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俺們那裏的方言説“蝌蚪”,語源居然可以追到匈奴語_風聞
阴山贵种-典午当涂2018-12-18 11:55
俺們那裏的人把蝌蚪稱為“蛤蟆kata兒”“蛤蟆咔撻”(發音差不多就是這樣),讀了温州大學人文學院葉曉峯的《匈奴語言及族源新探》(發表在最新一期的《中山大學學報》上),才明白“咔撻”在匈奴語就是兒子的意思,蛤蟆咔撻就是蛤蟆的兒子。

《漢書·匈奴傳上》: “單于姓攣鞮氏,其國稱之為‘匈奴撐犁孤塗單于’,匈奴謂天為‘撐犁’,謂子為‘孤塗’。”( 《漢書》,1962: 3751) “撐犁”就是tangri,即阿爾泰語中“天”的意思,現在這已經是定論了。
許多學者以此認為匈奴語言就是突厥語或蒙古語。不過如果匈奴語是突厥語或蒙古語的話,那應該可以從這些語言中找到能和“孤塗”對應的詞語,但實際上並不能找到。米維禮( Müller 1920: 310) 則認為“孤塗”是對應突厥語 qut“陛下”。陳三平( Chen 2002: 308) 則認為“撐犁孤塗”並不表示“天子”而是表示“神賜”、“神的禮物”之類的意思。但這是一種猜測,並沒有找到語言學證據。
白鳥庫吉( 1922 /1970: 476) 認為“孤塗”和滿通古斯語中的 kutu“兒子”對應。蒲立本( Pulleyblank 1962: 244) 認為“孤塗”的上古音應該是* kwala,並從葉尼塞語中找到一個相似的表示兒子的詞語 - kjal。不過“孤塗”的上古音應該是* kwala 或* kwada,由兩個音節構成,而葉尼塞語中的 kjal 只有一個音節,在語音上對應不夠理想。
蒲立本是上古音研究名家,他指出“孤塗”的讀音應該與* kwala 相似無疑是正確的。“塗”雖然是定母字,但是從“餘”得聲,“餘”上古以母字,以母的音值和塞音 d 或流音 r 或 l 非常接近,在歐亞大陸的語言中,t、d、l 與 r 四者之間的交替是很常見的。因此“孤塗”上古讀音為* kwada、* kwala 或者* kwara之類的讀音。
需要指出的是,wa 和 o、u 之間相互演變很常見,如“兔子”,壯語 tho,黎語 thua( 王均 1984: 804—805) 。所以“孤塗”上古讀音可能還有* kola、* kora、* koda、* kula、* kura、* kuda 這樣的變體。
孤塗在北方漢語方言以及民族語言的遺留
其實任何民族只要在一個地區長期生存,即使後來發生了其他變遷,或多或少都會在該地區的語言中留下痕跡。根據馬雍、孫毓棠( 2002: 174) 的結論,東漢末年北匈奴有部分分散到甘肅、山西、內蒙與當地中國居民混合。唐長孺( 1955: 125) 指出後漢末年,南匈奴於扶羅單于攻佔太原、河內後,汾水流域就有許多匈奴人聚居。
令人驚奇的是,在匈奴曾經生活過的地區,部分北方漢語方言和民族語言中至今仍然保留匈奴語“孤塗”* kwada“兒子”這個詞語。
在現在中國北方的許多漢語方言中,kala、kata 等語音形式可以表示“兒子、孩子”的意思。如“小兒子”,許多北方漢語方言都叫“老兒子”,如天津方言等。但是還有些方言稱為“老 k1 ta”或者“老 ka1ta”,寫作“老疙瘩”,如: 承德 lau3 k1 ta,滄州 lau3 ka1 ta,陽原 lu3 k1 tar3,赤峯 lau3 ka1 ta,海拉爾lau3 ka1 ta,黑河 lau3 ka1 ta,哈爾濱 lau3 ka1 ta; 長春 lau3 ka1 ta,瀋陽 lau3 ka1 ta ( 陳章太、李行健1996:2385—2386) ; 內蒙古東部漢語方言“老疙瘩”lau213 ka55 ta( 馬國凡等 1997: 113) 。“小兒子,”寧夏銀川方言“老疙瘩 ”l53 k13 ta,固原方言“老疙瘩”,中衞方言“老疙瘩娃子”( 高葆泰 1993: 100,楊子儀等 1990: 214,林濤 1995: 133) 。河北方言中,“小兒子”,唐山、保定、唐山、張家界等都是“老疙瘩”。
lau214 ku21 ta3( 李行健 1995: 221) 。在山東方言中,“小兒子”,濟南“老疙瘩”l22 k ta,濟寧“末疙垃”mu21 k la( 董紹克、張家芝 1997: 173) 。山西方言中,大同方言“老疙旦”lo54 k? 32 t24,天鎮方言“老疙蛋”lu51 k? t ( 馬文忠 1986: 73,謝自立 1990: 40) 。山西永濟方言中,“蠻”表示“抱養別人的孩子”,“蠻疙瘩”m24 k ta 表示“領養的孩子”( 吳建生、李改樣 1990: 40) 。甘肅山丹方言中,稱私生子為“私疙瘩”s24 k ta( 何茂活 2007: 201)
從官話內部來看,第一音節讀音比較短促,有時直接描寫為入聲。隨着第一音節促化,第一音節的元音很容易央化,變為 、、 等元音,而 、、 由於聽感上與 a 比較接近,很容易演變為 a,整個演變過程為 u /o > / > > a。因此,kata、kta 、kta、kla 、kuta 原始形式很可能是* kuta ~ * kula 或* kota~ * kola。這樣北方漢語方言表示“兒子”含義的“疙瘩”( * kuta ~ * kula 或* kota ~ * kola) 就和匈奴的“孤塗”* kwala ~ * kwara ~ * kwada( 以及可能變體* kola、* kora、* koda、* kula、* kura、* kuda) 語音完全對應。

除了北方漢語方言之外,在部分北方民族語言中( 如滿語和蒙古語) ,也有“嘎達”或“疙瘩”表示“兒子”的情況。如高揚( 2010: 16) 認為東北漢語的“老疙瘩”借自滿語 lokata。曾慶娜等( 2014) 則認為“老嘎達”是蒙古語。
白鳥庫吉( 1922) 指出“孤塗”為通古斯語的 kutu、gutu 的對音,在通古斯語族中,“兒子”,Capogir 語hútta,Mangaseya 語 huttan ,Burguzin 語 gutó。總體語音有些相似,不過對應不夠嚴格,這一點蒲立本( 1962: 244) 已經指出。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
( 一) 在其他通古斯語中,“兒子”一般都是 xaxa dui 等形式,如 女真語 xaxadui,滿語 xaxa de ,錫伯語 χaχ di ( 金啓孮 1984: 47,李樹蘭、仲謙 1986: 150,王慶豐 2005: 138) 。因此也有可能滿通古斯語中的 kutu 等形式其實是藉詞。
(二)一般而言,滿通古斯語最有可能影響的是東北、北京、河北等地的官話,如果漢語方言中的“疙瘩”是來自通古斯語,那麼西北漢語方言如甘肅、寧夏等地的漢語方言中的“疙瘩”( 表示“兒子”) 是無法解釋的。因此極有可能滿語中的 kata 是個藉詞。
蒙古語族中,“兒子”常見形式是 ku,如: 蒙古語 xu,達斡爾語 kku,土族語 ku,保安語 ku( 德力格爾瑪等 2006: 94) 。語音上與“疙瘩”、“嘎達”不像,因此蒙古語中的“嘎達”很可能也是藉詞。從記錄年代看,匈奴語遠遠早於滿語或蒙古語。從“疙瘩”( 表示“兒子”) 的分佈看,從東北到西北,也超出了滿語或蒙古語的覆蓋範圍。因此,與其説“疙瘩”、“嘎達”是來自滿語或蒙古語,還不如説北方漢語方言和民族語言中的這些語音形式是早期匈奴語的“孤塗”的遺留。
此外,在部分北方官話方言裏“蝌蚪”的説法很特殊,一般寫作“蛤蟆骨朵兒”或“蛤蟆疙瘩兒”。北京“蛤蟆骨朵 兒”xa2 ma ku1 tur,石家莊“蛤蟆蝌蚪兒”x2 ma kh tour,蘭州“蛤蟆骨朵”x2 ma ku2 tu,哈密“蛤蟆骨朵”xa2 ma5 ku1 tu3 ,烏魯木齊“蛤蟆骨朵”xa3 ma ku1 tu,西昌“蛤蟆骨朵兒”kha2 ma2 ku7 tr1( 陳章太、李行健 1996: 3781) 。這裏的“骨 朵”或“疙瘩”可能也是“兒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