的特邀嘉賓。還“處女新娘”呢,法國男人和法國女人,難道不是《baise-moi》更真實嗎?
那年頭,大師們就是逼格高,每寫一萬字故事,就來段五千字長篇大論,從如何解放失足婦女和被拐賣兒童到巴黎下水道的設計方案。中國古典小説裏的“有詩為證”真是小巫見大巫了。雨果、巴爾扎克、狄更斯們都既是小説家也是雞湯大師兼歷史學家兼新聞評論員兼眼含熱淚的網絡名嘴公知大V。
所以嘛,中國的男女文青們都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戰後,雨果老爹們就被卡夫卡、喬伊斯、海明威、海明威們革命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又被馬爾克斯、格拉斯、昆德拉,乃至村上春樹們革了第二次命。
以上,除了最後兩位,都在天堂裏繼續革命着,願老天保佑他們的靈魂與墳墓。
為什麼自己找虐重讀《悲慘世界》?要寫推理小説《名偵探沙威警長》?盜墓小説《大盜冉阿讓的一生》?小白文《戀上霸道總裁的芳汀》?
但我依然記得,童年時第一次閲讀《悲慘世界》,自然是看不懂故事,卻津津有味地讀完了關於滑鐵盧戰役的那一段(估計寫了五六萬字)——幾乎跟小説主要情節毫無關係,沒有冉阿讓,沒有芳汀,沒有珂賽特,與其説是小説,不如説是歷史學。我讀到雨果事無鉅細地描述戰爭細節,紀錄片一般重返戰場甚至在殘垣斷壁上找尋累累彈痕,描述戰爭雙方的拿破崙與威靈頓公爵,描述法國胸甲騎兵呼喊“皇帝萬歲”,氣吞萬里如虎,視死如歸地衝向那道致命壕溝,頃刻間千萬鬚髯男兒,在英軍的鉛彈、刺刀面前化為一腔英雄血……
**那是任何電影鏡頭都無法表達的效果,值得在我腦海中重演無數遍。**哪怕日後我看了邦達爾丘克導演在1970年拍攝的《滑鐵盧戰役》那史詩般的衝鋒畫面,在電影界幾乎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也許電影版《戰爭與和平》能與之比擬)但比之雨果老爹留下的文字,那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然後是滑鐵盧戰役後的那一夜,拿破崙作為神的倒塌,在戰場上偷竊死人財物的德納第出場,死裏逃生的馬呂斯的爸爸出場……
以上,是我永生難忘的閲讀體驗,在我的童年與少年時代,反覆閲讀過不下二十遍。
前些日子,重讀他的歷史鉅著《九三年》,隨手摘出這一段——
炮隊裏一尊二十四磅重彈的大炮滑脱了。也許這是海上事故中最可怕的一種。對於一隻正在大海中行駛的軍艦,沒有更可怕的事變了。這尊掙斷了鐵鏈的大炮,突然變成了一頭形容不出的怪獸;也就是説,一架機器變成了一隻怪物。這件沉重的物體用它的滑輪走着,像一隻彈子球似的滾來滾去,船身左右搖動的時候就側下來,船身前後顛騰的時候就沉下去,滾過去,滾回來,停頓,彷彿沉思一陣,又繼續滾動,像一支箭似的從船的一端射到另一端,旋轉,閃避,脱逃,停頓,衝撞,擊破,殺害,殲滅。這是一隻撞城槌在任性地衝撞一垛牆。還得加上一句:這隻撞城槌是鐵製的,這垛牆卻是木頭的。這是物質獲得了自由,也可以説這是永恆的奴隸找到了復仇的機會;一切彷彿是隱藏在我們所謂無生命的物體裏的那種惡性突然爆發了出來;它那樣子像是發了脾氣,正在進行一種古怪的神秘的報復;再也沒有比這種無生命物的憤怒更無情的了。這個瘋狂的龐然大物有豹子的敏捷、大象的重量、老鼠的靈巧、斧子的堅硬、波浪的突然、閃電的迅速、墳墓的痴聾。它重一萬磅,卻像小孩的皮球似的跳彈起來。它旋轉着的時候會突然轉一個直角。怎麼辦呢?怎樣解決呢?暴雨可以停止,颱風會吹過去,斷掉的桅可以換一根,一個漏洞可以堵上,火災可以撲滅;可是對這隻龐大的青銅獸怎麼辦呢?用什麼方法來制伏它呢?你可以馴服一隻惡狗,嚇唬一頭牡牛,誘騙一條蟒蛇,威脅一隻老虎,軟化一隻獅子;可是對這樣一個怪物——一尊脱了鏈的大炮——卻沒有辦法。你不能夠殺死它,它是死的。同時它也活着。它的不祥的生命是從無限裏來的。它的底下有甲板在搖動它。它被船搖動,船被海搖動,海被風搖動。這個破壞者只是一隻玩具。船、波浪、風,這一切在玩弄它;這就是它的不祥的生命的來源。對這一連串互相牽連着的東西怎麼辦呢?怎樣阻止這一連串可怕的導向沉船的動作呢?怎樣阻擋這些來來、去去、轉彎、停頓、撞擊呢?它向船壁的每一下撞擊,都可能把船撞破。這些可怕的左衝右突,又怎能預料得到呢?我們對付的是一個會改變主意的放射物,它彷彿有許多主意,每分鐘都要轉一個方向。怎樣來阻止這件必須避免的事變發生呢?這尊可怕的大炮亂滾亂動,前進,後退,撞到右邊,撞到左邊,逃避,衝過,使人無法捉摸,粉碎障礙物,把人當作蒼蠅似的壓死。情勢的可怕是因甲板也動搖起來了。怎樣和一塊任性的甲板格鬥呢?可以説這隻船的肚子裏關閉着閃電,現在閃電設法逃了出來;有點像在地震的時候,又加上打雷。一轉眼間全體船員都起來了。
你能讀完嗎?
你可能在上班的地鐵上,在工作和讀書的間歇,在飯局刷手機的時候,或者在馬桶上,看到前三句話就放棄或者跳過。
你也可能在漆黑的深夜,或在陽光燦爛的午後,在幽冥與炫目之中,一字一句地讀完這段文字,少一個字不行,多一個字也不成,比如——前進,後退,撞到右邊,撞到左邊,逃避,衝過……
你彷彿來到兩百年前的歐洲,1793年的英吉利海峽(法國人叫拉芒什海峽),那是海軍提督納爾遜的年代,那是青年拿破崙在土倫血戰的年代。
這是你的三生有幸。
**這不僅是小説,不僅是歷史。**你就像看到一張張照片,看到一段用視覺、聽覺、嗅覺甚至味覺與觸覺構成的VR遊戲,或者一場主題樂園的冒險,乃至於乘坐時空穿梭機的旅行。
這是《九三年》,雨果的巔峯之作,比起《悲慘世界》只高不低,相比較那個時代的鉅著們,並不算長。
但,你能讀完嗎?
時至今日,我並不覺得二十世紀或二十一世紀的文學巨匠們能超過雨果老爹。
請原諒我,毫不諱言,我依然深愛着雨果老爹,深愛着《悲慘世界》,深愛着那個叫珂賽特的小女孩,深愛着那個叫冉阿讓的男人。
今天的小説家,如果寫上這麼大段數萬字,並與主線故事無關,大概要被讀者罵做騙字數騙稿費,也會被評論家貶為無意義的“閒筆”吧。
去年,我跟一位如今活躍的純文學作家(今年他剛喜獲魯迅文學獎)認真討論過這個問題,達成的共識是:今天的小説家不是不能這樣寫,而是沒有能力這樣寫。
也不是今天的小説家喪失了這種能力,而是我們所處的時代剝奪了我們的這種能力。
世間再無冉阿讓!
以下,再摘一段,每次中國城市內澇成災,就會有人提出雨果老爹的名言”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沒錯,這確實是雨果在《悲慘世界》中的一章“利維坦的肚場”所説。
譯本中卻不是下水道,而是“陰渠”(因為這兩個字,網上許多版本是被和諧的)——
陰渠,就是城市的良心。
人類的歷史反映在陰渠的歷史中。古羅馬罪犯屍體示眾場敍述了羅馬的歷史。巴黎的陰渠是一個可怕的老傢伙,它曾是墳墓,它曾是避難所。罪惡、智慧、社會上的抗議、信仰自由、思想、盜竊,一切人類法律所追究的或曾追究過的都曾藏在這洞裏;十四世紀巴黎的持槌抗税者,十五世紀沿路攔劫的強盜,十六世紀蒙難的新教徒,十七世紀的莫蘭集團,十八世紀的燒足匪徒都藏在裏面。一百年前,夜間行兇者從那兒出來,碰到危險的小偷又溜了回去;樹林中有巖穴,巴黎就有陰渠。乞丐,即高盧的流氓,把陰渠當作聖蹟區,到了晚上,他們奸猾又兇狠,鑽進位於莫布埃街的進出口,好似退入帷幕之中。
一貫在搶錢死衚衕或割喉街幹勾當的人晚上在綠徑陰溝或於爾博瓦橋排水渠住家是很自然的。有關那兒的回憶數不勝數。各種鬼怪都在這長而寂寞的陰溝中出沒,到處是黴爛物和瘴氣,這兒那兒有一個通氣洞,維庸曾在這洞口和外面的拉伯雷閒談。
老巴黎的陰渠,是一切排泄物和一切鋌而走險者的匯合處。政治經濟學的觀點認為這是人體的碎屑,而社會哲學的觀點則把它看成是渣滓堆。
陰渠,就是城市的良心,一切都在那兒集中,對質。在這個死灰色的地方,有着它的黑暗處,但秘密已不存在。每件東西都顯出了原形,或至少顯出它最終的形狀。垃圾堆的優點就是不撒謊。樸實藏身於此,那裏有巴西爾的假面具,但人看見了硬紙也看見了細繩,裏外都看到,面具還塗上一層誠實的污泥。司卡班的假鼻子緊挨在一旁。文明社會的一切卑鄙醜物,一旦無用,就都掉入這真相的陰渠中,這是社會上眾多日漸變壞之物的終點。它們沉沒在那兒,展開示眾,這些雜亂的貨色是一種自白。這兒,已沒有假相,無法再粉飾,污穢脱下了襯衫,赤裸裸一絲不掛,它擊潰了空想和幻景,以致原形畢露,顯示出命終時的邪惡相,現實和消滅。這兒,一個瓶底承認酗酒行為,一個籃子柄敍述僕役生涯;這兒曾有過文學見解的蘋果核,又變成蘋果核了。一個大銅錢上的肖像已完全變綠,該亞法的痰唾與法斯達夫的嘔吐物相遇了,在這裏,一個從賭博場中出來的金路易撞着了懸掛上吊繩子的釘子,一個慘白的胎兒,用最近狂歡節時為在歌劇院跳舞而穿的有金箔裝飾的衣服裹成一卷,一頂審判過人的法官的帽子,躺在這曾是馬格東襯裙的污物旁,這不僅是友愛,而且還是親密。一切塗脂抹粉的都變成一塌糊塗的形象。最後的面紗終於揭開,陰溝是一個厚顏無恥者,它吐露一切。
淫蕩敗德的坦率令人感到痛快,心情舒暢。當人們在世上長期忍受了以國家利益為重的大道理之後——諸如那些裝腔作勢的宣誓、政治上的明智、人類的正義、職業上的正直、應付某種情況的嚴正以及法官的清廉等,再走進陰溝並見到説明這些事物的污垢,那確實是件快事。
同時這也是一個教訓。我們剛才已提到,陰渠反映了歷史聖巴託羅繆的鮮血一滴一滴地從鋪路石縫中滲入陰溝。大量的暗殺,政治與宗教領域的屠殺,經過這文明的地窖把殺戮後的屍體丟進去。以沉思者的眼光看,一切歷史上的兇手都在這兒,在醜惡的昏暗處,跪在地上,用他們當作圍腰用的裹屍布的一角,悽慘地抹去他們乾的勾當。路易十一和特里斯唐在那裏面,弗朗索瓦一世和杜普拉在裏面,查理九世和他的母親在裏面,黎塞留和路易十三在裏面,盧夫瓦在裏面,勒泰利埃在裏面,阿貝爾和馬亞爾也在裏面,他們颳着那些石頭,想消滅他們為非作歹的痕跡。人們聽見拱頂下這些鬼怪的掃帚聲;人們在那兒嗅到社會上嚴重災禍的惡臭,在一些角落裏看到微紅的反光。那兒淌着洗過血手後的可怕的水流。
社會觀察家應當走進這些陰暗處,這是他的實驗室的一部分。哲學是思想的顯微鏡,一切都想避開它,但絲毫也溜不了。推諉強辯都無濟於事。遁辭暴露了自己的哪一面呢?厚顏無恥的一面。哲學用正直的目光追蹤罪惡,決不允許它逃之夭夭。已經過去而被忘卻之事,已經消失而被貶低之事,它都能認出。根據破衣它能恢復王袍,根據爛衫能找出那個婦人,利用污坑它使城市再現,利用泥濘可使習俗再生。從一塊碎片它推斷出這是雙耳尖底甕還是水罐。憑藉羊皮紙上的一個指甲印,它可以認出猶大本土的猶太族和移居的猶太族之間的區別。在剩下的一點殘餘上它恢復原來的面目,是善,是惡,是真,是假,宮中的血跡,地窖中的墨水污跡,妓院的油漬,經受過的考驗,欣然接受的誘惑,嘔吐出來的盛宴,品德在卑躬屈膝時留下的褶紋,靈魂因粗俗而變節時留下的跡象,在羅馬腳伕的短衫上有着梅沙琳胳膊的跡印。
這,就是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