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的詩詞為啥那麼有氣勢?_風聞
吃石锅拌饭的阿锐-2018-12-24 23:39
在詩詞鑑賞上,至少個人的意見,技術上的評價和閲讀上的喜好是要分開的。
閲讀喜好這東西,受個人閲歷,感情色彩,價值取向等等東西的影響非常嚴重。而且很多詩詞所寫的東西根本不是一個維度的,你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沒啥理由可講。喜歡毛和討厭毛同樣天經地義,是你的個人自由。硬要蠢到來問我在《沁園春·靈山齊庵賦時築偃湖未成》和《沁園春·雪》中更喜歡哪首,這是毫無意義的。一來兩首作品表達的意境和感情完全不搭界;二來我即使更喜歡其中的某一首,這更可能只是説明我的情感更貼合那首,價值取向更傾向那首,和他們的好壞並沒有必然的聯繫。
所以和旁人説作品,我一般只説技術評價。因為這東西是確實有比較客觀標準的。意義疏密,情感曲直,這些東西都是看得見的。我這篇文字裏面説到的,毛的詞意義稀疏,情感直率,等等,相信沒有大問題。讀者大可以喜歡這個風格。但不承認他是這個風格,您倒是給乾貨啊。
至於更喜歡哪首沁園春的問題,反正説了,還是明確回答一下吧,比起讀詩詞,我更喜歡看愛情動作片——希望您不會因此覺得,我居然認為愛情動作片的藝術價值比詩詞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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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貴什麼?首先貴真。詩的本質是自由啥的都是泛意識形態化的扯淡。
詩,停留在藝術的層面,只有表達得是否真實,貼切,有感染力的問題,要上升到價值評判高度,那就是看屁股,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用自由的政治正確去否定一首詩,和用革命的政治正確去否定一首詩有啥區別。
這還不友善內容?合着擺出副高冷樣站在道德高地上討論藝術問題就很友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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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回到題目。毛的詩詞為啥那麼有氣勢?這個問題最簡單的回答是“因為他就是那麼有氣勢啊”
古往今來有氣勢的詩人很多,“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有沒有氣勢?“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有沒有氣勢?“秋空一碧無今古”有沒有氣勢?等而下之,“眼通西北江山外,聲振東南日月邊”有沒有氣勢?多一個毛有氣勢有什麼奇怪的?
但我想題主要問的肯定不是這個東西。題主大約要問的是“為何毛的詩詞有一種獨特的與他人不同的氣勢”,抱歉我這裏一時想不出形容這個氣勢的詞,但讀過毛的詩詞的人,只要有初步的詩詞鑑賞能力,大約是能比較同意,他的氣勢在詩人中是比較獨特的。
就個人的看法,這種氣勢大體可以分為三個方面進行論述:地位和見識學養帶來的獨特視角,經歷創造的閲讀感受加成,才力和性格形成的個人詩風。
出去一下,回來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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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説視角。這個是讀毛詩詞最容易感受到的。他的東西一貫有一種在時空和事件上的遼闊感,能把很浩大的東西給你濃縮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內,讓你讀起來就覺得自己隨着他走,隨着他描寫的事物擴展開來,於是自己也隨着浩大了。這個細分下來也有兩點,一個是對浩大外物形象而生動的濃縮,二是強烈的主動意識。
1.外物。毛寫景如“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從長城看到黃河,一下看出幾千裏地;寫時間如“把幾個石頭磨過了,小兒時節”,這是幾百萬年的歷史;寫事如“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裏面是多少腥風血雨。這些換算到現實非常非常複雜震撼的東西,在他的詩詞裏面都是相對輕描淡寫的,濃縮的,抽象化的,用革命的文學語言説,是革命浪漫主義的。但這些東西我們又都知道現實的對應。讀起來就自然感到浩大,以及超越於浩大之上的作者的視角了
2.自身。如果只是上一點,那古往今來非常非常多的詩人都做得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一樣很浩大。但毛與古往今來的絕大多數詩人有非常非常不同的一點。他具有非常非常強烈的主動改造客觀世界的意識和自信心。“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這類很主動表露意圖,或者“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句子不説了,他純寫景的時候一樣是要把自己改造世界的慾望壓進詩裏面去的。“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這裏是把山主動趕去刺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這裏的人都是具有改造世界身份的“英雄”
這第二點好不好,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判斷。但這點在詩人中確乎是非常少見的。這需要有高昂的激情以及堅信自己正確的意志。古人寫自己的豪情大多無非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贏得生前身後名”,“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户侯何足道哉”,求的是個人功名,個人超越,而且往往年輕的時候“致君堯舜上”,老了就“憑軒涕泗流”了。但毛從年輕到老年,幾乎是如一的。
至於求個人功名和超越,不能説毛沒有這層意思,但他的詩詞裏更加獨特和強烈的意志是要改造世界,打碎一箇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這樣的境界,放到古人中,就只有去帝王和反賊中才能找到相似的。如“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東南西北效皇極,日月星辰奏凱歌”,所以很多人説毛是帝王詩。但毛的詩其實與這些詩的視角是有差異的。他自己抬得很高,但他不忘記抬民眾,抬他認為真正創造歷史和他真正能依靠的力量。同時他有一種堅定的對自我道路的自信,這種自信,至少在他自己看來,是有充分的科學依據的,能與現實對應的,能實踐的,這使得他的詩同時具備改天換地的豪情和腳踏實地的現實感,比較起來,曹操的詩有充分的現實感,但沒有改變世界的慾望,黃巢洪秀全這樣的有打碎舊世界的雄心,但詩詞卻是很少有落實到現實的,泛泛地描寫一個結果,過程,困難,方向,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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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是經歷帶來的閲讀感受加成,這個就沒啥好説的,很多答主都説了,毛的詩與絕大多數大氣勢作品的重要區別就是毛是有乾貨的,説百萬雄師過大江就百萬雄師過大江,説殺你全家就殺你全家[笑cry]。讀起來想起歷史,感覺自然不一樣。有人提中正公的,是啊,如果中正公能幹出老毛那攤子事兒,然後掛一句“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多吊,可人中正公不是被百萬雄師趕到那小島上去了嘛[笑c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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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就是回到詩本身。才力和性格形成的個人詩風。
回到這一點,我強烈強烈向各位推薦碰壁齋主《讀毛澤東詩詞集雜想》,或名《舊詩詞雜想》,其實我覺得説太祖的詩風,他真差不多説完啦,沒啥好説的啦,這裏貼個鏈接碰壁齋主《舊詩詞雜想》,然後厚臉皮照引一下部分原文。
毛的《沁園春·雪》與辛棄疾的《沁園春·築偃湖未成》結構很相似。辛詞道:
疊嶂西馳,萬馬迴旋,眾山欲東。正驚湍直下,跳珠倒濺;小橋橫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閒,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爭先見面重重,看爽氣朝來三數峯。似謝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車騎雍容;我覺其間,深雄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新堤路、問偃湖何日,煙水濛濛?
《沁園春·雪》(一九三六年二月):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唯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毛第一韻裏,“千里冰封、萬里雪飄”近乎重複,“風光”兩字也幾乎可以點繁;辛有三意,“萬馬”雖是比喻,同樣提供了形象。第二韻毛極相似地寫了長城、大河的景觀;辛湍直下而珠倒濺,橋橫截象月初缺,還重疊地把“弓”來形容月,提供了四意五象。接下來,毛照舊寫雪景,辛詞轉到人事,意思也比毛曲折。再下來毛還在概寫雪景,有兩個意思,辛出來三意。下片開頭那韻,毛花一句重複上片結句,辛有詞藻極密的兩個意思。下邊兩韻,兩家處理得非常相似。毛花四句寫重複的一個意思,再三句差不多還是那個意思;辛前四句拿謝家磊落、相如雍容描摹了山給人的兩個側面的感受,再把太史公寫山的另一副面目。兩人所寫同樣的像點鬼簿,專抄古人的名字,可是效果迥然不同。倘把辛的《沁園春·將止酒》來比,毛照樣吃大虧。也無妨把蘇的《沁園春·孤館燈青》比毛的《雪》、辛的《念奴嬌·野棠花落》比《崑崙》,結果沒有兩樣。
在《崑崙》裏,毛跟崑崙山的關係顯得疏遠些,不那麼連着血肉。詞的上片,崑崙只是毛的描寫對象,下片裏,崑崙也不過毛的道具,作者沒有跟它發生心心相印的認同,或者格格不入的拒斥。上下片的情緒始終高昂闊大,尋不見作者情感上的曲折變化,大嗓門、高調門一直喊到底。下片“不要”借語氣的反對把詞意轉移到另一處,但是,它沒有轉變感情色彩。上下片的末句,都顯得不如前邊激烈,不過,從“環球、世界、千秋”之類字眼看,毛似乎想保持高昂闊大的勢頭。這兩句相對的平穩,不是感情性質的不同,而是感情能量的不足。可以竭力發揮的地方,前邊已經發揮盡了,高嗓子喊久了不免變嘶。《沁園春·雪》跟《崑崙》一樣,只一個調門,沒有情感的動盪,詞意的轉折也只一處。我們不好講它們是沉鬱頓挫之作。
毛個性、情感的特徵,大致框定了他的風格,也不可避免地附帶來優點和缺點。我們細讀了蘇詞,再回眼看毛,對毛的印象會更清晰:蘇詞耐得千遍讀,毛那裏只能作一日遊。蘇那裏可以住家過活,毛那裏等於古語所謂“蘧廬”,一宿不可再宿的。
毛寫詞像汽車走筆直的下坡路,一瀉無餘,而不像走盤山公路那樣左盤右扭、跌宕起伏。他整個下片,基本上只是一個意思的順承生髮,一羣意思實際差不多便是一個意思,這便沒法作轉,否則這個意思會自打嘴巴。轉折當然也可看作下句打上句的嘴巴,不過,那是一個意思打另一個意思的嘴巴。毛詞意過稀,一首詞能容納的意思太少,本錢不夠,便想轉也轉不了幾下。
轉折是造成頓挫沉鬱風格的主要藝術手段,毛詞很少能引起人品味甚至回味,就源於他沒有充足的意思作轉,他的意思不含轉折的特性。他情感高朗而不深沉,他樂觀而不悲觀。樂觀一個傾向的感情趨於發散,像氣體結不成塊,隨時上逸;悒鬱一個傾向的感情趨於沉凝,像水順勢向下聚落。發散便一瀉無餘,沉凝的東西會百轉無盡。我們常説“迴腸九折”,貼切地描摹出向下的那個心理特徵;毛那一路的情感也許便近乎另一句講率直人的粗鄙俚語:“直腸子通屁眼”——大概有人會覺得我用詞不恭,可是毛想當不會怪我,他自己在《念奴嬌·鳥兒問答》不就説麼:“不須放屁”——遺氣也不過就是“直腸子”裏一瀉無餘的一股氣體罷了。毛情感的性質不利於作轉折,寫詞的手法也不允許多作轉折,他的風格也便跟沉鬱頓挫隔膜,巴望他給人以餘味,那隻表明你知人不明
我們前邊提到,毛的詩風較為保守,落在傳統的圈圈裏。這話也許得做些解釋。它不是説,毛澤東沒有表現新思想。毛的確寫到些古人沒有的意思——儘管他做這點算不得特別成功——可是,這些新意思只用舊風格便可容納,它們的特質,不跟舊風格不共戴天,而可以同居一個屋檐底下,相依相伴着過活。這話也並不否認,毛可能有他自己的特點,比方,他的想象便很可佩服。不過,想象並非毛家店獨家經營的專利商品,想象力雄奇的作者不止毛一人,毛在他們裏也還算不上第一人;傳統從來就推崇而不排斥想象。毛的突出之處,依然處在傳統的包容之內;好比孫猴子那個筋斗雲,看來已經厲害得很,但他終究沒有翻出如來的掌心。
這幾段基本上把毛的詩風説得比較清楚了。意義稀疏,缺乏轉折,基本上是貶義……不過這反正是和第一流的頂級大詩人比較,而且毛本來就不是尋章摘句的專業詩人,不必在意。
但這一點在突出毛的“氣勢”上,卻格外有好處。一樣是豪放派,蘇辛陳各家在“氣勢”之外,其實有更多可以品讀涵詠的東西,讀完他們的作品,除了“氣勢”,你記得住更多的東西,你的精力也不會只放在回味“氣勢”之上,但毛的詩詞,意義稀疏和缺乏轉折,本身就利於節省腦力,體會“氣勢”,而回頭想起的時候,刻薄地説,你就只記得住“氣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