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學”走紅:為什麼我們對黑話遊戲欲罷不能?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2018-12-25 09:42
來源:微信公眾號“新京報書評週刊”
2018年末,網絡突然颳起一股“六學“風潮,不明就裏的旁觀者大概只能看懂這“六”指的是“六小齡童”。簡單來説,“六學”就是六小齡童章金萊的“黑歷史研究學”,網絡上的“六學家”對章金萊的負面新聞和語錄如數家珍,而每則“黑料”和語錄都能演變成一個梗,在“六學”愛好者之間迅速傳播,並發展出無數新花樣。
“六學”的興起伴隨着六小齡童個人聲譽的全面崩塌,這與他本人近年來的行為密切相關:演雷劇、批判他人對孫悟空的演繹、維護自己詮釋《西遊記》的正統地位、在《西遊記》導演楊潔的悼念視頻中宣傳自己的電影……“六學”之於六小齡童,正如“淋語”之於蔡依林,是網絡流行文化體系下的黑話系統。
六小齡童扮演的82版《西遊記》的孫悟空,一句“俺老孫來也”是無數80後、90後的童年記憶。
對於這種以調侃戲謔為底色的流行文化,若以認真的態度去深入分析,解讀的開始便意味着“失敗”,正所謂“認真了你就輸了”。玩梗的人心裏沒那麼多條條框框,只不過為了好玩。若對其錙銖必較,或者上綱上線地批判,就會與它自帶的娛樂屬性背道而馳。但在這裏,我們還是想對“六學”認真一回。畢竟“黑話”千千萬,像“六學”這樣風行網絡的案例,並不多見。
撰文 | 安安
“六學”興起
一場嘲諷六小齡童虛偽利己的黑話遊戲
到網絡上搜索“六學”,你能看到很多“普通高等六學招生全國統一考試”試題,而這些試題背後對應的梗連在一起,就是六小齡童章金萊本人的人設崩塌史。
六小齡童章金萊, 1959年生於“猴王世家”,因在老版《西遊戲》中成功詮釋孫悟空而全國聞名。82版《西遊記》與另外三部老版“四大名著”,是80年代精英主導電視時代的代表性作品,經過文化精英打磨的忠實於原著的劇本,在艱苦的拍攝環境下誕生的超越時代侷限的藝術呈現,賦予它們在中國人集體記憶中的特殊地位,製作粗糙,但滿懷真誠。所有參與其中的演員、工作人員,都被視作參與這場早期美學實踐的值得被尊敬的創作者、藝術家。
導演楊潔和六小齡童在82版《西遊記》拍攝現場。
六小齡童自然也是被讚譽的演員之一。當年他拿着不到百元的酬勞跋山涉水多地拍攝,拍武打戲時還要吊着安全係數不高的威亞,這些細節在互聯網興起之後被人們屢屢提起。在大眾視野中,六小齡童是美猴王的化身,是德藝雙馨、淡泊名利的藝術家,是童年記憶的載體,是懷舊情緒的寄託對象。他被人們放在“浮躁影視產業”的對立面,用以排遣對現狀的不滿。
2016年,農曆猴年,六小齡童與郭富城合作的《猴戲》節目無緣央視春晚的新聞引發了輿論的不滿。雖然六小齡童澄清説自己未受到春晚邀請,但“六小齡童上春晚”和“六小齡童節目被斃”依舊成為了微博熱門話題,幾百萬人呼籲央視邀請六小齡童,春晚導演因未邀請他遭網友唾罵,足以見章金萊地位之重。
然而六小齡童人設崩塌,早在2010年就有了苗頭。當年他主演的電視劇《吳承恩與西遊記》惡評不斷,號稱研究吳承恩幾十載、改編要忠實原作和歷史的六小齡童似乎沒有看出這部電視劇錯誤頻出。劇中,《西遊記》被窄化為以孫悟空為中心主角,吳承恩被塑造成一位“猴痴”,他以猴為友,以猴為樂,是孫悟空的原型。甚至“悟空”這個名字,都是吳承恩自己領悟佛法的產物。
《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1995)劇照,“至尊寶”轉身。
戲説自然不必與真實的歷史一一對應,但六小齡童有意壟斷對《西遊記》的闡釋權。他抨擊《大話西遊》對孫悟空的戲説,稱孫悟空不可以談戀愛,指責周星馳拿金箍棒的姿勢吊兒郎當;他出版自己編著的《西遊記》,大量刪改文中被他視為“封建糟粕”的內容,書封上印的,還是自己的照片。除此之外,網友還挖出了他2007年出版的《六小齡童品西遊》,內容雞湯感滿滿,讓讀者感到他對《西遊記》的理解程度,還“停留在幼兒園的階段”(豆瓣網友評價語)。
六小齡童大眾印象明顯急轉直下,有兩個重要的節點事件。2017年,《西遊記》導演楊潔去世,六小齡童錄製了悼念視頻,在視頻最後,六小齡童開始宣傳起自己的新電影來。這種行為被網友稱為“靈堂賣片”,而視頻中的宣傳語也成為了後來“六學”傳播最廣的句式。
“4月15日,我的恩師,也是我人生和藝術道路上的老師楊潔導演,因病去世,深感悲痛。沒有楊潔導演的央視版電視劇《西遊記》,就沒有我六小齡童的今天……今年下半年,中外合拍的電影《西遊記》即將正式開機,我繼續扮演美猴王孫悟空,我會用美猴王藝術形象,努力創造一個讓楊潔導演和海內外觀眾滿意的新的熒幕形象,來告慰我們的楊潔導演……”
2018年,吳承恩故居掛滿了六小齡童的畫像引發廣泛的爭議。雖然故居管理所闢謠稱六小齡童的照片僅放在猴王世家藝術館內,但這一事件吸引網友對六小齡童本人“黑歷史”的關注,“六學”也開始從小範圍的嘲諷娛樂,發展為大眾狂歡。消費西遊記、躺在“美猴王”上吃老本,六小齡童被冠上了“西霸”之名,真誠的藝術家人設徹底崩塌。他被視為虛偽的利己主義者,利用西遊記賺錢,將孫悟空的形象佔為己有,所有和《西遊記》有關的發言最終都將導向自我營銷,而他以往的公開言論,也成為了“六學”這場嘲諷遊戲的玩梗素材——
戲説不是胡説,改編不是亂編。
苦練七十二變,笑對八十一難。
如果如此惡搞,導演要向全國人民謝罪。
我拍西遊記17年,和玄奘大師取經的時間一樣。
我希望《西遊記》,在我這個形象出來以後,一千個觀眾心目中只有一個美猴王。
當你對這些語錄“章口就萊”,你就入了“六學”的門。
“Sixology”的學科式包裝
嚴肅形式背後的諷刺幽默與文化反抗
“六學”在網絡上已經被包裝為一門流行語“學科”。網友還生造出來了它的英文單詞Sixology, ology是表示學科的後綴。而網友對“六學”的闡釋,大都借用了學科話語的形式——
來自知乎匿名用户的回答。
網友所P的“六學教程”,圖中三本分別諷刺了六小齡童壟斷西遊闡釋、利用孫悟空形象拍攝廣告圈錢、在《吳承恩與西遊記》中胡編亂造。
不過“六學”用起來沒有那麼複雜,它的核心實踐方法是“復讀”。六小齡童自己就是一個“復讀機”,在不同場合重複同樣的話。嘲諷他的網友也採用相同的方式——重複六小齡童本人的語錄句式,並應用到不同的語境之中。如今網絡上最常見的句式為“説到……想起……中美合拍電影……文體兩開花……”便脱胎於六小齡童對楊潔的悼詞。其中“文體兩開花”是網友看到六小齡童轉發劉國樑當選乒協主席新聞後,仿照六小齡童語氣的杜撰。(詳見知乎用户@居士説 的考據)
至於六學名句如何與日常表達產生關聯,就要看“六學家”們“生搬硬套”的水平了。總而言之,“世間萬物皆可六學”,連為六小齡童“辯護”、諷刺“六學家”們的複製句式,也可應用“六學” 。
微博、豆瓣等部分網站上的“六學”。
説到底,所謂的“六學”就是玩梗,網友共享六小齡童的語錄素材,看誰能玩出逗趣的新花樣。除了“復讀”之外,還可以採用諧音的方式,比如“違章”(違背章金萊)“章口就萊”等。嚴肅的學科式包裝,其實也是“六學”興起後的玩梗產物,包括“六學”這個名字也是。用嚴肅的形式來表現並無深遠內涵的“六學”,是一種戲謔式的幽默,人們一起一本正經地嚴肅討論不想認真對待的事物,製造了令人發笑的反差感。
這種幽默製造活動並不只有娛樂上的意義,它也是人們藉由網絡表達反抗的方式。既然六小齡童那麼嚴肅認真地強調他的正統地位,那麼我們就用戲謔的方式去消解這些話語。它們被網友用在了毫無關係的語境之中,小狗尿牀可以“聯想”到中美合拍,聖誕節沒有聚會能“聯想”到文體兩開花,這樣一來六小齡童那些強調自己孫悟空代言人的話語全部都失去了意義。這種滿不在乎的戲謔態度的背後,是在對六小齡童的文本解讀專制表達不屑。羅蘭·巴特提出了“作者已死”,在當下的文化環境中,文本的解讀權不再只掌握在作者手中,讀者漸漸擁有了解讀的權利。而文本的意義是具有開放性和流動性的,沒有所謂不可挑戰的“權威解釋”。
網友在諷刺六小齡童的同時,其實也在多個維度上積極建構自己的文化身份。首先,諷刺本身意味着參與話語實踐的網友站在了六小齡童的對立面,他們不認可他所謂的“正統”;其次,他們對六小齡童的表裏不一、前後矛盾的品行表示厭惡,呼應了彼此一致的道德標準;最後,網友選擇用“六學”而非一篇傳統的文章來批判六小齡童,沿用了年輕化的網絡用語表達,年輕、逗趣、活力,也成為了所建構的文化身份的註解。
額外提一句,六小齡童的言論無視網友對經典的解讀自由,而他本人對《西遊記》的解讀,也無法在傳統的解讀體系中獲得認可。兩個月來“六學”勢頭愈演愈烈,但六小齡童的商業活動似乎沒有受到影響。由此可見,在背後支持六小齡童式傳統文化復興傳播的文化體系依然發揮着作用,網友的反抗是一種情緒宣泄式的反抗,可能暫時未對支撐六小齡童的體系產生顯著影響。
“六學”“大勢所趨”
為什麼人們對“網絡迷因”欲罷不能?
隨着“六學”的高歌猛進,有“六學”愛好者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六學”已經DSSQ了嗎?DSSQ即“大勢所趨”的拼音縮寫,是一個誕生於視頻網站亞文化圈的一個詞,指某項事物流行之後,有人借用它最流行的形式,製造低質量的文化產品,獲取他人的關注,而這種最流行的形式成為“大勢所趨”後,有可能會扭轉對該事物的印象。問“六學”是否“大勢所趨”,就是在問“六學”流行之後帶動了更多人來玩“六學梗”,人們是否只複製其中最流行的句式,從而降低了“六學”的創造力,甚至脱離了“六學”嘲諷的核心?
提出這個問題的網友在評論區遭到了其他網友的嘲諷,他説這個問題沒有意義,因為“六學”本身就毫無技術和質量可言,就是單純的複製句式。問出這種問題的人也是過於認真地對待“六學”了。
若硬要認真回答一下,“六學”確實已經“大勢所趨”了。目前“六學”句式應用最廣泛的就是“中美合拍電影……文體兩開花”,“謝罪”“笑對八十一難”等語錄素材的普及度遠遠不及。同時“六學”名句應用在消解意義的同時,也開始脱離嘲諷六小齡童的語境,只留下製造幽默的意義。如12月24日噹噹網發佈公關消息時就使用了“六學”的殼——
噹噹網聯合創始人李國慶發表不當言論後,噹噹網公關藉助了“六學”的表達形式,在文末打起廣告。
而現在遍地都是“文體兩開花”,很多人使用它也不是為了嘲諷六小齡童,而是為了參與網絡狂歡,“復讀”流行句式圖個樂。“六學”雖説沒什麼理解難度,但想要搞明白每個梗,創作新梗,還是要花點時間精力的。“復讀”最流行的句式,是一種最省事的參與狂歡的方式。
由此可見,“六學”是典型的“網絡迷因”(Internet Meme)。“迷因”一詞最早出自《自私的基因》,道金斯用它來指代文化信息傳播的單位。道金斯用基因來類比文化傳播的單位,認為文化傳播過程也存在基因演化過程中存在的複製、突變現象。“迷因”一詞對流行文化的解釋停留於描述階段,它作為一種概念在被學界接受的同時,也不斷遭受着質疑——社會文化現象可以與生物學如此簡單地進行類比嗎?英國心理學學者Susan Blackmore是較早接受迷因概念的學者之一,她認為迷因是我們理解自己意識的指南:大多數迷因根本不能被視為病毒,它們是我們思想中最重要的東西,我們的迷因就是我們本身。
《謎米機器》(迷因,另譯謎米)
作者: (英)蘇珊·布萊克摩爾
譯者: 高申春 吳友軍 許波
版本: 吉林人民出版社 2011年1月
“六學”的例子難以分析至“自我意識”的高度,但可以一窺迷因如何成為我們本身。對六小齡童的共同嘲諷意味着某種共享的意識存在,這種共享意識可能是先期存在的,也可能是受迷因影響後來生成的。而無論是否脱離嘲諷語境,“復讀”這一傳播形式都具有特別意義。在互聯網中,大規模的“復讀”有一種機器式重複的效果,重複的行為動機是對玩梗快樂的訴求,行為結果是製造了與羣體的同步,從而實現了與羣體的人際連接,進而強化了玩梗的快樂。
所以在網絡文化中,“複製”成為了一種消解人際疏離的簡易方式。在快樂的感召下,它觸發了人類的模仿本能和從眾心理。“六學”不過是眾多網絡迷因中的一分子,它在短暫流行的時間裏,連結了那些想要通過它獲得快樂的人,同時因為六小齡童本身具有超高的國民度,而獲得廣泛的複製傳播。只是這快樂來得容易,去得也快。而時光流轉,“六學”終將成為過去,被新的迷因所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