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熾平:騰訊的“裏子”_風聞
正和岛-正和岛官方账号-正和岛,专注企业家人群的高端网络社交平台。2018-12-23 20:02
2016年,《皇家戰爭》成為全球最具話題性的遊戲大作。開發這款遊戲的芬蘭Supercell工作室彼時因為前作《部落衝突》暴得大名,已不再是初創時那個30平方米辦公室的小公司。
一箇中國客人的到來出乎了他們的意料。這個名叫劉熾平的中年男人看上去滿是商務範兒,一點兒也不像是手遊愛好者。但他拿出了手機,展示自己在《皇室戰爭》中的戰績——全球排名97。
《皇室戰爭》是一款什麼樣的遊戲呢?在2018年雅加達亞運會上,這款遊戲成為比賽項目之一——足以證明它是一款足夠公平的競技遊戲。打入全球前百強,天賦與心力無一可缺。而遊戲玩家劉熾平的另一個身份,是騰訊的總裁,這是一份不太可能有空閒打遊戲的工作。
沒人相信這是真的,Supercell的CEO帕納寧也不相信。隨後,劉熾平把他的員工高手們紛紛斬落馬下。在這次比試之後不久,Supercell接受了騰訊拍出的86億美元支票,騰訊成功收購了前者超過84%的股份。
這是劉熾平在騰訊近15年來少有的,表現得不那麼像職業經理人的時刻。很多時候,職業經理人被認為是淡漠的、冷靜的,他們也許對成功極度痴狂,但對於“做什麼”來達到成功並不在意,“超脱於業務之外”甚至被認為是一種美德。
劉熾平也經常給人這種感覺——他不是技術出身,而是管理諮詢與投行背景的銀行家、管理學高手,對公司運轉所需的一切事務性工作了若指掌,擅長投資併購、戰略規劃,而非激情澎湃地主導項目“前進、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但這可能是一種錯覺。劉熾平之於騰訊,絕不僅是一個可替代、升級的“職業經理人模塊”。
如果説騰訊是一座山門,那麼馬化騰就是它的面子,而劉熾平則是裏子。低調到這種程度可不容易——在中國互聯網界,馬化騰已經是罕見的低調者。而劉熾平則隱藏在馬化騰的背後。
在公眾媒體上,劉熾平極少出現,他的名字在百度上的搜索結果不到250萬條,大約是馬化騰的十分之一。但在公司內部,大家已經習慣於聽到業績電話會上,由他的聲音來解答投資者與分析師的提問。
與傳統意義上的職業經理人相比,劉熾平對於騰訊的意義,並不下於其創始團隊。自從2005年進入騰訊開始,騰訊幾乎所有的重要決策背後,都有他的影子。
馬化騰與劉熾平形成了一對獨特的“雙子星”——一顆以創始人身份對外,另一顆則隱於暗面,彼此以引力影響着對方的軌道。維持這種引力的,是兩者間極強的信任。這種信任起於兩人初識時,又在之後的15年裏逐漸強化。
劉熾平第一次見到馬化騰是在2003年。當時,他是高盛亞洲投行部的團隊負責人,負責騰訊在港IPO的業務。
劉熾平有足夠的條件完成這項工作——他少年時便是學霸,25歲擁有斯坦福和西北大學的兩個碩士學位;30歲時已經是高盛亞洲投行部電信、媒體與科技行業組的COO。他的出身也讓他擁有非同一般的視野——父母分別是出生於印度和印尼的華裔,他自己則生於北京,6歲時移居香港。他能説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同時又熟悉香港市場,在日後,這對騰訊在資本市場的發展極為重要。
在談判中,從一個細節能夠看出劉熾平的特質——在接待馬化騰時,他的團隊每個人都掏出了印有QQ暱稱的名片,由於香港辦公室的防火牆限制,這些QQ賬號是他請北京的同事們特地申請的。
而另一個細節則更加具有人情味。在雙方因為估值問題爭執不下時,劉熾平拉着馬化騰,離開67樓的豪華辦公室,下樓抽煙。比馬化騰還要年輕2歲的劉熾平用2根煙的時間,讓前者平復了心情,重新回到那張與技術、代碼、產品似乎並無太大關聯的談判桌前。
自那時起,這個香港人給馬化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05年,在第二次接到騰訊的邀約後,劉熾平成為了騰訊的首席戰略投資官。當時,除了一個秘書之外,劉熾平沒有任何下屬,他的工作內容連馬化騰都搞不太清楚。而且,這份工資的薪水只有上一份工作的三分之一。
這是劉熾平開啓一系列大膽押注的開始,也是他人生中另一個“不太像”職業經理人的時刻。當時的騰訊擁有1000名員工,估值13億美元,儘管依靠QQ佔據即時通信領域的頭把交椅,但這一領先優勢並不穩固。一方面,彼時即時通訊的壁壘尚未徹底建立,除了MSN之外,諸多競爭對手都有一戰之力;另一方面,前移動互聯網時代,騰訊的收入大部分仰賴於移動增值服務,想要進一步做短信互聯、虛擬運營商,多分一杯羹,幾無可能。而已在美國上市的一批中概網絡股接連暴跌,令騰訊也陷入風雨飄搖。
在這個時間點選擇加入騰訊,對於“聰明人”來説,並不是一個好決定。但劉熾平意識到,騰訊是能夠真正發揮自身能力的地方——戰略規劃、投資併購、投資者關係是他的長處,美國企業的成熟先進做法也為他熟稔,這些卻是憑產品打天下的騰訊所缺失的技能包。
用不到一年的時間,劉熾平成功地幫助騰訊率先從SP轉身,走出了危機——他屢赴香港,經營投資者關係,説服投資者保持信心,維持股價;兩次主導騰訊回購股票,提振投資者士氣。同時,他進行一系列動作:從郵箱、遊戲到內容增值服務,劉熾平揮舞支票簿,或收購,或投入。
然後,duang的一聲,騰訊變了模樣。以QQ為主幹,以信息、溝通、娛樂、商業為重要分支,騰訊開始拓展、佈局。之前看上去莫名其妙的落子,合併在一起,瞬間連綴做活。
2005年,也被後來的中國互聯網史研究者們普遍公認為騰訊的轉型年,當時的幾次收購分別為騰訊帶來了QQ郵箱、《QQ華夏》等優質業務。
能做到這一點,與劉熾平的“通透”不無關係。一位任職於騰訊的安全大牛認為,劉熾平最大的特點就是對事物的洞察力,“對於不懂的業務,只要聽上五分鐘,Martin就能搞清楚關鍵點,並提出犀利的問題。”
這種洞察力此後還會多次發揮作用。以前述的《皇室戰爭》而言,在被騰訊收購的2年之後,這款老遊戲在換代速度極快的手遊市場“老樹發新枝”,衝入了2018年9月全球遊戲收入榜前十,至今總收入超過20億美元。這筆交易曾被專業人士看作是對騰訊的一次測試,“看看他們是否有能力成功運營從海外收購而來的公司。”
順便説一句,當年在劉熾平的主導下收購的Foxmail是一個叫張小龍的技術人員開發的,後來他做出了微信,並從劉熾平直接領導的CDG(企業發展事業羣)旗下成功孵化獨立。
在進入騰訊一年之後,劉熾平已經深得馬化騰信任。2006年,他被任命為騰訊的總裁,負責公司日常運營。據説,在當年進行的一次內部演練中,5位聯合創始人在虛擬演練環節都為自己任命了接班人,而馬化騰選定的是劉熾平。
馬化騰可能是幾大互聯網巨頭中最具包容性的領袖。在目前騰訊的核心管理層中,劉熾平、任宇昕、張小龍都不是創始團隊成員,但他們卻以並不下於創始人的熱愛,成功支撐起了騰訊的高速向前。
劉熾平沒有辜負馬化騰的信任。作為戰略規劃者,他在2006年拿出了一份看上去如同痴人説夢般的商業計劃書——騰訊的“五年百億計劃”。在2005年全年收入14億元的背景下,劉熾平為2010年的騰訊規劃了100億元的收入。
劉熾平四面出擊,以門户、通訊、遊戲、電商為觸點,向“信息、溝通、娛樂、商業”四大領域發起攻擊。後來的事情證明——騰訊營收破百億不需要花5年時間。2009年,騰訊全年獲得了124億元的營收,基本上在除了電商、搜索以外的每個領域都拔得頭籌。社交平台、網絡遊戲、數字媒體與內容平台,成為劉熾平精心打造的四根支柱。
世間事少有一帆風順,就在騰訊軍旗四出、掃蕩全境之時,謗滿天下的種子也已經埋下。
在當時其他互聯網企業大多仍以專精為業時,騰訊四處開花的模式動了許多人的蛋糕。最終,騰訊在2010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輿論危機——由那篇轟動全國的《“狗日的”騰訊》始,在“3Q大戰”中達到高潮。
在“3Q”大戰之後,我們見證了可能是中國互聯網歷史上最大的一次“原地掉頭”。有人認為,這是隻有馬化騰才能做到的——身為互聯網領域的霸者,卻甘於制度性反思和承認錯誤,將原本以“閉環”為核心的騰訊,徹底轉向“開放”。
劉熾平成為執行“開放”政策的操盤手,資本成為佈局生態、連接合作夥伴的重要力量。2011年,騰訊成立50億元規模的騰訊產業共贏基金,在一年裏完成了40多次投資——這個數字比騰訊此前11年的總和還要多。“只求共生,不求擁有”,成為騰訊擁抱“開放”的新策略。在與幾大頭部合作伙伴的關鍵交易中,劉熾平都成功贏得了對方的信任,有風險投資家評價他,“總是有能力找到與潛在合作伙伴的共同點。”
在解決外患的同時,還要面對內憂——2012年,是中國互聯網的分水嶺,當年通過手機QQ發送的信息首次超過了PC。在微博戰場失利之後,騰訊面臨着掉隊風險,留待爭取移動互聯網“船票”的時間窗口並不長。
原因並不難找——騰訊變得太大了。以無線業務、互聯網業務劃分的組織架構,很難對單個產品的多平台協同做出有效指揮,速度被拖慢,用户體驗被忽略,內部協調成了大問題。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是,要在PC版的QQ上增加“對已在手機QQ上閲讀的信息取消未讀提醒”的功能,成了一件需要跨部門溝通扯皮的事情。
馬化騰發問:“當團隊規模變大後,很容易會滋生出一些大企業毛病。我們如何能夠克服大企業病,打造一個世界級的互聯網企業?”
劉熾平主導的大規模組織架構調整給出了答案,從事業部(BU)化轉向事業羣(BG)化。一字之差,背後是管理邏輯的深度變化。對原有業務進行較為徹底的梳理與重構,讓每一個事業羣的管理者擁有更高的權限,騰訊變成了一系列“小公司”的聚合體。
對騰訊內部進行大刀闊斧的調整,阻力可想而知。但我們所知道的是,劉熾平在當年的年會上説了四個字“不要抵抗”,之後組織改革順利完成。
這是劉熾平又一個不像職業經理人的瞬間——在騰訊,他擁有不下於創始者的威信,這是他多年深耕與屢次正確判斷所贏得的回報。
開放戰略與組織架構的變革,帶來的是接下來6年間騰訊的蓬勃發展——市值猛增十倍,躋身全球前五大科技公司,從社交通訊到數字內容,“開放平台”與“內部競爭”的合力,使騰訊出產的爆款不斷,以微信為代表的一系列產品幾乎成為互聯網產品設計、運營的標杆。
在張小龍、天美工作室的名聲越來越響的同時,劉熾平依然隱藏在幕後,極少發聲。
形勢變化很快,又一個六七年過去,流量紅利見頂,互聯網進入深耕各行各業的下半場。過去在C端堪稱王者的騰訊,在B端的發展卻難與其地位匹配,“基因論”一時甚囂塵上。
2017年末,劉熾平直接地表示了對公司B端業務的看法:“很多人説我們只有To C的基因,沒有To B的基因,我是不相信這個説法的,你看進化中的成功物種,不是一開始就有那種基因,都是演化出來的。”
確切地説,自2017年下半年以來,劉熾平對外發聲的次數變多了,除了“To B基因論”外,他還首次解讀了公司的AI戰略:“我們會對AI進行持續、長期而有耐心的投資,因為我們堅信這是令人振奮的長遠投資,而不是要在短期內直接產生收入。”
看過《一代宗師》的人會知道,“裏子”出手的時候,一般都是滄海橫流的至暗時刻。
今年,騰訊市值一度跌破3萬億港元,直至下半年才緩緩回升。分析者們紛紛尋找騰訊龐然軀體上的傷痕,其中最大的質疑便是C端流量的接近飽和,可能令原本在C端稱王的騰訊難以延續其高速發展。在這樣的背景下,內部的“賽馬式競爭”不但不再是拓展與佔領市場的最優解,反而可能成為低等級重複勞動和內耗的温牀。
2018年上半年的一天上午,騰訊的40多位VP被集中到了深圳總部大廈,他們為騰訊攻城略地,是最瞭解騰訊的人。
召集者劉熾平準備了一個任務——請他們説出公司遇到的問題,並給出解決方案。一切都可以擺在枱面上談,大家互相進行有針對性的討論、“會診”。
下午三點,“總辦”(最高管理層)成員悉數到齊,傾聽各位VP回答一個問題——如果你是公司的CEO,現在你要怎麼辦?
這次會議讓“總辦”進一步明確了問題在哪兒,要怎麼解決。畢竟,此時的騰訊已經是一艘有4萬員工、家大業大的巨輪,自下而上的變革幾無可能,自上而下的調整則必須順勢而行。“如果沒想清楚就直接去做,這不是我們的風格。”參加這次會議的總辦成員劉勝義説。
9月最後一天的清晨,劉熾平代表總辦發出全員信,宣佈了戰略升級、組織重構的決定,網絡媒體事業羣、移動互聯網事業羣、社交網絡事業羣這三個事業羣打散重組,成立“雲與智慧產業事業羣” 和“內容與平台事業羣”。
這一大刀闊斧的組織架構調整需要智慧,也需要勇氣,牽扯部門、業務與員工如此之多,容易讓人視為畏途。但對於劉熾平來説,他知道必須這麼做——這將有效地減少“賽馬式競爭”,讓C端各項業務得到更大程度上的整合而非重疊,而整合的成果又將有效地幫助騰訊在B端打開局面。
當然,內部競爭仍然會存在。如劉熾平的表態:“我們以後會有更多資源投放在激勵能打硬仗、有突破的團隊,對公司增值有貢獻的團隊,可以真正幫助其他團隊成功的團隊。”
這次組織架構調整也讓騰訊的B端戰略浮出水面。劉熾平明確提出“未來十年,將從消費互聯網邁向產業互聯網”,背後的含義不問可知——產業互聯網對B端能力的高要求,將通過雲與智慧事業羣的努力來滿足。
對於20歲的騰訊來説,這是一次新的冒險。
12月12日,騰訊2018年度員工大會在深圳春繭體育館舉行。在當天遇上寒潮的天氣裏,劉熾平提起冬與春的引喻,“不要小看任何一場危機,要做好充分準備;在最黑暗的時候也不要喪失信心;冬天練好身體,春天會迎來更美好的綻放。”
在遊戲中總是衝在最前面的那個“熱血馬丁”,已經做好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