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昭之作品中的音樂（其一）：《再見！絕望先生》_風聞

新房昭之的作品以其獨樹一幟的風格化表現手法，給觀眾極為強烈的視覺衝擊。無論是頻繁使用代表性分鏡（比如著名的“新房45°”以及大量的眼部特寫，以及快速跳過的海量文字），還是比比皆是的超現實主義畫面結構都使得新房監督的作品將動畫這一藝術形式的魅力和可能性發揮到極致。因此新房的運鏡和構圖已經有相當多的討論。但新房監督所監督動畫的魅力卻並不僅限畫面，動畫是“形”與“聲”結合的藝術，新房在“形”上高超的造詣幾乎掩蓋了他在“聲”上同樣優異的稟賦，至少後者在有關新房作品的討論中出現的概率遠低於前者。筆者今天便以自己所看過的新房監督（或總監督）的作品中出現的“聲”的要素作為材料，略微談談新房監督的動畫在音樂上的成就，並指出他在結合“形”與“聲”的關鍵領域，動畫OP和ED中傑出的才能。

雖然新房早年的作品中已經有了相當矚目的表現，但是直到他進入Shaft之後，他的作品才充分展現出其個人魅力。我要談的第一部作品是分別於2007、08和09年分三季上映的，由久米田康治的漫畫改編的《再見！絕望先生》。新房在三季動畫中都擔任監督一職，音樂監督是龜山俊樹，製作則是長谷川智樹。

不得不説，新房非常喜歡在觀眾不太在意的地方埋下自己的惡趣味畫面，《絕望先生》第一季的OP《人として軸がぶれている》即是如此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4685232?from=search&seid=10409715966314990777

這是OP的畫面，而且是對比版[1]。

https://music.163.com/song?id=487588&userid=87140407

這是完整版的，由大槻ケンヂ和動畫聲優合唱的OP。

先説“聲”的部分。演唱者大槻ケンヂ是日本的搖滾歌手，他負責了絕望先生的所有主OP[2]，因此三季的OP基本上是一貫的風格：放肆而憤懣的靈魂的搖滾吶喊。《人として軸がぶれている》的歌詞就是對失去了“主軸”而顯得晃晃噹噹的人生的焦慮，所謂主軸，歌詞中給出的解釋，大概就是在公眾場合下成功人士所展現出的自信和不動搖的姿態，演唱者顯然是觀看這種自信的一員，而且是身處家中，以一種頹廢的姿態的觀看，因此才會對自己缺乏“主軸”的人生感到焦慮，併發出“わかったぜ報われぬ そのわけ，人として 俺、軸がぶれてんだ”（ 我知道了 沒有成就的原因，身為人我的軸正在搖晃）的感嘆。這和絕望先生的主角糸色望的性格是有聯繫的。

那新房又如何用畫面來表達呢？身背原作粉碎機的新房怎麼可能乖乖地按照歌詞想象畫面，他用大量的隱晦信息和充滿性暗示的惡趣味畫面填滿整個OP。所謂隱晦的信息，我舉一例。

圖1

這只是OP中一閃而過的畫面，其中都是日本古代的年號。但是下面顯示的數字，都比這個年號正式開始的時間晚了26年。原因是《絕望先生》故事的開始時間是2005年，久米田康治很惡趣味的繼續使用昭和八十年紀年，昭和結束於1989年，和2005年差距26年。這個設定其實動畫中並沒有直接體現，但是卻被埋在OP裏面。

再説其中充滿性暗示的因素，比如以下兩個畫面：

（圖發不出來，留天窗）

圖2

（圖發不出來，留天窗）

圖3

其中出現的少女都是故事中的角色。但是卻以及其曖昧的姿態出現在畫面中。但是最惡趣味的一點是，新房還一本正經的在充滿曖昧色彩的畫面裏添加有關人體部位的標註。所謂真正的變態都在一本正經中犯病或許就是指這種吧。當然出現這些畫面的OP以及是第三集了，前兩集的OP只有單純的文字而已，或許新房在藉此逃避一些過於保守的觀眾的指責吧。畢竟到了第三集，大部分的非TV收看的觀眾都會選擇跳過OP直接觀看劇情，這些帶有惡趣味的畫面也因此就被忽略了。

可是隨着OP進入副歌部分，畫面又出現了大量的佛教元素，比如：

圖4

圖5

圖4中出現的這個佛像如果有看過《傷物語》劇場版的話，就會非常熟悉。這也是被新房的助手尾石達也學到的一個特色吧。當然新房還是不忘在畫面中埋下信息，比如圖5中的幾個佛像的頭被劇中角色的頭像所取代。

這個OP還有一個梗就是

圖6

久米田康治的漫畫屢遭腰斬（創作到一半被拒絕連載），所以曾發出“我的作品要動畫化，我看要等下一輩子了”[3]這樣的話。結果當他的《絕望先生》被動畫化後，不得不在自己的慶功宴上舉行了“生前葬”，圖6就是他用在生前葬中的遺照，配合上正在上吊的主角糸色望，充滿了黑色幽默的氣息。

如果第一季新房在改編上還有所收斂的話，《絕望先生》的第二季則完全可以用“狂暴”來形容。尤其是第七集在表現形式上的多變和目不暇接已經達到了癲狂的程度，更不用説分佈於不同集中一個故事的多重敍事，以及聲優互換的有趣嘗試，都把《絕望先生》第二季的表現力推向了一個極致。這種癲狂一般的表現力同樣出現在OP的處理之上。

第二季的OP是大槻ケンヂ演唱的《空想ルンバ》

網易雲鏈接：https://music.163.com/song?id=487560&userid=87140407

這首《空想倫巴》可以説是筆者目前最喜歡的OP之一，幾乎到了每天至少要聽一遍的程度。同樣是脆弱而敏感的靈魂用搖滾的形式作為吶喊，這次發出的確實對自我價值到底幾何的怒吼：

俺の値段を誰が決めた?  我的價值被誰決定了？

虎や豹が僕らの心にも  虎與豹也盤踞在我們心中

（獣たちがひそむこと知らないからやつら）

（不知道野獸們在蹲伏的傢伙們）

安い値をつけやがって  才敢這樣給我貼上便宜的價錢

解き放つぜ!       我要放它們出來啦！[4]

有為有趣的是大槻ケンヂ和動畫中角色聲優的對唱，在歌曲的前半部分他邀請她們跳倫巴被一一拒絕，尤其是最後野中藍用最甜的聲音給出了最惡毒的回答：

“おととい來やがれ一人でルンバ”（快滾，一個人去跳倫巴）

這些有趣的互動又如何被畫面呈現呢？新房再次打出了不同尋常的思路。在歌曲的前半部分，他大量引用了《解體新書》的畫面。

圖7

圖8

《解體新書》是出版於1774年，由日本江户時代的蘭學醫生杉田玄白所翻譯的，由德國醫學家J. Kulmus所著的Anatomische Tabellen的荷蘭語本。玄白出身於醫官世家，由於對處刑罪人的解剖驗證了荷蘭醫學無與倫比的精確性，玄白開始對荷蘭醫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在後來的歲月中同人合作譯出《解體新書》並贈給將軍。

至於為什麼新房會想到用《解體新書》中的解剖圖來詮釋《空想倫巴》，當然可以做各種解讀。若從筆者角度看，歌詞中所言的“盤踞在心中的豺狼虎豹”，可能是一個線索，新房特意一本正經的採用了人體解剖圖，好似嘲諷的説“誒，就解剖來看，人的胸腔中並沒有什麼豺狼虎豹啊”。其實這反而呈現出一種雙重的諷刺，即對唯科學主義的嘲弄，或者説，就算醫學的進步創造了相當的奇蹟，但是人心中存在的豺狼虎豹依舊並未得到解決。於是畫面和音樂便建立起了富有張力和對抗性的聯結。

當然這只是筆者自己所做的詮釋而已，或許存在過度解讀之嫌。但換一個角度看，從上述兩季OP的聲音與畫面的配合來看，新房無疑採用了劍走偏鋒的模式。或者説，他並未用常人理解的思路去聯結畫面與音樂，反而用了看起來完全無關，並夾雜着大量惡趣味要素，形成一種錯落而具有緊張感的動態。這無疑是現代主義的風格，就好像勳伯格的無調性音樂毀滅了古典和浪漫時代穩定而優雅的範式，將現代性中的激烈和不協感推到舞台的中心。新房在這兩手OP中也同樣採取了這樣令人感到不協調，甚至不適的處理手法。這本身與《絕望先生》這部作品要傳達的那種對現實冷嘲熱諷，以及無比的憤世嫉俗的思想狀態是極其貼合的。所以，新房看似完全偏離內容的詮釋事實上在另一個層面中貼合了主題。

不過新房也不見得將這種不協感貫穿到底，這是在歌曲的後半部分，整個畫面又恢復到了一個穩定而舒適的狀態，尤其是糸色望和常月纏從空中落下的畫面：

圖9

可以説是唯美至極。順帶一提，常月纏是筆者在作品中最喜歡的角色。她常常身着的明治到大正時代日本常見的“行燈袴”也是筆者所鍾愛的一種服飾。到OP的最後，呼應主題的糸色望上吊畫面再次出現，儘管這並不是一個適合用唯美來形容的畫面，但是至少我們看到了構圖上的穩定，甚至某種古典山水畫似的靈動感。這種強烈的內容和形式之間的對比，算是新房作品的一個特色吧。

圖10

第二季OP的另一個特色在於，它幾乎每一集都存在着相當的不同，前兩集和第一季一樣也只有文字而已，到第三集開始，因為故事中談論了所謂“質量劣化”的主題，而整個OP就因此採用了逐漸劣化的方式，從單純的黑白畫面到幾乎磨損到完全看不清，直到最後一集，才變成彩色模式（也就是我所有截圖的來源）。這還沒完，在後來的OAD中，同樣的OP新房又玩了新的花樣，將原本的畫面用大量獵奇而詭異的剪貼畫的形式表達，並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做出細微但又完全能被察覺的奇怪變化。大概是第二季中新房還未盡興，於是在OAD中繼續放飛自我吧。

以上兩個例子是我特地拿出來説的典型，《絕望先生》的音樂成就絕非僅此而已。就OP而言，我所沒有詳談的《強引 ni マイ Yeah～》，本身相當好聽，但是在畫面表現上並沒有那麼瘋狂。不過偶爾還是能看到新房對於現代主義藝術的偏好，比如

圖11

這個很明顯是致敬了前蘇聯的海報《實現我們的偉大計劃》的neta，見圖12

圖12

第二季的三個ED，《戀路ロマネスク》、《マリオネット》和《オマモリ》也都用完全不同的畫風配合音樂。第三季的主OP和ED《林檎もぎれビーム！》和《絕望レストラン》也相當不錯。

最後還要提及整個動畫的OST製作長谷川智樹的發揮。相比於OP和ED強烈的風格，《絕望先生》的OST似乎有一些不太矚目（相比於《物語系列》而言，之後會詳敍）但是依舊發揮的相當出色，尤其是關於男主糸色望的兩個theme相當精彩。

結論：新房在《絕望先生》的OP和ED中的曲目選擇以及畫面搭配可以説同整個作品的精神氣質是極度契合的，使得原本就屬於良作的曲目在整體表現力上更加使人印象深刻。當然在這之中，也包含着新房本人大量的惡趣味和玩梗的嗜好，因此也很容易受到不喜者的攻訐。《絕望先生》本身也就是這樣一部作品，首先將自己置於道德的泥坑中，才能如此淋漓地把自詡高尚的衞道士一起拖下水，讓人們看看大潮退去後，誰才是那個裸泳的人。而新房選擇的音樂，正是這場好戲最合適的佐料。

[1]絕望先生中的OP幾乎每集都會有微妙的不同，而且和劇情內容有關，所以才會有不同OP的對比存在。

[2]因為新房時不時會突然插入一個只用了一兩集的OP，比如第一季的10、11集的《強引 ni マイ Yeah～》就不是大槻ケンヂ唱的。

[3] https://zh.moegirl.org/zh-hans/%E4%B9%85%E7%B1%B3%E7%94%B0%E5%BA%B7%E6%B2%BB

[4]https://zh.moegirl.org/%E7%A9%BA%E6%83%B3%E4%BC%A6%E5%B7%B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