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次被人稱呼“同志”,是什麼時候了?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8-12-22 21:10
12月10日午後,我坐北京到無錫的高鐵商務座,回家去。
鄰座有位白寸頭穿軍大衣的老人。大概是兒女買的票,他對車上的許多細節不大懂,用方言問列車員:這個按鈕是幹什麼的?這個墊子是用來幹啥的?如此云云。
商務座為圖安靜,列車員慣常不在車廂裏,有事打招呼叫他們即可。那老人兩次要上洗手間,並沒叫人,獨自站起來——他站起來時,我才發現,他左手左腿似乎動不了,靠右手的四腳枴杖撐着,斜身走。我起身,扶着他:開門(移動門,站一刻即開,但他不知道,還在尋門把手)、開洗手間門,關洗手間門。等他上完洗手間了,彎腰沖水的事,我代勞了。
他很客氣,中間不停説謝謝,我遜謝幾句,彼此無事。
列車員因不在車廂裏,看到我扶老人家出來才發現,事後也謝了幾聲。
老人在滁州站下車時,我扶他到車門口。
他回頭,對我説了一句:
“同志,謝謝你。”
我這輩子第一次被人稱呼“同志”。
後來回程獨坐,細想了想前後因由,忽然覺得有點——很奇怪的感覺——光榮。
同志這詞,我從小聽。老電影裏字正腔圓的聲音,老連環畫裏剛正不阿的英雄形象。多用此語。
後來戰爭題材電視劇,對這個詞用得越來越少,而喜歡用“兄弟”之類詞的用意:的確,歷來對同志的用法,太剛毅了,所以説成“兄弟”,大概想顯得更人情味,更生動,更血肉連心。
但我外公——他出生在1929年——跟我説過,他年少時,這個詞很光榮。
“那時候,社會上流裏流氣的人,都可以稱呼兄弟;但如果被人稱呼一聲同志,就很光榮,給人的感覺就是,亮堂堂。”
的確如此。
蔣先生麾下那些稱兄道弟的江湖人,為什麼打不過小米加步槍,部分原因在於:當時基層的諸位英雄,彼此稱呼的不是“兄弟”,而是“同志”。
1946年3月5日,葉挺將軍出獄第二天,給延安發電報。延安最大的人物擬回電時,在“葉挺將軍”還是“葉挺同志”的稱呼間斟酌許久,最後如此稱呼:
“親愛的葉挺同志”。
那時候,這個稱呼,光明磊落,亮堂堂。
孫文先生遺言“同志仍需努力”,也是這個意思。齊心合力,圖創理想,不是兄弟,不是同胞,是為同志。
現在我們知道,同志這個詞,在日常口語裏,不太用了——哪怕用了,也有別的意思。這個意思如此喧賓奪主,以至於2010年,某城公交集團發佈的司乘人員“文明用語規範”中説,“同志”一詞,僅用於稱呼年長乘客,不再對年輕乘客使用——年輕人知道“同志”在口語裏有別的意思,聽着覺得怪怪的;老人家們許多卻還不太知道。
二十九年前,林奕華先生在香港創辦了一個以LGBT為主題的電影節,並將其中文名定為“香港同志影展”。他的意思,就是取孫文先生“同志仍需努力”。的確LGBT一向弱勢,需要彼此協力,為LGBT的權益鼓呼。
但喧賓奪主,反而將原有的意思給推出去了,感覺也有些奇怪呢。
現在想起來,我小學的語文課本里,有一種質樸和諧的審美:中國幅員遼闊,五十六個民族相親相愛,農民伯伯勤勞勇敢,城市居民積極向上,春天萬物復甦,夏天爛漫璀璨,秋天豐收圓融,冬天瑞雪紛紛;孩子們如何去為五保户老爺爺掃雪,如何拾金不昧,如何立志遠大,想當解放軍、科學家和護士……甚至連數學課本里,都會不經意的編些諸如“紅星農場秋天蘋果豐收,一共有30噸蘋果,問能載重2噸的3輛卡車需要多少次才能運完”,如此云云。
那是一種家族式團圓、互敬互愛、推心置腹、萬眾一心的審美。多年以後,經歷了些世情的我們,難免覺得這種氛圍消散了;然而這種質樸圓融的感情,的確曾經如此美好。久活在那種氛圍下的人,確能夠推心置腹地在日常生活中説出:“同志,謝謝你。”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
那位老人家,懂得“同志”這個詞意在口語中意味的變化麼?我不知道。
一種可能是,他知道“同志”這個詞如今意味已有些不同了,依然如此稱呼我,那是令人感佩的誠摯與認可。
一種可能是,他並不知道“同志”這個詞如今意味已有些不同了,他依然生活在那個質樸的年代,相信“同志”這個詞在日常口語裏,還是那麼自然而然。
無論哪種可能,在這個時代,這份老去的光風霽月,都算是珍貴了。
當這份質樸圓融、推心置腹、日常生活説一句“同志”會讓人覺得與有榮焉的氛圍,跟着那位老人家緩緩下高鐵後,一切重回到2018年的冬日黃昏。
在日常生活交流中,這個稱呼老去了,這個稱呼流行的氛圍也老去了。
像我這種,聽到這個稱謂會感動一下子的這一代人,大概也在慢慢老去了——然而,這個稱呼,曾經是最為熱情平等、最有少年氣象、最富有理想主義精神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