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勢造英雄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8636-2018-12-20 10:08
本文自微信公號薑汁滿頭
ID:linlinisdead
作者:西島
illustration by Kate Pugsley
1999年1月3日,《雍正王朝》在央視一套黃金時段開播。
説1999年前,我們先來回顧一下1998年。
稍有些年歲的長者們都還記得,1998年,是中國經濟出現波折的一年。用上頭的話來形容就是四個字:穩中有變。
受內需不振、特大洪災和東南亞金融危機的拖累,從1997年下半年起,中國經濟增速出現了明顯下滑。1998年上半年,更進一步跌落到8%以下。國有企業累計虧損800多億,大型銀行的不良貸款加起來超過總資產的三分之一。
剛剛升任國務院總理的朱鎔基站出來喊了一句我們非常熟悉,後來又被多次提起的話:經濟增速要保住8%。
增長要從哪裏來?增長要向改革要。
1998年,中央大刀闊斧地推動了一系列改革。其中有兩項非常有名,一項叫國企改革,一項叫房地產市場化改革。
房產市場化改革沒有起到立竿見影的功效,它要發威還得等到七八年後。
但國企改革的亮劍一出,誰都能看到刀刃上頭閃着明晃晃的光。
從1998到2000,國企改革疾風驟雨般推進的三年,總計約有2550萬人下崗。好消息是,大批國企因此很快扭虧為盈。
改革的成效很顯著。從1998年下半年起,經濟增長率一路回升,很快又突破了8%。1998年全年的經濟增長率為7.8%,雖然離“保8”的目標還差一點點,但總算有驚無險。
國企和房地產,從此以後成為我們扭轉經濟運勢的不二法門。一説改革,就得先動動二位太歲頭上的土。
説完1998年,再來看看1999年。
1999年也不是個安生年份。若説1998多的是內憂,那1999則多的是外患。
1999年3月24日,北約向南聯盟發送了大規模的空襲。5月8日,一枚導彈落到了中國駐南聯盟的大使館頭上。
3名使館工作人員死亡,20餘人受傷。一時間,全國上下都掀起了反美示威的高潮。那等架勢,不是今天嘴上罵罵加拿大政府拘留孟晚舟的陣勢能相提並論的。
大批北京民眾聚集在美國駐華使館門前示威,甚至焚燒了美國國旗。而如今嘛,大家都就只是嚷嚷抵制加拿大鵝來華開店罷了。
若説中美交惡,1999年絕對算得一個箭在弦上、千鈞一髮的年份。
但我們忍了下來。
為啥?1999年,中國的GDP總量1.65萬億美元,僅為美國的六分之一。
1999年7月,對岸的李登輝公然拋出了“兩國論”,拿他一點辦法沒有——如今的蔡英文膽子再大,也不敢在公開場合發表如此這般的言論。
國內是荊棘,國外是地雷——1998年的年關,真是難熬至極,以至於逼得德藝雙馨的老藝術家黃宏不得不跑到春晚舞台上振臂高呼一聲:工人要替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
《雍正王朝》就是在這樣的年份裏,和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見面的。
《雍正王朝》改編自二月河的小説《雍正皇帝》,編劇是劉和平和二月河兩人——二月河雖掛了個名,但實際主刀的是劉和平。因為劇本對原著的改編較大,據説二月河本人對此還頗有微詞。
但結果證明了,這個決定是對的。
在《雍正王朝》之前,劉和平沒有給電視劇寫過劇本。但他這部電視劇處女作,卻表現出對波瀾壯闊大歷史的強大掌控力。後來經過多次錘鍊,他的才華在《大明王朝1566》中達到巔峯。
而後者,是許多歷史迷至今追捧的神劇。
借古説今的本事,劉和平是信手拈來。《雍正王朝》後,劉和平編劇的《李衞當官》也深受歡迎。可惜《大明王朝1566》的立意太高,玩脱了,收視率不盡人意,成了一部小眾神劇。
劉和平對此頗有悔意。倒不是嫌自己編得不好——在原本的構想中,《大明王朝1566》還有部續集,叫《大明王朝1587》,用兩部劇寫全萬曆一朝的歷史。可惜《1566》收視慘淡,投資人的錢打了水漂,續集的製作只能胎死腹中。
二月河本質上只是一位通俗小説家。《雍正王朝》的原著《雍正皇帝》,本質上也只是一部寫寫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通俗歷史小説。不説和嚴肅文學比,就是和自己的處女作,《康熙皇帝》相比,差的也不是一星半點。
劉和平拉了原著一把,立意才上去了。
約莫首回操刀電視劇,劉和平用力不好過猛,正好把原著拉到一個觀眾、評論和時代都喜聞樂見的高度——於是成就了一部中國電視劇史上的經典。
可見一個人的成功,自我奮鬥固然重要,但是離開了歷史進程,那也是不能成事的。
1998年是改革的時代,雍正接盤康熙的時代,也是個改革的時代。
康熙看似開創了一個盛世。可盛世的殼子底下,正湧動着暗流:
吏治鬆弛、國庫空虛、既得利益者們結黨營私、皇子們為爭權奪利打作一團……
雍正接過手的,是一個搖搖欲墜的盛世。
時代在呼喚改革。但改革,是需要亮刀子的。
刀子砍到身上,誰痛誰知道。
雍正的第一刀,就砍到了那些自以為端着鐵飯碗的人身上。
攤丁入畝的一把刀,砍到了地主身上:徵税不再按人頭算了,而按地產大小來算。家裏田多地廣的地主階級們,掏錢也比從前多了。
火耗歸公的一把刀,砍到了官紳身上:地方幹部收税時沒空子可鑽,雁過拔毛的餘地也小了,一項吃了好幾百年的灰色收入,就這麼沒了。
俗話説得好: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雍正做事這麼絕,也難怪惹得官紳地主們恨之入骨。
當然,讀書人造反,十年不成。官紳地主們心裏恨絕了他,明面上還是不敢造什麼次。於是只能在各種小説傳奇裏為主子編排了千奇百怪的死法:有被刺客謀殺的,有被宮女縊死的,有被曹雪芹毒害的……直到過了兩百多年,還被當代文人們消費,安排了一個妃嬪下藥的情節。
可見中國知識分子的想象力實在厲害。
《雍正王朝》把一代皇帝樹立得這麼偉光正,最後還是逃不了一個油盡燈枯過勞死的下場。
雍正的例子説明了,改革的路從來不好走。難怪朱鎔基甫一就任總理,就要放狠話:
準備好一百口棺材,也有我的一口,無非是個同歸於盡。
畢竟改革的刀,也是砍到了端着鐵飯碗的國企身上。
但是改革之下,是沒有什麼鐵飯碗可言的。曾經那些以為考上秀才,便能逃過納税的書生們一樣;從前那些以為進了國企,便可衣食無憂一輩子的工人們也一樣。
如今那些乘着時代的浪潮扶搖直上,便以為自己可以俯瞰眾生的中產者們,以為自己可以長長久久保持小布爾喬亞的生活情調嗎?我看未必。
改革為了人民,是要付出代價的。只是很多時候,當局者迷,我們不知道自己是改革後頭的那個人民,還是那個代價。
在這樣一個時代,雍正皇帝以一個萬死不辭的改革家面貌出現在熒幕上,自然有他的道理。
戲裏頭的改革轟轟烈烈,戲外頭的改革也轟轟烈烈。相映成趣。
觀眾看了《雍正王朝》,皇帝大臣們為改革殫精竭慮,似乎也就能理解領導同志們的辛苦了。
所以説,《雍正王朝》不是歌頌神仙皇帝,是在歌頌改革者,富有鮮明的時代背景。
這個道理二月河不懂,還埋怨把他的原著改了。這個道理很多後來的編劇也不明白,看到《雍正王朝》受歡迎,就瞎拍了一大堆的辮子戲出來,甚至還要讓一個封建帝王“再續五百年”——搞得烏煙瘴氣,逼得國家最後不得不站出來立規矩:
清宮戲要少拍。要多拍現實主義題材的東西。
馬克吐温曾經説過一句名言:
歷史不會重複自己,但會押着同樣的韻腳。
改革是永遠不會止步的。二十年過去了,您瞧,如今的經濟增速漸漸慢下來了,中美關係也説不上是很好。可能我們又到了一個改革的臨界點。至於這次要怎麼改,往哪兒改,可能還有些爭論——但在要不要改這點上頭,大家早就達成了高度的共識。
文藝界這時候不頂上去,怎麼能説得上是擁護現實主義?
可惜2018年馬上就要完了,還沒有一部像樣的現實主義電視劇蹦出來。
偏偏趕在這節骨眼上,二月河老師還離世了。
可能這個時代的民眾並不呼喊改革。大家寧願沉溺在《延禧攻略》的歡快鬧騰裏面,開開心心地迎接明天——無論是悲是喜。正如魯迅在《吶喊》的自序中所言: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户而萬難破毀的,裏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