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箇中國記者的韓媒印象_風聞
今天敲钟人不来-2018-12-25 15:12
2015年,身為中國人的我成為了一家韓國媒體的記者。將近4年的時間,在日復一日的忙碌中閃逝。短短几個寒暑,我卻親身經歷並在一線報道了半島翻天覆地的鉅變。薩德矛盾下的中韓關係急轉直下,朴槿惠“閨蜜門”震驚世界,國民集會的熒熒之光點燃通天之亮,總統大選改朝換代,朝鮮頻繁發射導彈、進行核試驗,半島形勢山重水複、觸底反彈,朝美峯會舉世矚目……
期間,“韓媒”這個羣體時常見諸中國報端,有時還不免被諷刺揶揄一下。而我竟然已經不知不覺在這個羣體裏工作了1000多個日夜。

▲大浪淘沙
“實習記者的生活不是學習,而是忍受”。
走出校門的第二週,我就在韓國媒體中開始了實習記者的日子。沒多久,滿腔的豪情就碎成了一地的失望。一週上班五天半,每天早七晚七,下班後還要抄寫新聞。韓語一篇,中文一篇,每篇十遍,機械地抄,常常忙到深夜,闔眼幾個小時,再繼續上班。冬天時,日未出已作,日已落未息。工作內容只是翻譯,靈活性比較低,重大報道很難參與進去,還時常要到活動現場“打雜”。偶爾還要遭到韓國老前輩的刻意打擊,甚至是無理取鬧的刁難。這和自己想象中的景象實在差距太大。看不到意義,倒像是在平白折騰身體。
當時,和我同期的實習中文記者中,有一個韓國女孩。她更瞭解韓國公司的文化,卻也有忍不住抱怨生活的時候。有一次,她説自己更想寫韓語稿子,韓國人寫中文怎麼都是彆扭。我問:“你當初為什麼沒有考韓語記者呢?”
她衝我狡黠一笑,説:“韓國人考記者是非常難的,要經過很多道考核,而且實習也是非常可怕的,我走了個捷徑而已。”
彼時,我僅僅是感到身體的疲累和工作內容的落差而已。真正韓國記者的實習生活究竟是如何可怕的呢?很快,我得到了答案。
幾個月後,我有幸和韓國知名報社的眾多實習記者們一起參加了韓國輿論財團的新人培訓課程。第一天上課,一個韓國女記者披頭散髮地衝進來,面如土色,不帶半點紅妝。我感到驚訝,要知道韓國女孩不修邊幅地出現在公共場合是一件多麼難以現象的事情,即使是記者這個特殊的行業。休息時間與她聊天,才知道她昨夜在警察局“蹲守”到深夜,又被要求和前輩們一起去喝酒,直至凌晨。清晨還要先到社裏報到,然後又匆匆趕來上課。

“可怕”的是,這樣的日子並非偶爾,而是常態。
除了我所經歷的長時間上班、抄新聞等等,韓國實習記者們下班後還要去警察局和一些事故現場蹲守挖料,有時直到後半夜。如果遇見苛刻的前輩,甚至要每隔一小時彙報一次工作,捱罵也是尋常。這還不算完,如果有聚餐,新人必須參加,喝酒也不能含糊,睡眠和休息時間已經被嚴重壓榨。韓國記者的實習期通常為6個月,我想,這確實有點可怕。
韓國新聞社的組織結構較為陳舊,還帶着軍隊的特點。對於新人來説,前輩是具有絕對權威的。而偏偏韓國的老媒體人還帶有一種觀點,對於實習記者必須“嚴格”教育。此處的“嚴格”一詞很有講究,實際操作起來也會帶着一些“欺負”、“壓榨”的意味。
至於實際學到的技能,可能和所付出的艱辛並不成正比。
一個韓國前輩跟我説:“實習記者的生活不是學習,而是忍受。”
我問:“那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受折磨呢?”
答曰:“實習期時極端的辛苦,高度的重壓,會讓記者習慣媒體的工作節奏,之後能迸發出更大的積極性。”
我想了想,這大概是要“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以期達到“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的效果吧。
在韓國社會中,記者是一個很受認可的職業,象徵着“智慧”與“力量”。韓媒記者本身也有着很高的“特權”。這幾年中,我也遇到過採訪對象不配合的情況,每每此時總會被老前輩教育説:“採訪他還需要得到他的允許嗎!不管是總統、總理還是平民百姓,只要你是記者,就可以衝上前去抓着他問。我當年曾經闖進XX總理的辦公室……”
是的,韓國記者就是這麼“霸道”,習慣了像螃蟹一樣橫着走。
有的國家是由精英帶領前行,有的國家是由國民推動發展。韓國屬於後者。
這樣的環境中,媒體就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披露黑幕,尋找問題,甚至“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當年,朴槿惠親信干政案鬧得整個韓國風雨飄搖。最先掌握崔順實幹政實錘的就是JTBC電視台的記者。從崔順實廢棄的辦公室裏,在她助理丟棄的箱子翻出崔用過的平板電腦,發現裏面有200多篇機密文件,其中44篇竟是朴槿惠的演講稿,內容不僅涉及朝鮮半島危機等國家機密,甚至還有崔的批閲修改紀錄。其他媒體也紛紛挖出大料,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後,才有了官方的正式調查。
最終的結局眾所周知,朴槿惠黯然下台,文在寅走馬上任。

▲垃圾“垃記”
但總像螃蟹一樣橫着走,有時還理所當然地去夾別人的腳,就不免會惹人反感。韓國輿論環境雖然很發達,但問題也不少。韓語就中有一個新造語,由“記者”和“垃圾”兩個單詞組成而成,暫且稱為“垃記”。有韓國網友總結了“垃圾記者”的幾種類型,包括假新聞、吸眼球標題黨、圖文極度不相符、所有的錯都是總統的錯等。
我認為,這最後一條可以歸結為“胡亂甩鍋”。比如有記者看見一家店不景氣,回頭就寫稿説這都怪文在寅政府的52小時工作制。典型地歸因不當。
之前,中韓薩德矛盾達到頂峯時,韓國媒體風聲鶴唳,任何一點小跡象都能被解讀為“中國開始對我們實施報復了”,甚至達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患上了“被害妄想症”。不管和薩德有沒有關係,先猜一下再説。這是當時韓媒給我最直接的感受。

還有的記者為了趕熱點,自己設想了一個結論,再去拼命湊證據。
當時,有一位韓國記者打電話給我,要就中國留學生和薩德問幾個問題。我欣然同意,但之後卻越聽越不對勁。
-“你身邊有沒有留學生因為薩德矛盾,退學回中國?”
-“沒有,沒聽説過。”
-“那你覺得有這個可能性嗎?”
-“應該不會吧,沒到那個程度,不至於。”
-“那以後你們政府會不會不讓留學生來韓國?”
-“這我也沒聽説。”
-“我就是問你,你覺得會不會?”
-“這個……應該不會吧……”
他很煩躁,“就是……有沒有這個可能性?”
-“沒有吧。”
他不再追問,掛電話前自語了一句,剛好被我聽到,“問什麼都説沒有,讓我稿子怎麼寫啊!”
後來我打聽到,他就是想把留學生和薩德聯繫到一起,已經想好了結論,但沒想到我這麼“不配合”。
再比如,在霧霾問題上,韓媒一直死死咬住中國不放,認為韓國霧霾嚴重都是中國的錯,反而選擇地忽略了本國的一些原因。
前幾天,有朋友發信息問我:“韓國經濟是不是要崩潰了?”
我反問:“這話從何説起?”
他發給我幾個新聞鏈接,我一看,全是引用韓媒的報道,説韓國經濟危機四伏。
韓國經濟是存在問題,但還不至於“崩潰”,雖然新聞有時確實給人這樣“天快塌了”的感覺。在韓媒中工作久了,很容易發現韓國新聞中滿滿的憂慮。一到春天,韓國經濟類新聞中都一定會提到一句話——“春來不似春”,最近三四年間,年年如此。比喻經濟冷得不像春天。有時經濟指標有上升,韓媒也會潑盆冷水,再列舉一些一直存在的常規風險,提醒政府仍然任重道遠。這體現在各個領域的新聞中。
韓媒高度關注中國的一舉一動,在門户網站NAVER上還專門為中國開通了一個頻道。
不少韓媒也很喜歡與中國進行產業上的比較,經常能看到此類內容的新聞——
“在XX領域中國快要追上我們了!”、“中國已經走在我們前面了,政府怎麼還不追?”、“糟糕了!中國的XX技術和我們只有幾年的差距了!”
中韓經濟關係發展好,韓媒要擔心對中國市場過度依存。
中韓經濟關係不好,韓媒也要擔心錯失發展機會。
這些問題都存在,但韓媒卻是時時刻刻在耳提面命。有時韓媒還要操心一下百年之後子孫的生活,把輿論監督的作用發揮到了極致。
中韓兩國互為近鄰。鄰居換不了,好好相處才是“道”。媒體在兩國交流特別是打造民意基礎上,有着不言而喻的重要作用。雙方都應積極發揮正面影響,多理解,少“互嗆”,處個好鄰居。
(亞洲日報 高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