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瞧不上的長城,怎麼就成了中華民族的象徵?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2018-12-19 14:35
來源:微信公眾號“歷史研習社” 作者:殷九洲
這幾年,張藝謀導演一直在考慮怎麼樣拍幾部電影,讓國外的觀眾瞭解中國,瞭解中國的文化。展示中國文化就得有一些特定的符號,比如大紅燈籠、書法、竹林、抹胸……只是這些符號還是有點小氣了,真正能突出民族形象的是什麼?
去年,張導給出了一個答案,《長城》。這部電影請來了好萊塢男星馬特·達蒙領銜,劉德華、張涵予、鹿晗、景甜、王俊凱等一票一線明星共同出演,好萊塢頂尖特效製作團隊傾力打造,10億元人民幣的鴻篇鉅製……
豆瓣評分,4.9.
▲電影《長城》海報
電影中的長城內部機關重重,宛如“陸上航母”,由無影禁軍世代鎮守。如果長城僅僅作為防禦夷狄(電影中為饕餮)入侵的邊防工程,那又怎樣理解長城在今天被視為中國人意志、勇氣和力量的標誌、中華民族精神象徵的呢?
在2000多年前,“基建狂魔”秦始皇大修長城的時候,幾十萬農民工付出了血與淚的代價,一個農民工妻子還因為丈夫離奇失蹤,鬧出了一個上演千年、流傳甚廣的“孟姜女哭長城”謠言。
300多年前,坐穩江山的康熙皇帝對於前朝大修長城的舉動嗤之以鼻,“本朝不設邊防,以蒙古部落為之屏藩耳。”就這麼一句話,長城在康熙皇帝眼裏可是國力衰弱的表現,大清朝可不用靠長城解決防禦問題。於是,長城在清代就近乎於廢墟。
細思極恐,康熙瞧不上眼的長城,怎麼就成了我們現代人腦海裏中華民族的象徵符號呢?歷史上作為防禦工事的長城,最終轉變為中華民族和中國精神象徵的過程,恐怕並非一部“國師”的電影就能道盡。
一、魯迅: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
在18、19世紀的歐洲,人們喜歡將中國的長城與埃及的金字塔相比,啓蒙時代的思想家伏爾泰十分欣賞中國文明,他在《風俗論》一書中雖然盛讚中國長城是超過埃及金字塔的偉大建築,但也認為作為防禦工事的長城已經喪失了本來的功能,只是古老中國悠久歷史的一大證明。
**▲**19世紀八達嶺長城攝影與版畫的比較
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伏爾泰的上述看法也成為中國人自身看待長城的方式,長城與金字塔、羅馬石渠一樣,都是地球上最偉大的先人遺蹟,可作為考古實物留存。在與埃及、羅馬、巴比倫等文明古國的對比座標下,“古老”的長城及它所代表的中國,確立了自身文明古國的地位。
長城在民國初年被賦予了多重的身份含義,它因其古老而受到尊崇,但同樣因為“老”,在面對現代社會時亦常常遭遇批評甚至詛咒,褒揚和嘲諷的雙重聲音此起彼伏。
▲《真相畫報》上的長城照片
魯迅1925年的散文《長城》激烈地顯現出了這一矛盾衝突,詩中稱長城為**“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結合魯迅及當時新文化運動的語境,可以認為這裏的長城是在隱喻中國的文化傳統。1935年在同樣以《長城》為題的一篇詩作中,作者魯郎稱長城雖然標示着古老國家的文明,但現今的荒涼卻使人傷心淚下:
唉,長城,你如我
衰老的祖國,幾時重興?
長城的偉大猶如古代中國的輝煌,而如今的荒涼則是中國衰微的真實寫照,衰老且淒涼的長城在荒野與狂風中掙扎求存,猶如風雨飄搖的中國在列強環伺的時局中搖搖欲墜**。此時長城所藴含的象徵與我們今天所熟知的理解全然不同。**
▲《良友》畫報中的長城與紐約摩天大樓,1930年
簡言之,到了20世紀20、30年代,長城開始獲得多種價值內涵,就其本身而言,長城被視為偉大的古物、東方文明的標誌,但在現代象徵含義下,長城即使散發着昔日的光輝榮耀,卻終究被認為是“**老而無用”**了。
二、抗戰:長城被推到了第一線
長城在20世紀獲得全新的意義要拜日本所賜。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日軍佔領東三省,並開始不斷侵擾關內。1933年初,戰事已蔓延至長城沿線,日軍對長城沿線關隘的進犯極具象徵意味,觸動着國人的神經。戰局的發展以及隨之而來的強烈危機意識使“老而無用”的長城重新進入了公眾的視野。
1933年初,山海關失陷,山海關在中國人的記憶裏一直存在着特殊的情感和含義,作為長城起點的“天下第一關”,山海關的失守不僅意味着日本入侵中國內地的開始,也意味着作為防禦工事的長城已無法阻擋侵略者的腳步,長城毀壞所帶來的廢墟景象象徵着****“家國山河”的破碎。
▲豐子愷《關山月》,1933年
1933年2月17日,日軍進犯熱河,3月4日佔領承德,兵峯直指長城沿線的古北口、喜峯口、羅文峪等關隘,著名的“長城抗戰”隨之展開。在戰事初期的喜峯口與羅文峪戰役中,宋哲元領導的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與敵人激戰數日,一度擊退日軍攻勢,取得了長城抗戰初期階段的重大勝利。
這兩次長城保衞戰是“九一八事變”以來,中國軍隊極少數能與日軍相持並取得勝利的戰役,消息迅速傳遍全國,提升了士氣、振奮了人心。
▲《河山破碎》,《攝影畫報》,1933年
二十九軍的堅決抵抗和勝利讓全國民眾看到了希望和曙光,打破了日軍不可戰勝的神話。“血肉”與長城的關聯也正是此時通過新聞輿論建立和傳播的。在報紙和廣播的宣傳中,新聞裏反覆強調着前線將士的**“犧牲精神”**,以及“敵有槍炮,我有血肉”的拼搏氣勢。
1933年3月的詩作《喜峯口》將在戰場上戰鬥的將士們比喻為“鐵血的長城”,呼籲社會青年“投筆從戎”,在另一首名為**《守衞我們的長城——獻給守衞長城英勇的弟兄們》**的作品中,詩人寫道:
眼看看中國將淪亡,
中國亡了為奴心多痛!
起!起!一齊起來救國上前去抵抗!
上前去抵抗!
血染長城也榮光!
1933年4月的《時事月報》上刊載了一幅梁中銘所繪的插畫,描繪了一個巨人般的戰士緊握步槍,正要邁開腳步,跨過低矮的城牆,衝向前方,腳下正是萬里長城,表達了長城本身可以被敵人摧毀,但用**“血和肉”做成的長城,則堅不可摧**。
▲梁中銘《只有血和肉做成的萬里長城才能使敵人不能摧毀!》,1933年
1933年初的長城抗戰成為長城象徵意義蜕變的關鍵時刻。
在長城抗戰中,人們真切的感受到“磚石的長城”不足以保護民族和國家,唯有身軀做成的萬里長城才能不被敵人摧毀。長城抗戰的新聞報道將長城、血肉寬泛地聯繫在一起,促使**“人的長城”、“血肉長城”**等觀念開始浮現,自此,長城開始與民族、與國家有了更加緊密的關聯。
三、“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着發出最後的吼聲”。
1935年中國左翼文化工作者推動完成的**《義勇軍進行曲》**歌詞,為新的長城觀念確定了一個經典化的表達文本,使“長城”與“中華民族”的關係得以確立並廣為傳唱、深入人心。
▲《電影半月畫報》,1935年第2期
今天的國歌《義勇軍進行曲》最早是作為電影《風雲兒女》的主題曲出現的,《風雲兒女》是一部關於革命、愛情與抗戰的電影,長城的意象貫穿電影始終,既作為情節的一部分參與敍述,又象徵着不屈不撓、勇赴前線的萬千國人。
▲1935年5月24日《申報》刊登的《風雲兒女》廣告
田漢作詞的《義勇軍進行曲》不僅緊緊貼合電影的主題,更是將長城抗戰時期出現的**“人的長城”、“血和肉做成的萬里長城”等概念納入其中。早在1934年,同樣由田漢作詞、聶耳作曲的《苦力歌》**中,出現了新長城的意象:
讓我們結成一座鐵的長城!
把強盜們都趕盡!
讓我們結成一座鐵的長城!
向着自由的路,前進!前進!
這座“鐵的長城”,到1935年創作《義勇軍進行曲》時最終凝結為**“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這一經典傳唱的文本。長城在這一過程中獲得了涅槃重生,從原本注重歷史性和物質性的長城,昇華為一座更具精神層面意味的、新的長城。
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注重輿論宣傳工作的國民政府,開足馬力發動國家宣傳機器,全力動員抗戰。長城以及作為國家和民族象徵的**“長城”形象**藉助官方媒體和宣傳渠道的複製和傳播,進一步深入人心。
▲劉良模在上海西門公共體育場指揮數千羣眾高唱《義勇軍進行曲》,1936年
《義勇軍進行曲》從一部電影的插曲轉化為國家意志的具體體現,迅速在國內流行。由於其激昂的曲調和振奮人心的歌詞,被認為可以媲美法國大革命時期的《馬賽曲》,該歌曲也從民間歌詠演出必備曲目上升為官方力推的抗戰歌曲。
▲力羣《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1938年
新的長城觀念和話語正是在官方宣傳機器的推廣下普及全中國,長城中原有的多重象徵意義,尤其是歷史上的負面價值被體制化的“血肉長城”一一剔除,留下了其中最積極、奮進的一部分。“長城”將“我們”與“中華民族”熔鑄成一個整體,“新長城”自此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象徵。
著名的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認為,傳統事物只有在擺脱原先功能的基礎上,才能獲得當下珍貴而崇高的象徵意義。
從古老而偉大的“磚石”長城到由戰士構成的“血肉”長城,在抗戰這一特殊的歷史背景下,“長城”完成了從物質到精神的轉化,而這一轉化也一直延續至今,並不斷產生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