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被排名坑慘了的中國大學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18-12-22 14:12
[導讀]近期,因高校排名(特別是科研排名)而引發的爭議事件引發廣泛關注。例如江西、湖北等地的一些高校強力推行科研淘汰機制,某名校推行的“3+3”聘用制,更是被傳出大比例淘汰未完成科研指標的新進教師的驚人消息。這再次引發了人們對於高校排名問題的反思。
前不久,在北京召開的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第五屆年會暨“重構教育評價體系高峯論壇”上,北京大學博雅講席教授陳平原在談及他眼中大學排名的是非功過時,直言“大學排名害慘了教學,也害慘了人文學”,學者不該做“深宮怨婦”,而應當積極介入排名規則、標準的制定中。
文章轉自“中國科學報“(china_sci)公眾號,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君思考。
****************************▍****************************高校不應做排名高牆內的“深宮怨婦”
1.大學排名的是非功過
問:作為一名大學教授,在您看來,大學排名對於高校的發展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陳平原:早在十年前,我就專門談到大學排名的問題,那時我給出了自己的看法——大學排名對於中國大學的發展弊大於利,對於大學排名的合理性和科學性也存在質疑。
目前,高校排名只靠數字,而數字是很容易做假的。即便數字不作假,也會有些數字有效,有些數字則無效。
而人往往都會趨利避害,儘量生產對自己有利的有效數據。這種用“數字”的衡量方式,會使得大學的教學、科研等各個領域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損害。
大學校長對排名也是又愛又恨,明知這樣的衡量方式有問題,但迫於整個大環境,又不得不參與這樣的排名。
可以説,大學排名給當今中國大學的發展帶來了很大的痛苦。
問:您曾經提到過,目前高校中,被大學排名害得最慘的是教學?
陳平原:大學的使命是教育、培養人才。以曾經的西南聯大為例,在其存在期間,西南聯大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於其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教學。
那時西南聯大的研究生人數不到100人,資金的短缺也導致了很多科研實踐都難以進行。但正是因為在這樣的環境下,學校教師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學中去,才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的人才。
如今,在大學排名的規則下,很多超出數字統計之外的工作會被無效化,教授們也普遍不再願意把時間投入到學生身上。
特別是大量本科生的教育資源,被投向了那些如肥皂泡般五光十色的幻境中。這使得近20年來,中國大學固然在飛速發展,但卻充滿了內憂外患。
在排名的影響下,大學的個性也都逐漸被消滅和同化,很多大學都在舉全校之力做同一件事情。
而在我看來,再偉大的事情也不可舉全校之力,這等於把大學的教育功能徹底廢掉了。
2.被害慘了的人文學科
問:您提到被大學排名害慘了的不只是教學,很多學科也深受其害。那麼您覺得最深受其害的是什麼學科?
陳平原:我在很多篇文章中提到過,大學排名對於大學和院系都會產生影響,但最不能夠忍受的是人文學科,損害最嚴重的也是人文學科。
這是因為自然科學成果的評定和社會科學成果的評定,雖然標準不一,也受到很多人的詬病,但是相對來説還算是“靠譜”。
然而,這種標準在人文學上就很不“靠譜”,人文學裏的特異性、精神性以及思想性最容易在排名中被抹煞。
在社會更喜歡用數字和金錢等看得見、摸得着的指標衡量學科價值的今天,人文學科顯得更加脆弱,也更易受傷害。
我們看到很多高校都想要成立或合併醫學院,因為其投入和產出明顯,對學校排名也有着顯著的幫助。但卻很少有學校想擴展或增強文學院,因為它的“效果”不明顯。
問:作為一名中文系的教授,您認為人文學為何在大學排名中會受到這麼大的影響?
陳平原:其實仔細分析,不難發現,每個大學的評價體系裏都存在一個共性問題,即只要是數字化的評價,就容易出問題。
在排名和評價中,用與衡量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相同的標準來衡量人文學,這顯然是不合理的。
社會上喜歡看得見、摸得着的成果,所以在這樣的狀態下,整個社會就有“重工輕文”的傾向,在大學裏一旦排名,就必須有數字,但是思想是看不出數字的,更不能夠用數字加以衡量。
人文學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不同,好的劇作家、文學家和好的史學家做學問,一個人、一個腦袋就夠了,不一定非要組建一支團隊。
這個特點在越優秀的人文學家身上,表現得越明顯,他們往往是特立獨行的。在北大,我就認識很多這樣的人文學者,他們不要課題,只憑良心、憑學問、憑大腦,一直前行並不斷有成果產出。
而且這些成果比同學科中,那些手握很多經費的人花費三兩年就出產的成果要好得多。
因此可以説,當前用課題項目、重大資金、龐大團隊等數字做衡量標準的評價體系,對自然科學會有損害,對人文科學的損害尤其明顯。
3.積極介入,不做“深宮怨婦”
問:既然人文學在大學排名中處於如此弱勢的地位,我們該如何做才能夠保護人文學,扭轉這樣的局面呢?
陳平原:當前,對於人文學者來説,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讓人們意識到人文學的重要性,讓大家看到這個似乎看不見、摸不着的學科,在社會生活和國家發展中起着怎樣重要的作用。
自19世紀後期開始,隨着自然科學的壯大,人文學被逐漸邊緣化。因此,人文學更需要相關學者站起來,捍衞自身位置。而不是做“深宮怨婦”狀,只知道批評和抱怨人文學不被重視。
我們需要大聲地説出人文學的好處,説出人文學在人類文明、國家建設、文化傳播與傳承等方面的意義是什麼。
問:除此之外,針對當前學科排名的現狀,我們還能夠採取哪些方法,保護人文學不被排名損害?
**陳平原:**我們還要抓住一些機會,積極參與到評價體系的制定和改革的過程中。
既然當前的評價體系、指標不完全適用於人文學科,那麼在包括評價標準、操作流程、指標、權重的設計等各個方面,我們更應該積極地提出完整建議。
事實上,對於一級學科的評估和排名,很多人剛開始時並不滿意,但是在專業領域內的人士積極參加制定工作,並不斷徵求專家意見後,最終確定了哪些東西要、哪些東西不要,以及不同內容之間的權重如何等,才使得一級學科的評估有了很好的改觀。
如今的大學排名也是如此,在標準制定過程中,應該多傾聽一線工作者和學者的聲音,採納他們的建議,而不是以社會和政府等利益羣體作為導向。
同時,專業的研究者們除了批評排名之外,更要共同參與到逐漸完善指標體系的過程中,努力讓中國產生一兩個比較可信的評價體系或排名,這才對得起今天迅速發展的中國高等教育。
▍大學排名和大學精神
1.關於大學排名
對於大學排名,我相信,很多大學都是又愛又恨。不同的排名,提供了自由解説的無限空間,你不妨各取所需,但總有讓你感覺很尷尬的時候。目前中國的大學排名,主要有三類:一、民間的排名,比如廣東管理科學研究院武書連的排名;二、教育部的排名,比如一個月前出台的一級學科排名;三、外國媒介,比如《泰晤士報》的排名。這其中最滑稽的,還屬《洛杉磯時報》的排名。
前不久,很多報紙都登了這麼一則消息,説是美國人評出中國十所“最受尊敬的大學”和十位“最受尊敬的校長”。最受尊敬的十所大學是清華、北大、浙大、復旦、南京大學等,第十名是西安翻譯學院。最受尊敬的大學校長呢,第一名是北大校長許智宏,第二名是西安翻譯學院校長丁祖詒。西安翻譯學院這幾年廣告做得很兇,而且經常製造大眾關注的話題。比如宣稱他們的學生如何“暢銷”,還沒畢業就被定購一空,而且月薪極高等。後來記者深入調查,沒那回事兒。現在這個排名,同樣使大家很驚訝。清華北大哪個排在前面,大家都能接受,復旦、浙大、南大也都是好大學,但西安翻譯學院怎麼可能跟它們並列在一起?這實在讓人震驚。後來,經有心人核查,發現這個“中國最受尊敬的十所大學”排名,是刊登在《洛杉磯時報》的廣告版上,負責排名的“美國50州高等教育聯盟”,不是美國的教育管理機構,而是一個美籍華人今年5月份剛在美國加州註冊的公司。報紙上除了排名,還有西安翻譯學院的照片。在廣告欄裏出現了某所學校的照片,大家紛紛追問,到底是誰花的錢?西安翻譯學院説他們沒花,是人家主動跑來送獲獎證書的;但再一問,北大沒有收到這個證書,清華也不知道他們得獎了。這個排名,我相信學術界、教育界都不會當真;可問題在於,此舉廣告效果極好,起碼吸引了眾多眼球,引起大家的普遍關注。
對於平民百姓來説,排名這東西,信也不行,不信也不行。不要説局外人,就連我們這些在大學裏教書的人也看不懂。形形色色的大學排名,猶如萬花筒,稍一晃動,馬上變出新的花樣,是很有娛樂性;可看着大學也像商品一樣被炒賣,心裏很難受。
大學排行榜好不好,取決於評價標準的設計,取決於獲得數據的方式,也取決於具體操作時是否嚴謹。
教育部做一級學科排名,要求各大學填表,算是最認真的了,可也頗多非議。我開玩笑説,以後大學裏應開設一“填表”專業,教導大家如何“恰到好處”地公佈各種相關數據。排名根據各大學填報的表格,可誰來核實這些數據呢?這麼説來,填表的技術很關鍵。當然,表格的設計更關鍵。比如,科研經費和學術聲譽各自所佔比例的大小。注重前者還是注重後者,決定了北大、清華哪個在前。按國內的大排名(即不考慮理工院校和綜合大學的區別),清華在北大之上;但如果在國外,北大在清華之上。
這其實是評價標準設計的問題。如果像上回公佈的那樣,北大文科所佔分數只等於清華理科所佔分數的四分之一,就必然出現工科院校排名普遍在綜合大學之上的情況。於是,上海交大、西安交大、中國科技大、華中科技大等,排名都在很多很好的綜合大學之前。這有兩個原因,第一,硬件指標,即國家撥給或企業資助的經費;其次,院士數目,文科沒有院士,而“著名學者”又不是可以準確把握的概念。綜合大學的人文與社會學科可能人才濟濟,但無法量化為“有效指標”,再加上科研經費少,無法跟理工科院校比。
在大學評價指標裏,還有一項是學術聲譽。所謂的學術聲譽,也就是學界以及社會對於這所大學的認可程度。它不靠統計,主要憑印象、憑直覺、憑口碑來下判斷。相對來説,外國人更看重學術聲譽,而中國人,更相信那些看得見摸得着、可以堂而皇之拿出來的數字。於是,差異出現了。那個讓北大人歡欣鼓舞的《泰晤士報》大學排名,北大居然名列第17;在我看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據説,這次排名主要依據五項指標:第一,國際教師比例,第二,國際學生比例,第三,教師與學生比例,第四,教師科研成果的引用——這四個指標,北大都很一般;但第五項指標——學術聲譽,北大居然高達322分,單項全世界排名第10,一下子提升了北大的排名。
在我看來,這個排名所肯定的,不是北大的科研成果,而是中國在變化的世界格局中所具有的重要性。中國在崛起,而且在全球事務中發揮越來越大的作用;學者們在關注中國的同時,也在關注中國的高等教育。這就有意無意地提高了中國大學的學術聲譽。非要一箇中國代表入圍,那就上北大吧。中國的重要性,以及大學發展和國家命運緊密相聯這一設想,使大家認定北大非常重要。北大在現當代中國的政治史上,曾發揮很大作用,這一點,給各國學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排名時大大加分。可以這麼説,現在的中國大學排名,外國人做的偏“虛”,中國人做的偏“實”;太虛太實,在我看來,都不太可靠。按照目前中國的趨勢,大學排名越來越傾向於避虛就實,也就是強調“數字”而忽略“影響”。所以,我才需要努力為玄虛的、可以感知但無法量化的“社會聲譽”辯護。
常聽人吹噓,説我們學校、我們院系如何了不得,説的基本上不是建築,也不是儀器,而是著名人物,或者説“名教授”。這個思路,其實是回到了70年前梅貽琦就任清華大學校長時講的一段話:“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於有沒有好教授。孟子説:‘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我現在可以仿照説:‘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我們的智識,故有賴於教授的教導指點,就是我們的精神修養,亦全賴有教授的inspiration。”名教授對於一所大學來説,是至關重要的,這個思想,凝聚為一句通俗易懂的格言:大學的關鍵不在“大樓”,而在“大師”。這段名言,現在常被喜歡談論教育的朋友引用,影響極大。
其實,早在1912年,馬相伯在嚴復辭職後,短暫代理了北京大學校長,他的就任演説中也有類似的比喻,只是着眼點不一樣,針對的是大學生:“諸君皆系大學生,然所謂大學者,非校舍之大之謂,非學生年齡之大之謂,亦非教員薪水之大之謂,系道德高尚,學問淵深之謂也。”這段話,刊載在《申報》1912年10月29日,題目是《代理大學校長就任之演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刊行的《北京大學史料》第二卷有收錄,可以參閲。這裏強調大學之“大”不在校舍,也就是梅貽琦説的不在大樓,而在於師生的學問境界。對於大學來説,“人”是最重要的;這裏所説的“人”,包括校長、教授和學生。因此,我對於大學排名的過分重“物”而輕“人”,很不以為然。
2.關於大學精神
我發現,現在中國的大學,“大師”難得一見,“大樓”卻很輝煌,這都是託校慶的福。大學不是不要大樓,而是更需要大師——這樣解讀,才不至於將真經念歪。自1998年北大成功舉辦百年慶典以來,各大學的校長們,都懂得利用校慶的機會,好好地樹立自己學校的形象,同時獲得諸多實際利益,包括“大樓”。藉助校慶的宣傳,使得學校大名遠揚,這很重要。向內,凝聚學生和老師們的共識;向外,擴大聲譽,讓校友們感到驕傲,也讓外界瞭解這所大學。這是校慶最最重要的工作,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回到關於大學精神的話題。那天我到廣州,剛下飛機,就被拉去參加廣東電視台的“前沿對話”,那是專門為中山大學校慶做的節目,作為校友,我不能不盡力。事先沒溝通,突然被問及對於2000年中大校園裏開展“中大精神”大討論的看法,真的很狼狽。我知道有這麼一場討論,也見過那本《凝集中大精神——“中大精神與校園文化建設”大討論文集》,可説實話,當時只是翻翻而已,並沒認真對待。稍微遲疑了片刻,我做了如下答覆:
北大百年校慶的時候,也在討論“北大精神”,我不太贊成這樣的提法。所有的精神都在建構中,沒有不變的精神,想用一句話來概括一所大學的精神,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國外著名的學府,哈佛和耶魯等都有校訓,但都不曾有什麼“哈佛精神”、“耶魯精神”。為什麼中國人就喜歡這樣概括?我想,是因為大家都想用一句話,一個口號來記住中大、北大。我可以理解這樣的願望。
這種討論可以進行,準不準確、能不能概括,都無所謂,關鍵在於它可以凝聚人心,暢想未來。因此,與其爭辯什麼是“中大精神”,不如直面中大目前的現狀,懷着虔誠、期待的心情參與到新的學術傳統的創造中、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場“南北學者對話”,被在場的記者記錄整理,刊載於2004年11月12日的《南方日報》上(參見《南北學者康樂園裏共話“中大精神”,中大最可貴在“中”不在“大”》)。我下面要説的大概意思沒變,只是略做發揮。
第一,我不太相信能夠用一句話來概括十幾萬人近百年的努力,除非你説的是“愛國”、“民主”、“科學”那樣的大話。可如果上升到這個層面,各大學之間又有什麼區別?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對這所大學的歷史及傳統有所闡釋,引起某些權威人士的不滿,於是,有人語重心長地告誡我:講北大,還是要講愛國。我的答覆是:這話説了等於沒説,難道其他大學的師生就不愛國?這樣來談論某某大學精神,很危險,容易簡單化,而且上綱上線。
不管是“北大精神”,還是“中大精神”,如果真的需要提煉,不妨各説各的,百花齊放。因為,用一句話來概括幾萬乃至十幾萬師生幾十年上百年的努力,只能高度抽象,那樣,弄不好就成了另一種校訓。大家知道,“校訓”是主事者對於未來的期待,不是歷史總結。半年前,互聯網上曾流行各大學的校訓,我仔細看了,覺得大同小異,文字表達不同,但意思都差不多。很多大學校長及校史專家,都特別愛提校訓,似乎這東西真的就像魔咒,有旋轉乾坤之力。在我看來,校訓沒那麼重要,它只是表達了一種願望而已。就像口號,喊得多了,大家記憶很牢靠。至於是否真的在現實生活中發揮作用,只有天知道。百年校慶期間,我們講了很多“北大精神”,事後,外國留學生問我,是不是中國高等教育比較落後,大學在整個社會生活中佔據了特別重要的位置,自我感覺太好,才會以一所大學來命名某種精神。想想不無道理,當每個大學都在努力發掘並積極提倡自己的“大學精神”時,確實是有點誇張,很容易成為一種變相的政治口號。
第二,我不相信有凝定不變的大學精神。如果説真有“北大精神”、“中大精神”的話,那也是經由一代代師生的努力,而逐漸積累起來的。只要大學存在,她就永遠只能是一個未完成時——有大致的發展方向,但更需要一代代人的添磚加瓦;而後人的努力,必定對原有的方向有所修正。所以,我更願意説大學傳統,她比大學精神更實在些,也更好把握。而且,一説傳統,大家都明白,那是在培育過程中的,是沒有定型的,還在不斷發展。
第三,雖然不相信一句話就能説清楚的“大學精神”,但我還是很欣賞關於“大學精神”的討論。在我看來,這既是在總結歷史,更是在暢想未來,是一件“可愛”但“不可信”的工作。説“可愛”,是因為此舉可以凝聚人心,珍視傳統,發憤圖強;説“不可信”,是因為此舉更多地是表達一種願望,不能作為一個歷史學命題來認真對待。也正因此,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試圖將關於“北大精神”的討論,轉化為“北大故事”的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