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八千里路雲和月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8-12-20 19:55
我們那裏,許多人早上愛吃麪。早上愛在家吃稀粥小菜的也挺多,但多是胃口不大的老人小孩,圖個清爽。要早起上班的人,中午來不及吃好的,大多隨意墊墊了事,早上不吃一碗好面,便覺生無可戀。家裏早上,尤其是冬天,來不及做?也無妨:打扮整齊,出門上班,路上吃碗麪,滿面紅光,又能扛一天了。
江南人吃麪,麪條本身,沒山陝那麼講究,有扯揪撥魚刀削等五光十色之分。多是一碗湯麪,上加澆頭。老蘇州人講究點的,吃“頭湯麪”:怕面下得多了,湯就渾。我們那裏人沒這麼精細。就指望面久煮不爛有勁道——煮得爛的爛糊面也有人愛吃,但早上吃麪,講究的是精神。湯要熬得濃,寬湯配面吃口鮮甜。
再便是澆頭了。蘇州、杭州都有的燜肉面。懂火候的吃客能掐會算,要帶點肥肉的燜肉面,被面湯和麪蓋得半融化,膏腴香濃,鮮甜可口。我們那裏許多人覺得,早上吃燜肉面有些“作孽”,還是慣吃麪上配點小菜:帶皮燒鴨肉、脆鱔魚、餚肉、白切牛肉切片、筍絲雪菜、雪菜肉絲麪等等。
我爸愛吃早面的那家店,夫妻倆人。老闆黝黑,在進店右手的廚房灶台忙,有個窗口朝着大堂;老闆娘白胖,坐進門正面的櫃枱。
我爸進門叫面,“一碗鴨肉面!”
老闆娘等一等,便對灶台叫:“鴨面一碗”。等一等是為何?等你加要求:寬湯緊湯?重青面青?鴨肉是直接擺面上還是過橋另裝一碟?要不要加一個蛋?
你沒要求了,須臾老闆一碗麪上加了鴨肉,已經擺好。你若“加個蛋!”老闆立時刺啦一聲煎個蛋給你。
這家店有個趣處:哪怕你叫碗陽春麪,老闆會給你加一碟細切薑絲。薑絲撒麪湯裏,載浮載沉,等一刻,麪湯會多一點甜辣香。跟老闆娘道辛苦,她説這不費功夫,“每天燉牛肉都要切薑絲的”——她這做法,聽起來像日本的時雨煮——老闆娘用無錫腔説普通話,聲音敞亮:
“四季多吃一口姜,一年臟腑不受傷,夏天補氣,冬天補寒!”
老闆娘每日早上開店掌櫃,自説到那時已算是休息了:因為自半夜開始,預備各色澆頭,都是她的功夫:切炒肉絲筍絲、煮白切牛肉、煮紅燜牛肉、切鴨肉、切薑絲、炸脆鱔、分碟、擺盤。平日還要醃雪菜、醃筍。
不過,“還是我老公辛苦!”
老闆平日騎着三輪車買回各色東西,然後和麪、下鹼、多壓幾次,如此扁寬不黏,下湯不糊,寬湯帶汁,有味。
麪湯,用雞骨豬骨牛骨蝦殼熬的是白湯,白湯加豬油,配自己燜的甜醬油——做法我也不知道——做成紅湯。澆頭裏頭若有要大鍋炒的,就得他親自動手:老闆娘終究力氣差一點。
白天老闆娘掌櫃時,老闆在廚灶那裏監督着面與湯。比如聽到要紅湯牛肉麪,便下一笊籬面煮過,紅湯加葱,牛肉擺上,請食客到窗口自己端去,甕聲甕氣地:
“對不起啊我這裏還要煮麪!”
食客們便端了面坐了,抽筷子,頓一頓,挑面、拌湯、稀溜溜來一口。口味重的,捧碗喝一口湯,鼻孔出氣“嗯”的一聲表達滿足。大家吃着也愛聊天,搭茬的常是老闆娘。偶爾老闆加入聊幾句。比如:
食客:“説是賣蠟燭那家店裏姑娘嫁出去啦?”
老闆娘:“是的呀!”
食客:“人家説伊個姑娘太胖,不好嫁,我就説,終歸是尋得着好人家的。”
老闆娘:“胖點怕啥啦,我看她胖得健康、好看,人又斯斯文文,好脾氣。”
食客:“是格是格,討個好老婆還是要過日子的嘛。”
老闆:“是的呀,討個好老婆是最要緊格!——雞蛋麪一碗!”
店堂大半都是嫣紅翠綠的花鳥畫,説是老闆娘自己買來佈置的。畫眉圖,喜鵲圖,黃鶯落樹圖,牡丹富貴氣象圖,不一而足。老闆娘也每日裏穿得大紅大紫,氣象鮮烈,高高興興的。
店堂裏只有一面牆很素:進門左手那一側,正對着廚灶台,據説是老闆自留地。一面白牆自頂落地,別無裝飾,只掛了一幅極大的字,是岳飛《滿江紅》。
我去了幾次後,熟了,能開玩笑了,湊着我爸説:老闆的風格,還挺豪勁的嘛!跟老闆娘的風格唱對台戲呀?
老闆在灶台裏甕聲甕氣地説,不是的。
他指着“八千里路雲和月”那句,道:“我喜歡這句,因為我老婆名字就叫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