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唯一開放了兩千年的城市_風聞
最爱历史-同名微信公号:最爱历史2018-12-25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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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12月,改革開放拉開序幕。
那一年有件鮮為人知的事,當年5月,中國與阿曼正式建交。
阿曼這個國家,似乎毫無存在感,大多數人可能一時也想不起它到底在何方。
其實,這個位於阿拉伯半島東南沿海的國家,與中國已經有一千多年的交情。
宋時,阿曼商人辛押陀羅,在廣州經商成為富豪,據蘇轍《龍川略志》記載,他家中財產多達數百萬緡。此人極具國際主義精神,在發家致富後曾提出要捐錢幫廣州修城,還經常回國鼓勵老鄉們來大宋創業。
宋神宗為表彰辛押陀羅為大宋海外貿易做出的傑出貢獻,賜白馬一匹,鞍轡一副,宋哲宗時,又封其為歸德將軍,並由蘇軾草擬《辛押陀羅歸德將軍敕》。
辛押陀羅僅是中國與阿曼千年友誼的一個縮影,也是廣州在海上絲綢之路輝煌歷程中的一個印記。
歷史選擇了廣州,也成就了廣州,這裏見證了海上絲綢之路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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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是海上絲路的起點之一。自秦統一嶺南,設南海郡,廣東就是中國的海上門户,廣州也是兩千多年來中國開放時間最長的口岸。
漢武帝時,朝廷所派譯使從廣東浮海而出,沿着海岸先後到達中南半島、印度東南海岸、斯里蘭卡等地,開啓海上絲路的南海航線。
漢代,東南沿海能夠造出十槳一櫓的樓船,但這些船難以抵抗狂風巨浪,無法遠航,航海家們白天通過沿岸標誌來定方向,夜裏則在天上星宿的指引下繼續前行。
我們的祖先就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探索未知海域,直至南海之內,大漢的船舶“無遠弗屆”,並由此與各國進行貿易往來。
據《漢書·地理志》記載:“粵地……處近海,多犀、象、毒冒、珠磯、銀、銅、果、布之湊,中國往商賈者多取富焉。”
番禺(即廣州)作為嶺南一大都會,地處三江交匯之處,瀕臨南海,可由此出海可以抵達南海沿岸各地,也可藉由珠江水系疏散貨物,地理優勢自來天成。
建安十五年(210年),孫吳交州刺史步騭來到番禺,登高望遠,只見海上浩茫,田野殷阜,不禁感嘆:“斯誠海島膏腴之地,宜為都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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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魏晉南北朝近三百年的南北分裂,六朝以廣州為海上絲路的交通樞紐,開闢新航路,使廣州在唐宋時終於成為舉世矚目的東方大港。
這一時期,通往西方的海上商路,從廣州出發,高掛雲帆,穿過馬六甲海峽,橫渡孟加拉灣、阿拉伯海進入波斯灣,到達今伊拉克等地,或沿阿拉伯半島沿岸進入紅海,前往地中海。
一條當時世界上的最長航線由此形成,並永載史冊。
唐宋時,廣州的海港桅檣林立,千帆競渡,商人、使者熙來攘往,奇珍異寶琳琅滿目。
誠如劉禹錫在詩中所云:“連天浪靜長鯨息,映日帆多寶舶來。”
唐代,留居廣州的外國商人多達十餘萬,來自大食、波斯、天竺、獅子國、真臘等地。這些國際友人可能一來就數十年未歸。為此,唐朝在當地設置**“蕃坊”**,作為外商的在華聚居區。
唐朝末年,阿拉伯史學家的一部**《中國印度見聞錄》**記載,黃巢起義軍攻佔廣州後,在城中屠殺百姓,有十二萬外國商人被殺。另外,由於黃巢將城外的桑樹砍伐殆盡,使阿拉伯各國一時斷了絲綢的貨源。
這則海外文獻,從側面表現出廣州作為海上絲路貿易中心的特殊地位。
正因如此,宋太祖趙匡胤在建國11年後,還沒等平定江南,就先派名將潘美帶兵滅掉了盤踞嶺南的南漢,恢復廣州的貿易功能,並讓潘美就地擔任廣州知州兼市舶使。
一手市政,一手貿易,不可偏廢。
元代至治二年(1322年),傳教士鄂多立克來到廣州,如此寫道:“該城有數量極龐大的船隻,有人視為不足信。確實,整個意大利都沒有這一個城市的船隻多。”鄂多立克還説,在他看來,廣州之大,三倍於歐洲名城威尼斯。
元代人陳大震於大德年間撰寫的**《南海志》**,是現存最早的廣州地誌刻本,其中記載,宋末元初,來廣州貿易的國家和地區已達140個以上。
宋元兩代重商,泉州、杭州、明州、温州、揚州、登州等各大港口與廣州遙相呼應,中華珍寶集結至此,東流入海,各國商品彙聚於此,流通華夏。
這些城市見證中國古代海上絲路的燦爛輝煌,彼時的中華民族,自信而開放。
廣州的商業氣息更是千年不變,可以在這裏清晰地看到一脈相承的痕跡。
現在,漫步熱鬧的北京路,走過繁華的中山路,行人所走的其實就是當年漢唐百姓逛過的古道、宋明古人經營的商業中心。南越水渠、南越宮署遺址,距地表不過4米多深,宋、明時期的街道遺址距地表也不過一兩米。這一奇特現象,在國內外城市建設中實屬罕見。
歷經十多個朝代的變遷,廣州人始終在這一片區域活動,在一個同心圓裏構建一個商業帝國的中心,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見證世界的滄海桑田。
我們離古人走過的道路不過幾尺,一眼望過去,竟是兩千年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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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的繁榮在此後的數百年裏依舊驚豔世界,但是,放眼世界,海上絲路卻在悄然發生變化。
明清兩代,中國猶如一個開朗活潑的孩子得了自閉症,一改唐宋以來的開放政策,轉而閉關禁海。
與此同時,遙遠的歐洲正從黑暗的中世紀向近代社會邁進,中國卻無海納百川的胸襟,在小農意識的禁錮下,逐漸變得孤陋寡聞。
在封閉的環境中,廣州始終以開放的姿態面對大海,何等幸運。
由明嘉靖年間**“爭貢之役”**引發的海禁,讓廣州取得一家獨大的貿易地位,更是清代一口通商的預演。
嘉靖二年(1523年),日本大名細川氏與大內氏兩大商貿集團來明進行貿易。這兩路日本人到了寧波,接受市舶司檢驗,由於雙方的“勘合”(明廷所頒發的憑證)有新舊之之分,都覺得自己的靠譜,因此大吵一架。
細川氏旗下的浙江人宋素卿深知官場門道,通過賄賂明朝官員取得信任。
在之後的宴會上,細川氏商團居於首席,大內氏退居次席。受到冷落的大內氏商團不甘人後,竟然因此大打出手,搶出之前被收繳的武器,與細川氏商團在寧波展開械鬥,沿路燒殺搶掠,與倭寇無異。
這一事件平息後,明廷在震驚之餘,決定廢除福建、浙江市舶司,僅留廣州市舶司一處。
▲廣州懷遠驛是明代和清初朝廷接待外使的地方。
在政治環境的重重阻礙中,廣州商人繼往開來,與歐洲各國將海上絲路擴展到連接三大洋,環繞全球,開闢出一條新的太平洋海上絲路。
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西班牙佔領菲律賓後,以墨西哥為基地,每年派多艘帆船橫渡太平洋,來往美洲與東南亞之間,以換取中國生產的絲綢、瓷器,美洲的貿易市場循着這條新航路煥發蓬勃生機。
葡萄牙、荷蘭人先後到來,參與海上絲綢之路的新航路開闢。
萬曆至崇禎年間,廣州每年夏冬兩季都會定期舉行集市,有時開市長達數月,各地商人紛至沓來,帶來自己引以為豪的商品供洋人選購。
**萬曆年間,**葡萄牙人每年收購併運往印度的生絲約為三千餘擔,到崇禎年間,每年多至6000擔,每擔白絲在澳門售價80兩,在印度售價飆升至200兩,利潤達100%以上。
這一明代的“廣交會”,成為海上絲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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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再次成為“一口通商”之地,是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那一年,乾隆皇帝南巡至蘇州,看到洋人商船絡繹不絕。
隨着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轉型,英國等歐洲列強開闢中國市場的慾望愈發強烈。清代的税則中,粵海關的附加税要多於江浙,洋船為避税,常“舍粵就浙”,在江、浙一帶停泊。
這引起乾隆警覺,他頒佈諭旨,撤銷其他海關,僅留廣州一口通商。廣州,成為朝廷唯一特許的中西貿易特區。
**“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從1700年到1830年,輸入廣州的白銀多達4億兩,粵海關的關税收人佔全國關税總額的30%,被稱為“天子南庫”。
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廣州眾行商盟誓,訂立行規,早期的十三行就此形成。他們依靠政府給予的特權,壟斷整個廣州的對外貿易。
以潘振承為首領,伍秉鑑的怡和行、盧繼光的廣利行、潘紹光的同孚行等牙行,成為對外貿易的代理人,大到貨物買賣,小到日常起居,洋商都要與十三行打交道。
▲19世紀,廣州十三行港口。
十三行表面上紅紅火火,實際上卻要面臨朝廷的壓榨。為了滿清皇室對奢侈品的要求,他們時常要自掏腰包,一旦欠下外債,朝廷為維護天朝上國的臉面,還將對他們進行抄家。
相反,外商欠債,清廷卻不聞不問。1814年,麗泉行的老闆潘長耀為了追回美國人欠他的30萬兩白銀,親自向美國政府討債。
潘長耀給時任美國總統麥迪遜寫了一封中、英、葡三語的信,陳述美國商人欠債事實,然而此信石沉大海。
潘長耀堅持與美國人打了8年官司,苦苦等到麗泉行破產,也只收到零星的賠償,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潘長耀心裏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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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口通商的背景下,廣州十三行成為海上絲路的一曲絕唱。
從此,前來中國的世界各地船隻紛紛駛向廣州,中國與美國的交往正是在這裏開始。
18世紀末,美國商人莫里斯聯合紐約商界,購置一艘重達360噸的商船,取名**“中國皇后號”**。
1784年,在漫長的獨立戰爭之後,這艘商船起航前往中國,於當年8月抵達廣州的黃埔港。
格林船長在這裏升起中國人前所未見的美國國旗,一個新生國家與一個古老帝國的邂逅就這樣開始,並由此有了此後一百多年的恩恩怨怨,到現在,中美貿易仍是一個聊不盡的話題。
第二年,“中國皇后號”重返美國,其花費12萬美元採購的中國貨被搶購一空,“中國熱”席捲全美。
作為當時中國唯一的對外貿易窗口,廣州的繁華讓很多美國人嚮往不已,他們甚至以當時廣州的英文名Canton為一些新建的城鎮命名,其中最早的“廣州鎮”於1789年出現在馬薩諸塞州東部。
直到今日,Canton仍是公認的廣州英譯名之一,比如廣州塔的英文名正是Canton Tower。
然而,與之相反的是,愚昧的清廷甚至都不知這個新朋友來自何方。嘉慶年間,名儒阮元任兩廣總督,編《廣州通志》,還將美國寫成是在非洲境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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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貿易權高度壟斷,腐敗充斥於清朝官場,官商勾結、走私貿易等問題難以避免。
19世紀後,英國人用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成果機織細布到印度換取鴉片,再用鴉片到廣州換取白銀,中國逐漸步入近代危機。
由於內外勾結,大批鴉片湧入中國市場。為逃避清政府的檢查,運送鴉片的外國商船會先將鴉片轉移到停泊於伶仃洋的躉船上,商船開往黃埔接受驗貨,鴉片販子則在躉船上進行交易。
清政府對這一危機渾然不覺,在廣州的洋人則日益傲慢。
嘉慶十二年(1807年),英國**“海王星號”**水手與廣州民眾在十三行鬥毆,導致一名中國百姓重傷死去。
“海王星號”的船長布坎南拒絕交出兇手。廣東衙門與英商僵持數日,只好同意對方要求,在十三行英國商館的大廳佈置公堂對船員進行審問。
一連幾天的審問,“海王星號”的52名水手沒有一人承認參與鬥毆。廣州政府無可奈何,又怕引發外交風波,拖累廣州貿易税收。於是,由行商從中周旋,向英方提出只要“海王星號”找一個人出來抵罪,將稟呈刑部,從輕發落。
在事件發生一個月後,“海王星號”上一個向來喜歡湊熱鬧的船員希思被認定為兇手,暫時監禁在商館內,其餘船員先行回國。
之後,廣東按察使發佈命令,稱希思打傷本地人,應依法處理,判其罰款抵罪。本來是一個證據確鑿的兇殺案,經過衙門的審理,反而變成了意外事件,最後以罰款12.42兩白銀支付死者喪葬費了事。
清朝官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態度讓英國人極為蔑視,也讓中國人心寒。在審理此案期間,他們還收了“海王星號”擔保商、十三行商人盧觀恆的一大筆賄賂。
無獨有偶,三年後,廣州發生黃亞勝案,洋人再度行兇。廣州百姓黃亞勝因與外國商人產生生意糾紛,被對方活活刺死。
案發後,廣東政府要求英國交出兇手,並扣押英國商船。但是,英方表示,涉案洋人早已不知所蹤,也無法確定他是英國人還是美國人。
十三行的10家行商為他們的英國朋友做辯護,向朝廷表明,待英方查明真相後,“當據實稟明,不敢徇庇”。
此案亦不了了之。
為了利益,大清的官商可以不顧百姓死活,這正是海上絲路的陰暗面,從古至今,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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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戰爭後,簽訂《南京條約》。五口通商,宣告廣州獨攬外國貿易的制度結束,海上絲路也在瀰漫的硝煙之中成為列強對華的殖民之路。
1856年,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駐紮於廣州的英軍為了防止中國軍民對外國商館的襲擊,將十三行周邊的大片民房拆毀,築起防禦工事。
12月14日深夜,憤怒的廣州民眾點燃被拆毀的房屋,火勢迅速蔓延,直至吞沒整個十三行。到第二天下午,除一棟房子倖存外,其餘全部化成灰燼。
英國人失去據點,暫時撤回停泊於珠江的軍艦上。
▲十三行的大火。
廣州十三行商館最終在大火中成為歷史。改革開放後,這裏因服裝批發而再度廣為人知,但其在海上絲路最後歲月裏的故事已被人漸漸淡忘。
戰後,英國人掌握中國海關,促使鴉片貿易合法,各國軍艦駛入通商口岸。
為尋求新的商館區,英法兩國將廣州城外白鵝潭邊的沙面劃為租借地,拆毀炮台,並遷走居住於此的居民。
除了操控貿易,洋商還在廣州瘋狂拐騙人口出海,名為**“賣豬仔”**。
1860年10月,英法等國在廣州城太平門外設“招工公所”,招攬中國人到荷屬印度、巴拿馬、古巴等地工作,並聲稱5年內能回原籍。
當年,英國招華工720人,法國招200餘人。這些華工沿着先人開闢的海上絲路,忍受洋人的勞役和被剝削的屈辱,他們大都沒能重回故土,遠在大洋彼岸的太平洋鐵路,“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有一具華工的屍骨”。
兩千年來,始終開門面向世界的廣州,是中國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也是終點。
曾經,一個自信開放的民族,從這裏揚帆起航,擁抱海洋,譜寫一曲文明的讚歌。但是,閉關鎖國後,也是在這裏,這個民族迎來落後捱打的命運,讓波瀾壯闊的古代海上絲路畫上一個休止符。
參考文獻:
黃啓臣:《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史》,廣東經濟出版社2003年版
章文欽:《廣東十三行與早期中西關係》,廣東經濟出版社2009年版
李國榮:《清代廣州十三行紀略》,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張難生、葉顯恩:《海上絲綢之路與廣州》,《中國社會科學》1992年01期
章深:《廣州:漢代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第一大港》,《學術研究》2015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