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去外星,地球上就還有很多我們尚不瞭解的文明和知識_風聞
晴晏-认识人类-探寻事物的边界及其可能2018-12-21 18:39
一、地球上還有與世隔絕的文明嗎?
《三體》再次引發了人類對於外星文明的關注,我們都十分好奇,到底有沒有外星文明?如果有,他們為什麼遲遲不出現在我們面前?
而其實,就在這顆我們以為已經發掘殆盡的星球上,就仍留存着大眾尚不知曉的文明。
在一個流動如此頻繁的世界裏,他們為什麼不出來?不跟我們交流?我們又為何不能找到他們?
這張之前在網絡上瘋狂流傳的圖片或許可以提供其中一種解釋:

(人類學家決定讓這個部落繼續保持“與世隔絕”……)
這其實是一件藝術作品,來自古巴哈瓦那的一個藝術展。但藝術源於生活,這件作品反映的文明與土著的衝突卻是真實存在的。


(似乎“極具攻擊性”的土著們)
土著居民為什麼對外界存有敵意?除了一些我們尚不得而知的答案之外,文明的入侵或許是一種解釋。在歷史上這些土著居民與外界不多的接觸中,他們極少被善意對待過,反而盡是屠殺和掠奪。
以亞馬遜為例,上世紀的橡膠貿易促成了植物界的淘金熱潮,對於天然橡膠的追求,導致了對Witoto等印第安部落的屠殺和虐待。上世紀80年代,外界開始進入Nukak社會,僅僅一年以內,40歲以上的人都死了。毒販們霸佔了Nukak部落的土地,當地人被迫離開家鄉,在哥倫比亞東部的公園裏以乞討為生。
對於如今仍然生活在我們視線以外的那些與世隔絕部落,我們傾向於認為,他們知道我們的存在,他們不可能聽不到現代社會的轟隆聲。但他們主動選擇保持隔絕,迴避外界,這其實是一種反抗。
他們有權利這樣做。
二、土著知識有什麼用?
也許會有人説,那就讓他們與世隔絕去吧,反正落後的又不是我們。
也有人出於尊重的想法説,既然他們選擇如此,那大家就這樣相安無事吧。
但仍舊有人努力想要建造起一座橋樑,用於造福彼此。
普羅特金博士(Mark J. Plotkin, 1955.5.21-)就是其中之一。這位在哈佛、耶魯、塔夫茨大學接受過嚴格學術訓練的植物民族學家,長年在亞馬遜熱帶雨林裏工作,記錄當地人如何使用當地植物。他也一直想要讓外界明白,這些土著居民掌握的關於當地雨林及其醫藥寶藏的知識是人類璀璨文明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並將極大地造福整個人類社會。

(Mark J. Plotkin)
這樣的信念是建立在他三十多年的雨林工作基礎之上的。他樂於舉這樣一個例子來説明為什麼:有一年,他爬山時傷了腳。他先去看了西醫,醫生讓他冷敷熱敷,給了阿司匹林、麻醉止痛劑、抗炎藥、可的松……沒用,傷口一直疼痛。幾個月後,他走進亞馬遜東北部的一個村子,一位薩滿見到他,説:“你的腳跛了。”然後又對他説:“把鞋脱了,把你的砍刀給我。”薩滿從附近的一顆棕櫚樹上切下來一片蕨,扔到火裏,然後敷在他的腳上,然後又扔進了一壺水中,給他煮了一壺藥湯喝了。之後整整七個月傷口都沒有再痛過。復發後,他又去見薩滿,得到了同樣的治療,後來就一直也沒有再復發過。

普羅特金並非想借此説明巫醫比西醫有用。他承認西醫是人類發明的最成功的醫療體系。但它也有缺陷。乳腺癌的療法在哪裏?神經分裂的療法在哪裏?失眠症的療法在哪裏?而在世界上的各個角落,有很多土著居民和當地藥物,能治療現代醫學目前還治不了的疾病。
各個不同的醫藥系統,應該各取所長,而不是非此即彼。
比方説,利什曼病是一種非常噁心的原蟲疾病,困擾着全球超過一千兩百萬人。西醫的療法是進行銻注射,痛苦且昂貴,並且因為銻是一種重金屬,對病人的心臟還可能有副作用。但在亞馬遜東北部,普羅特金認識的一位藥師有三種草藥來治療這種疾病,有效且廉價。
魔蛙的故事更有趣。普羅特金已故的同事洛倫-麥金太爾(就是他發現並命名了亞馬遜的河源湖:秘魯安第斯的麥金太爾湖),30年前在秘魯巴西邊境迷了路,被一羣叫做Matsés的印第安人救了下來。他們帶他進入叢林,拿出棕櫚樹葉筐,從裏面取出了一種巨大的綠色猴蛙。然後他們開始舔這種蛙,享受其強烈的致幻作用。麥金太爾後來把這段經歷寫了出來。《鼎盛時期》(HIGH TIMES)雜誌的編輯看後決定自己去亞馬遜“High”一下。回來後他寫道:“我的血壓爆表,我對我的身體機能完全失去了控制,我昏了過去。六小時後我在一張吊牀裏醒來,之後兩天都覺得自己跟神仙似的”。這篇文章又傳到了一位意大利化學家那裏,“我對這種綠樹蛙的致幻作用沒什麼興趣,但這個血壓變化是怎麼回事?”現在,這名意大利化學家正在研究新的治療高血壓的方法,用的就是綠樹蛙皮膚中的肽。而其他科學家也正在研究用這種肽來治療耐藥性的金黃色葡萄球菌。

(魔蛙)
熱帶雨林裏生長着成百上千的植物種羣,其中的大部分都有着抵禦蟲害和治療疾病等方面的用途。沒人能比當地巫師更瞭解這些植物的秘密。他們對這座寶庫中的動植物瞭若指掌,他們浩瀚的草藥知識能夠治療從腳糜爛到糖尿病等各種疑難雜症。在這些無文字社會里,巫師就是圖書館。但是,由於森林退化、長者離世及年輕一代的文化轉型,這些原住民知識正在迅速地消亡。而這無疑是全世界文化和生物多樣性的重大損失。

更何況,雨林系統迷人的地方還不只是醫藥。這裏有着最神奇最壯麗的景觀和動植物,世上最大的食蟻獸、最大的蜘蛛及其他罕見的巨型動物都生活在熱帶雨林;這裏有土著農業,當地人會種植並使用各種各樣的耐旱抗蟲害的植物;他們有着完善的對於雨林及野生動植物的管理保護的知識;更不要提他們獨具一格的哲學、音樂、文化……這些對於構建全球的知識體系都是不可或缺的一塊。

在亞馬遜的西南部,是奇裏維克特國家公園(Chiribiquete National Park)。它不僅僅是植物多樣性的寶庫,也不僅僅是三個與世隔絕部落的家園,還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前哥倫布時期的藝術寶庫,擁有超過20萬幅畫作。荷蘭科學家托馬斯-範德哈門稱其為亞馬遜熱帶雨林的“西斯廷聖母院”。奇裏維克特國家公園在2018年剛剛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評選為世界自然與文化雙遺產。

(Chiribiquete National Park)

(亞馬遜熱帶雨林的“西斯廷聖母院”)
在亞馬遜東北部居住着的Akuriyo部落,被其他印第安人視為熱帶雨林中真正的大師。他們的知識浩瀚如海洋,光是形容蜂蜜的詞彙都有35種。當我們在城市的小房間裏聽歌打遊戲的時候,他們從小就在雨林裏遊牧,和族人一起,尋找獵物,尋找草藥,尋找伴侶。他們是最瞭解自然的人,是真正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人。


熱帶雨林被稱作地球上最偉大的生態體系,蘇里南有一句諺語:“熱帶雨林中有我們還尚未知曉的問題的答案。”但是正如我們都知曉的,熱帶雨林正在全球快速消失。並且,如果你去到亞馬遜森林的大多數地方,你見不到土著部落。你或許能看到他們磨斧頭時在石頭上留下的痕跡,採摘藥物食物時留下的植物傷口,但這些曾經跳舞、繁衍、讚頌神明、崇拜森林的部落,現在已經不願意出來面對我們了。
三、土著文化和知識的消失
由於這些原因,土著人和文化消失得比森林和其他瀕危物種還快。
儘管很多部落選擇了自我隔絕,仍然抵擋不了外界的侵蝕。以哥倫比亞為例,內戰結束後,外界開始侵入。北邊和東邊有非法的金礦,南邊有非法採木,商業目的的狩獵和捕魚活動也越來越多。毒販子也想穿過國家公園去巴西。更不要提那些想方設法想把土著居民都變成基督徒的傳教士們。

(蘇里南蔓延的金礦開採)
在巴西秘魯邊境,Mashico-Piro人被毒販子和伐木人驅趕出了叢林。在秘魯,有個罪大惡極的行業叫做“人類遊獵”(Human Safaris),他們帶你去土著部落遊覽照相。這不僅把土著居民降格為供人蔘觀的動物,還很可能傳染給他們疾病。它可能更適合被叫做“反人類遊獵”(Inhuman Safaris)。

(排隊進入保護區的“人類遊獵”車隊)
外界大眾也並不理解土著知識的重要性。當普羅特金帶着一位亞馬遜西北部的薩滿去洛杉磯見一位基金會工作人員以尋求資金來保護他們的文化時,這個工作人員看了看這位藥師,説,“你沒上過醫學院吧?”薩滿回答,“沒有”。那位工作人員回答説:“那麼,對治病你能懂什麼?”(薩滿的回答很精彩,他並沒有強調自己的醫藥知識,而是説:“如果你有感染,那就去看醫生。但很多人類疾病是心靈、頭腦和靈魂的病。西醫治不了,我可以。”)
反而是商業巨頭敏感地意識到了這些自然遺產和知識的重要性。有一種巴西毒蛇的毒液經聖保羅大學研究後發展成ACE抑制劑,這是一種治療高血壓的尖端藥物。地球上每天超過10%的人類死亡都是因為高血壓。這是個價值40億美元的行業,其基礎就是巴西蛇的毒液。當地的生態系統因此被破壞,當地人卻沒有從中受益一分錢。即使對於這樁生意而言,這也不是個可持續的模式啊。
在這樣的多重壓力下,不是沒有人呼救過。位於巴西秘魯邊境的Chitonahua印第安部落,在萬般無奈中被迫從叢林中走出,尋求幫助。但他們得到了什麼?他們的人遭到槍擊,他們的長屋被焚燬。使用自動化武器屠殺這些與世隔絕的部落,是地球上如今最可恥、最可惡的反人類行徑。它代表了人性的墮落和文明的後退。
四、傳承與保護
為了記錄這些在迅速消失的知識,普羅特金從學生時代起就筆耕不輟。在博士期間,他就完成了一本關於蘇里南(Suriname)的Tiriyó人詳細講解他們自己的藥用植物的書,而在此之前,全世界以Tiriyó語言寫就的書只有《聖經》。
博士畢業後,他繼續在哈佛跟着導師舒爾茲(Richard Evans Schultes) 做研究。舒爾茲何人?現代民族植物學之父是也。正是從舒爾茲開始,民族植物學從早期簡單地收集資料,發展到了將其運用於現代科技的方向,尤其在藥學領域作用極大。
在這樣一位導師的帶領下,普羅特金成就斐然。他先後擔任過哈佛大學植物博物館民族植物保護副研究員;世界野生動物基金會植物保護主任;國際保護組織副主席;史密斯索尼恩學院植物系副研究員等職位。基於他在亞馬遜區域的長期研究,還出版了一系列影響頗大的書籍。
《薩滿學徒》(Tales of a Shaman’s Apprentice),追蹤記錄了雨林中薩滿對於植物的創造性使用和浩瀚知識,詳述了雨林植物的潛在價值以及土著巫醫關於如何使用這些植物的不可思議的智慧。此書後來不僅演化出了童書版,還被Miranda Smith拍攝為同名紀錄片。

《醫藥探求》(Medicine Quest)延續了普羅特金一直以來的關注點,在大自然中去尋找新的藥物。這本書源自於“由那些無法治癒的疾病的絕望和同情所激發的追求”,其亮點在於自然藥物、土著智慧和生物科技的結合。有些已經在實驗室引領了新的研究方向:來源於雨林猴蛙皮膚的止痛劑,來自水蛭唾液的阻凝劑,來自毒蛇毒液的抗腫瘤製劑。《醫藥探求》還展示了人類對於醫藥數個世紀的追求背景,從古埃及遠征去尋找藥用植物,到19世紀從柳皮中發現阿司匹林及從真菌中提煉出盤尼西林,人類一直都在孜孜以求地追尋更多更好的疾病解決方案。

2002年出版的《內部殺手:抗藥菌的致命性增長》(The Killers Within: the Deadly Rise of Drug-Resistant Bacteria)被《探索雜誌》評為年度十佳科學書籍之一。

**民族誌學者在田野中呆久了,都會面臨一個兩難抉擇:是繼續做一個旁觀的研究者?還是成為一個行動者去為自己的研究社區做點兒什麼?**對此,普羅特金選擇了後者。
1995年,普羅特金與知名的哥斯達黎加環保主義者莉莉安娜馬德里加爾(Liliana Madrigal)共同發起了“亞馬遜保護小組”(Amazon Conservation Team,ACT),與當地土著居民們一道保護亞馬遜雨林區域的生物和文化多樣性。

ACT的理念是,**尊重土著部落的想法,將科技傳播給已經或願意與外界有聯繫的部落,並在傳播過程中照顧到他們的文化,達成古老薩滿智慧與現代科技的完美聯姻。而對那些選擇自我隔絕的部落,尊重他們的意願。**ACT在向土著居民學習知識的過程中,也向他們傳授現代科技,教他們如何掌控自己環境和文化的未來。


普羅特金認為,比起傳統的一邊設立保護區、一邊為土著居民提供醫療福利的割裂式做法,ACT選擇的這種對於生態多樣性的綜合保護和文化傳承方法更有效。經過二十幾年的努力,ACT如今與遍佈亞馬遜的50個部落合作,測繪、管理並加強保護了七千六百六十多萬英畝的古老雨林土地,並積極影響了當地政府對待雨林的政策。

這些工作為普羅特金帶來了極大的榮譽,他也不似科學怪人或原住民那樣迴避大眾。為了讓世界瞭解並支持他及他的團隊在做的工作,他也非常積極地去配合這個世界需要他出演的角色。如果你聽過他的演講,看過他出演的紀錄片以及採訪,就會知道,這個人真的是不遺餘力地在保護亞馬遜的土著文化和知識。
1994年,普羅特金榮獲環保界最高榮譽之一的聖地亞哥動物保護金牌。1999年,《時代》雜誌將他評選為“地球英雄”,並大篇幅報道了他的事蹟。2005年11月,在《史密斯索尼恩》雜誌封面故事上,他與比爾蓋茨、史蒂芬斯皮爾伯格等人一起被評選為“35位改變世界的人”。2010年10月,珍古道爾頒發給了他“國際環保領導力”獎……
普羅特金還在1998年的紀錄短片《亞馬遜》這部奧斯卡提名紀錄片中作為主角之一出現。2001年獲得三項艾美獎的劇集《薩滿學徒》是關於普羅特金博士工作的體現,由他本人親自出演,該片共在17個電影節上獲獎。
這麼一個能研究、能組織、能寫作、能演講、還能表演的人也是極為罕見了。
保護和傳承雨林知識是一件偉大的工作,但也是困難和危險的。他們不僅要面對雨林惡劣的生存條件,還需要防範毒販及其他利益相關者的反擊,甚至由於時常使用小型飛機作為交通工具,飛機失事也曾帶走過一些普羅特金的同事。
近幾年,普羅特金的公開露面似乎沒有之前那麼活躍了,他花費了更多的時間在ACT的雨林工作上。他毫不隱藏自己略顯天真的希望:“如果氣候一定要變化,那就讓它變好,而不是變壞。讓我們所生活的星球上充滿豐富的植被,而隔絕的部落能夠保持隔絕,保持那份神秘,還有那些智慧,如果他們自己選擇如此的話。讓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薩滿生活在樹林中,用他們神秘的植物和神聖的樹蛙治療他們,還有我們。”

References:
維基百科Mark J. Plotkin詞條
TED:What the people of the Amazon know that you don’t.
ACT官網
Mongabay:知名民族植物學家:原住民是熱帶雨林保護的關鍵
附贈一個有趣的在線學習網站:Maps, Magic & Medic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