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嵩燾 | 食指不是瘋子,他只不過比我們更真誠_風聞
保马-保马官方账号-2018-12-24 07:47
筆者拍攝於2018年11月21日,北大靜園
食指老師靜靜地看着為他慶生的愛人、朋友和晚輩們
編者按:
詩人食指已經70歲了。提起食指,我們忘不了詩歌《相信未來》裏向未來呼喚生命的力量。但同時,坊間依舊樂此不疲地咀嚼着“海子死了”、“北島跑了”、“食指瘋了”、“舒婷沉默不語”的詩歌“典故”。
“食指瘋了”也許是中國新詩史上一次荒謬而粗暴的人造“慘案”——詩人們和媒體在為食指和詩歌尋找桂冠和花環的時候,有意或者無意地將瘋人院的鎖鏈一併扔了下來,作為詩人的食指和詩歌一同加冕,接受萬眾敬仰和朝拜,作為人的食指卻被牢牢地鎖進了精神病院,鐐銬的冰冷和食指的痛苦卻讓詩歌的桂冠和詩人的榮耀顯得更加璀璨奪目,當然,那些打造桂冠、編織花環的人們也因此沐浴在光芒之下,格外耀眼。
此時的食指,已至古稀,他是一個詩人,也是一個幸福的老人。
後鏈李零老師為慶祝食指先生70歲所著的文章。李零|給路生
文章轉自公眾號:活字文化。感謝授權保馬推送!
食指70——幸福的“鼠輩”,不是“瘋狗**”**
圖文 | 陳嵩燾
一、“瘋子”食指
大四那年的冬天,很少出門,把食指的詩翻來覆去地讀了一遍又一遍。在《相信未來》裏,詩人堅定地向未來呼喚生命的力量,當時的我卻堅信,那是對現實的絕望吶喊——現實殘酷到了何種地步竟需要一個20歲的年輕人一遍遍向未來尋求生的希望,如果今天就有機會看到“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為什麼要把信念寄託於“未來人們的眼睛”?難道除了“相信未來”,就沒有其他“熱愛生命”的理由了嗎?
這麼多年過去,詩裏的絕望和力量在生活裏交替出現,纏鬥不止。詩人曾經呼喚的未來已經結結實實地落在了腳下,如今的一切是否是如他所願呢?可能連詩人自己都想象不到,他曾經那麼焦急地“等待着人們的評定”,“未來的眼睛”終於讓時代和歷史認可了他的詩歌,發現了他的價值,卻在人格和精神上給了他最殘酷和不公的評定——“瘋子”。
以至於在給食指老師慶生的時候,聽聞此事的朋友還一個勁兒向我探問——“食指的精神狀態如何”,畢竟,在很多人的認知裏,食指算得上當代中國最出名的“瘋子”了(沒有之一)。如今,凡是讀了幾句詩的人都能樂此不疲地咀嚼着“海子死了”、“北島跑了”、“食指瘋了”的詩歌“典故”,這些添油加醋的故事像新時代的荷馬史詩一樣在街頭巷尾、客廳酒會里流傳,哪怕很多人連“春暖花開,面朝大海”、“相信未來,熱愛生命”、“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都沒法和作者一一對號入座。
面對朋友完全善意的關心和好奇,我只能簡單地告訴他,食指比我們身邊任何一個正常人都要健康,甚至要比那些“喪到骨髓”的年輕人還要積極陽光,充滿正能量,這對於一個遭受過如此多苦難和不公的人來説,實屬不易。
食指老師和李零老師談笑,非常開心
只是我還沒有足夠的底氣告訴他,“食指瘋了”也許是中國新詩史上一次荒謬而粗暴的人造“慘案”——詩人們和媒體在為食指和詩歌尋找桂冠和花環的時候,有意或者無意地將瘋人院的鎖鏈一併扔了下來,作為詩人的食指和詩歌一同加冕,接受萬眾敬仰和朝拜,作為人的食指卻被牢牢地鎖進了精神病院,鐐銬的冰冷和食指的痛苦卻讓詩歌的桂冠和詩人的榮耀顯得更加璀璨奪目,當然,那些打造桂冠、編織花環的人們也因此沐浴在光芒之下,格外耀眼。
詩人們和文學史為食指雕好了神像——他就是那個“自朱湘自殺以來所有詩人中唯一瘋狂了的詩人,也是七十年代以來為新詩歌運動趴在地上的第一人。”儘管同為詩人的多多已經表述得儘可能含蓄妥當,但是大部分人就此確認“食指瘋了”之後,不會再去探究——食指“精神分裂”的診斷是否準確,12年福利院的藥物治療是否合理,食指曾經、現在以及將來是不是真的瘋子……
1993年夏天,肖全來到昌平沙河鎮北京第三福利院給食指拍下了那張廣為流傳的照片,畫面上的中年人疲憊、痛苦而無奈,這個充滿視覺震撼力的照片第一次把“食指瘋了”用最具象和刺激的方式扒光在眾目睽睽之下。可是,食指不是三毛,不是唐朝,也不是易知難,文藝、搖滾、美麗是鮮亮的羽毛,披上好看,摘掉容易,瘋子和苦難卻是沉重的腳鐐,當眾戴上等同於精神判決。隨着各式各樣故事的流傳和媒體的報道,這張照片成了“瘋子食指”的定妝照,可能肖全不曾想到,媒體斬釘截鐵的宣判,讓福利院始終無法相信食指已經健康,他在那裏一待就是12年。
“惡從來是呼嘯着,被人嘖嘖稱奇/善總是默默地——可能因承載太多”(食指《命運的平衡木,我的獨木橋》)人們似乎已經接受“食指瘋了”的“事實”,食指卻只能貼着“瘋子”的標籤沉默。因為,老百姓需要聽故事、故事需要昇華成文學,文學需要寫進歷史、歷史需要紀念碑、紀念碑需要犧牲者……人們需要“食指瘋了”(或者説最好是“食指瘋了”),只是對於食指的愛人、朋友來説,善惡都可以不重要,遲到的正義也可以不來,他們更需要那個平凡而健康的郭路生。
二、幸福“路生”
1948年的冬天,食指生在行軍路上,因此醫生給起了“路生”的名字。直到今天,“食指”更像是一個抽象的符號,連同那些金句、或真或假的駭人故事和烈士悼詞一樣的歷史定論被拉來搶去,用於滿足各種場合的需要,而愛人和老朋友們還是習慣叫他“路生”。
70年後的11月21日,我們提前來到李零老師的辦公室為“路生”的慶生會做準備,正聊着接下來的安排,食指在老伴兒的攙扶下,走進門來,一進來,就開心地和老朋友談笑聊天,對像我這樣的陌生晚輩也要詢問名字,一一握手,他倒像客人一樣客氣謙和。
談起生活的瑣事,他往往朗聲大笑,並不多説,笑起來臉頰泛紅,眼睛能眯成彎月的形狀,在這張臉上看不出來一絲一毫的“病態”,甚至不敢多想這個憨態可掬的笑容背後曾有怎樣屈辱和痛苦的記憶。
在精神病院和福利院,他幾乎耗盡了自己的半生時光。他不僅要忍受痛苦的常規治療——長期的精神藥物治療讓他精神遲緩,無法思考,“沒病也會給整出病來”(食指妻子翟寒樂);還要應付“名人”的特殊待遇——每有采訪,無論他是否願意、精神狀態如何,都要求他當眾朗誦,更不能對媒體説一點壞話,否則免不了一頓收拾,捱餓體罰都是小事,禁止他寫詩讓他備受煎熬。
在詩裏,他從不避諱環境的糟糕,“懶惰、自私、野蠻和不衞生的習慣……/在這裏集中了中國人所有的缺點”,但是他卻把苦難寫進詩,錘鍊成“精神上的火花四濺”。(《在精神福利院的八年》,食指寫於1998年3月,那個50歲的生日,他在福利院裏渡過。)這個從16歲就四處捱整的“問題學生”,大半生都在凝視命運帶來的苦難,直到50多歲才有了真正的家,在他堅定地寫下“相信未來”的時候,可能就已做好了與絕望長期搏鬥的準備,而詩歌和未來就是勇氣和信念的源泉。
食指不願再提這些往事,我們偶爾説漏了嘴,講到那段痛苦的記憶,他先是發愣似的靜靜聽着,趁我們不注意再悄悄地用手擦拭眼角,擺擺手連説幾句“不要説了”,那聲音好像沒有從嘴裏飄出來,而是“嗡嗡”地悶在胸腔來回晃盪,聽起來比沉默還要沉重。如果看到我們因為這些往事而面有同情和哀痛之色,他也能立刻察覺,隨後又露出剛進門時的微笑,輕聲説一句:“沒什麼的,12年很快的”。
食指和老朋友們
從左到右依次為:食指、李零、唐曉峯
面對那些我們非常在意的衣食住行的生活關懷,他總是笑着回答“還好”、“都好”,似乎沒有被任何現實的問題所困擾,然而我們都清楚,他和愛人的生活並不富裕。作為屋子裏唯二的兩個“煙槍”,我和食指跑到院子裏抽煙,在福利院想抽到煙,可是得靠刷碗擦地來換的,對於現在自由吸煙的狀態,食指很是開心。抽到電子煙裏的煙彈已是“彈盡”狀態,他還是會很陶醉地深吸幾口,像佔了大便宜似的樂呵呵地告訴我抽煙的秘密——“只要有煙味兒,我就還抽幾口,要是不這麼抽,我可買不起這麼多煙彈”。好像所有關於生活的窘迫和尷尬,在他看來都彷彿生活的饋贈和玩笑。
出院後,他和老伴兒一直住在京郊,主動避開喧囂,只是偶爾和老友相聚,參加一些關於詩歌的小範圍活動。這次如果不是李零、張木生、唐曉峯等老朋友相約要給詩人辦一個生日會,我們這些後輩也沒有機會“打擾”到詩人平靜的生活。在這裏,他終於可以悠閒地看書、安靜地思考、不受拘束地寫作,而這些曾經是他前半生最大的願望。
如今,他仍然保持着看新聞聯播和報紙的習慣,關注着國內外的重大事件,偶爾還會和老朋友針對某些問題討論一番,而在精神病院時期,即使向護士提出看新聞的要求,也會被視為病症發作,強行綁在牀上喂藥打針,不得動彈,而這只是食指為“瘋”所付出的半生時光裏一個微小的片段。
寒暄過後,眾人起身,去餐廳為壽星祝壽。食指的愛人翟老師幫食指披好深黑色的棉服,像照顧孩子一樣把棉服的扣從上到下一顆不落地整齊扣好,食指的臉上一直掛着憨態可掬的笑容,看起來温暖安詳,這一次,再也不用擔心“呼嘯而過的寒風”(食指詩中多次出現的意象)了。
食指和夫人
三、你在就好
在慶生會上,李零老師特別為食指寫好了祝壽的短文,並且親自做成了PPT。
“路生是詩人,一個非常真誠的詩人。
他很坦誠,坦誠到憨態可掬,有點傻不愣登。
他説,除了寫詩,他什麼都不會。
他説,我是不是詩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是瘋子。
詩人一定要真誠。
油頭滑腦,做別的可以,做詩人不行。”
李零老師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點到為止,但是寥寥數語,已是一個五十年摯友的肺腑。
1968年,食指失去了很多東西:圖書、朋友、安全的檔案……看着張郎郎離開後留下的字跡和滿教室批判自己的大字報,20歲的他寫出了《相信未來》。然而,那一年最寶貴的收穫可能不是詩歌,他在那一年結識了一生的摯友——李零和張木生,彼時的唐曉峯正在內蒙古插隊,如今他們依然陪在食指身邊,喝酒聊天吃生日蛋糕。
1978年,食指把《瘋狗》貼在了“西單民主牆”上,不幸的是,瘋子的標籤像鎖鏈一樣無法掙脱。在那個時代,如何定義“瘋子”?一個為詩歌而生的人,只是用詩歌説出了真話和心裏話,卻被迫不停地拷問自己的思想和靈魂,被逼上了為詩歌瘋甚至為詩歌死的路子,就像走進徐冰著名的藝術作品《天書》,當人被一堆無法被看懂漢字包圍,是否會對自己產生懷疑?誰又有能力和權力來判定到底是字錯了,還是人錯了?
78年的冬天,食指已經過完30歲生日,李零還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參加金文資料的整理和研究,唐曉峯成為了北大歷史地理學的研究生。北島、芒克、江河帶着剛印好的第一期《今天》前來約稿,從此,食指和今天派詩人正式會師。《今天》即將迎來自己的40歲生日,在大部分詩歌愛好者心目中,《今天》的分量和影響力可能要大過食指,但是對於《今天》的創造者和追隨者們來説,他帶來的不僅僅是那個“精神上的早春”裏被瘋狂傳抄的詩句(多多稱1970年為“北京青年精神上的一個早春”),他更是那個年代觸動了青年們詩歌“神經”的先行者。
雖然食指對於各種“歷史定位”總是搖頭擺手,不願接受,但是如果一定要給“朦朧詩”的詩歌基因追根溯源的話,食指一定是那個站在中國新詩史分水嶺上的詩人,在他之後,白話新詩走向了新的方向。
食指老師閉着眼睛,認真地聆聽在場的朋友朗誦他的詩歌
由食指帶頭,在場幾乎每個人都朗誦了食指的詩作,每個人朗誦,食指都會靜靜端坐,嚴肅而認真地聆聽。在16點零8分,大夥一起朗誦了四點零八分的北京,雖然彼四點是火車開動的凌晨四點,此四點是靜園草坪的午後四點,但是冥冥之中的重合,像是一次精心策劃的儀式,所有曾經在凌晨四點伴隨着汽笛與故鄉和親人分別的年輕人,在這個四點的午後都已然老去,他們談起往昔,時而激情澎湃,時而熱淚盈眶,即使每個人最後都走向了不同的人生軌跡,但是時代的車輪曾經毫不留情地從他們身上碾過留下相同的轍印,無論塵封多久,都會被隨時喚起,有時是因為一首歌,有時是因為一句詩,今天是因為一個詩人。
四位摯友,四個“鼠輩”
從左到右依次為:李零、唐曉峯、食指、張木生
如今,4位48年出生的老友先後邁入古稀之年,雖然還在調侃“我和路生都是鼠輩,1948年生現在70歲的老鼠”,但是仍然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曾經在某個晚上的八點,李零接到了食指的電話,按照兩個人的作息習慣,平時的這個點兩人都已進入夢鄉,恰巧那天兩人都還沒睡,李零接起電話問路生是否有事,食指説,“沒事,你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