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不去的陰影:川航機長生死備降之後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3684-2018-12-29 21:13
來源:微信公眾號“人物”
少有人知道,直到現在,所有機組成員依然在和那次飛行留下的陰影纏鬥。

對擁有25年飛行經驗、達到教練級別的機長劉傳健來説,他遇上了世界民航史上第二起客機高空風擋玻璃脱落事件,這件事在別人看來是奇蹟、是談資,在他身上則是難以抹去的陰影。
文|李婷婷
編輯|劉斌
時隔半年,川航機長劉傳健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駕駛座上。
11月16日,在經過多次心理諮詢、2個月到醫院治療、通過模擬機訓練後,劉傳健和其他8位共同經歷過生死考驗的機組成員第一次復飛,執行成都往返北京的飛行任務。
起飛前,劉傳健有意無意地多看了兩眼風擋玻璃——「很多東西你不想都不行。」這架空客A321的風擋玻璃外觀整潔、完整,玻璃沒有刮花,也沒有弄髒。撫摸、甚至敲擊風擋玻璃並不是飛行員該乾的事兒,在此之前,機務工作人員早就對整架飛機包括風擋玻璃進行了嚴密無縫的檢查。
飛行過程中,那些玻璃爆裂、飛機下墜的畫面還是在劉傳健腦海裏時不時閃現。5月14日那天,他執飛的3U8633航班從重慶飛往拉薩,在起飛42分鐘後,副駕駛面前的右側風擋玻璃出現了網狀裂痕,約30秒後玻璃再一次爆裂,眨眼之間整塊風擋玻璃直接從9800米高空中脱落。副駕駛半個身子被吸出了窗外,飛機急速下降,速度在800多公里每小時。
在這樣的危急時刻,機長劉傳健一邊承受着「如同份量很大的爆炸物突然爆了」帶來的衝擊——「人根本無法動彈」,以及突然暴露在高空中的寒冷和缺氧(第二機長很快進到駕駛室幫他戴上了氧氣面罩),一邊手動駕駛這架右側風擋玻璃脱落、控制面板遭到破壞的飛機。34分鐘後,飛機成功備降成都雙流機場,9名機組成員和119名乘客安全落地。
此後的漫長時間裏,大部分人的記憶裏只留下了關於奇蹟、勝利和榮譽的片段。在飛機落地後的第3天,劉傳健和其他機組成員參加了發佈會,接受了媒體採訪,他們看起來神采奕奕。此後好消息沒有停歇過,他們獲得了民航局授予的「中國民航英雄機組」、「中國民航英雄機長」稱號,受到了國家領導人的接見,他們的故事也將改編成電影搬上大熒幕。
少有人知道,直到現在,所有機組成員依然在和那次飛行留下的陰影纏鬥。對擁有25年飛行經驗、達到教練級別的機長劉傳健來説,他遇上了世界民航史上第二起客機高空風擋玻璃脱落事件,這件事在別人看來是奇蹟、是談資,在他身上則是難以抹去的陰影。
飛機落地後的三四天裏,劉傳健整個人處於一種極度亢奮狀態中。他睡不着覺,一閉上眼,各種鏡頭就會朝他撲來,整個過程歷歷在目,恐懼感籠罩着他,需要藉助安眠藥才能入睡。那幾天,他和其他機組成員都要接受民航局派出的調查組的質詢。比起在飛機上的驚魂34分鐘,飛機落地後的現實更加冷酷,「在飛機上就想着怎麼操縱回來,想法比較單一,但是真正落地以後那種壓力是來自全方位的,各種調查、各種媒體、各個方面,實際上壓力是非常大的。」
身體很快就進入了疲憊期。最直觀的表現是,劉傳健患上了高空減壓病,「頭漲,全身疼,身上長一些小的顆粒狀的東西,身體關節發癢,讓人非常難受。」頭兩個月,他基本上每天都要去西南醫院接受治療,最長需要治療四五個小時。
就算是身體的各項數據最終都恢復正常,一些醫院儀器都檢測不出的問題還是存在,劉傳健能感知到,自己的身體有了無法言説的變化,7個月過去了,他覺得自己只是「基本恢復」,而不是「完全恢復」。醫生説,他相當於做了一個大型的手術,在面臨可能死亡的情況下,身體達到了極限狀態,各個系統都遭到了破壞,要重新建立身體新的機能循環至少要一二年的時間。
心理的恐懼更加無法遁形。在10月底為第一次復飛做體檢時,其中有一個眼壓測試項目,要往眼睛噴一股氣流來檢測眼壓,每一年每一個飛行員體檢都會做這個項目,但這一次副駕駛徐瑞辰當場就強烈地表示拒絕,「我做不了。」在那次飛行中,脱落的風擋玻璃就在徐瑞辰的正前方,只繫了腿部安全帶的徐瑞辰被機艙內外巨大的壓力差吸了出去,半個身子掛在了窗外。他的臉和胳膊都被劃傷了,被安全帶死死拽住的兩條腿都是淤青的,很長時間不能走路。
9名機組成員從出事後就很少聚在一起,他們所擁有的共同回憶如同一把尖鋭的刀子會從他們身上自動挖取,他們從不主動談論那天飛機上的情況,「就像一個東西反覆被提起,一直説一直描述,實際上傷害是很大的。」他們只會和配備的心理醫生聊起這件事,一覺得不舒服就可以隨時給心理醫生打電話。
儘管在第一次復飛前他們都通過了心理測試,真正到了復飛的時刻,經驗最老道的劉傳健也十分忐忑,「飛和不飛實際上是一個突破的點,這個點突破了,説明我們心理還能承受住,一旦突破不了,以後再想突破的話就很難了。」
第一次復飛顯然成功了。返回成都後,一下飛機就有媒體在等待,所有機組成員卻沉默着説不出話,機長劉傳健忍不住多講了幾句,那一瞬間,他像是突然回到了半年前飛機剛落地時的現場,「我的情緒就有點失控了。」
飛行早就成了劉傳健生命裏的一部分。儘管他現在還處於恢復階段,一個月只有幾次飛行任務,大多數時間還是在出差、培訓飛行員,甚至一個月裏還有幾天在清華大學上航空管理碩士班。當他聽到「未來還要飛行多少年」的問題時,他温和的聲音在電話裏一下子激動起來,「只要我身體合格,體檢合格,我會一直做下去,為什麼不繼續做呢?」
以下是《人物》和劉傳健的對話。

《人物》:你之前説,那件事情發生後,需要一個身體跟心理的調整,具體的調整是什麼樣的?
**劉傳健:**調整是需要時間的,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實際上(那個事件)對身體和心理的傷害是很大很大的。首先是身體,人到了最關鍵時候身體會有一種應急的反應,這種極端的應急變化以後,人體的恢復是需要很長時間的。
醫生説,就像動物面臨死亡時會有自衞的本能反應,身體的各項機能指標都會達到一種極限狀態,相當於身體裏各個系統都遭到了破壞,只是你看不着而已。重新建立身體的新機能需要很長時間,要慢慢休息,慢慢調整。前期最直觀的就是高空減壓病,頭漲,全身疼,身上長一些小的顆粒狀的東西,身體關節發癢,非常不舒服,實際上我們當時在西南醫院大概進行了兩個月左右的治療。
《人物》:飛機落地之後3天你還公開參加了一次發佈會,也接受了採訪,在那個影像裏整個機組的精神面貌看起來挺好的?
**劉傳健:**公眾並不知道,前兩三天我們都是很亢奮的狀態,根本就睡不着覺,躺在牀上,各種鏡頭就會向你撲來。當時那個過程就是歷歷在目,你躺在牀上它就會不停地給你湧現出來,不停地重複,飛機擋風玻璃一次次爆裂脱落,只要閉上眼睛想睡覺它就會冒出來,那種恐懼就會冒出來,那幾天其實也在被調查中。

2018年5月16日,成都,川航3U8633機長劉傳健在醫務人員的陪伴下離開發佈會。當日,川航3U8633重慶-拉薩機組召開媒體見面會 成都商報 王效 攝
《人物》:剛下飛機就要馬上接受調查,壓力挺大的吧?
**劉傳健:**實際上從出事到飛機着陸之間,那種壓力也大,但想法比較單一,就是把飛機安全地操縱回來。飛機真正落地了以後,那種壓力是來自全方位的,各種調查,媒體採訪,各個方面,實際上壓力是非常大的。雖然人是下來了,但作為機長肯定要面臨調查,這是不是做得正確、專業,心裏是很緊張的,包括調查組也很緊張,調查持續了大概三天吧,會有很多人對我的各種東西進行質疑,坐在辦公室想可能可以想得很周全,但是在那種緊急情況下是不是能夠準確地反應就是個問題了,會有人問你為什麼不這麼做,壓力非常大。當然沒有《薩利機長》電影裏那麼多質疑,因為我所做的應該都是正常的操作,都是按照我學的和我積累的知識在應對,當時應該去做什麼其實我是很清醒的。
《人物》:當時飛機裏的狀況非常糟糕,其實是很難保持冷靜的吧?
**劉傳健:**對的,非常糟糕。那個風擋玻璃爆破的時候其實分了兩次,第一次爆裂以後,它就是裏層裂了,理論上講裏層裂了應該是很安全的,當我跟空管通話,話還沒説完,就第二次爆裂了,兩次爆裂大概隔了30秒。當時風擋玻璃整個脱框了,飛機就失控了,一下就變成非正常狀態了。第二次爆裂後,機艙的壓差很大,相當於一個很大很大的爆炸物突然爆了以後的這種衝擊波,而且我們當時飛機速度大概是800多公里每小時。瞬間造成的壓力是很大的,人根本無法動彈,我們副駕駛半個身體都到外面去了,他是繫了腿部安全帶的。飛機落地以後很多人看到他臉、胳膊都劃傷了,其實他真正傷得最重的是腿,因為他的安全帶把他死死地拉住,他的兩個腿是淤青的,差不多好幾天都走路困難。
《人物》:身體恢復需要慢慢調整,那心理恢復是什麼樣的過程?
**劉傳健:**心理恢復比較容易理解,就是造成的心理壓力和心理恐慌,一時半會是消除不了的,這種生與死對你的刺激是非常大的,那肯定不會忘記,只是説去慢慢淡化,如果不能從這種陰影、恐懼中走出來的話,可能還會造成更嚴重的心理疾病,甚至你的生活狀態都會被改變。很多新的東西認知就和常人不一樣,會恐懼,甚至你開車,坐飛機都坐不了。比如我們10月底體檢的時候,要做眼壓測試,往眼睛噴一股氣流測試眼壓,我們副駕駛一下子就非常反感,他就拒絕做這個東西,他説我做不了,他就會突然有種很情緒化的東西表現出來,非常生氣。公司、民航局其實都找了很多心理專家來對我們進行心理的輔導,現在還在輔導。我們隨時感覺不舒服都可以跟他們電話交流。
《人物》:那你上一次跟心理醫生諮詢是什麼時候?
**劉傳健:**就是10月底復飛前。其實我們公司包括民航總局對這個事非常關心,有些時候我們在外面出差或者休息的時候,他們都會派醫生到我們的休息地點來給我們進行評估或諮詢,他們做得很密集,也做得很仔細。包括(對)我們的身體,他們專門派了一個醫生跟着我們,走到哪他都要跟着。
《人物》:那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了?
**劉傳健:**已經基本上恢復到正常的狀態,如果説完全恢復,真的還需要一段時間,身體和心理都需要一個時間。醫生也跟你講了,心理醫生也跟你講,它是需要時間的,需要自己去克服,去調整。這樣的話,心裏就很有底,覺得隨着時間的推移和自我的調整,可以恢復到一個正常工作狀態,這個事情慢慢就會過去。過一段時間回頭看,那些障礙就會被一一化解掉了。
《人物》:你是如何判斷自己是基本恢復還是完全恢復?
**劉傳健:**這很難界定,比如説那天有一個記者來採訪我,其實我情緒就有點控制不住了。我們落地以後,大家都説不出話來,我就多説了幾句,當時的情形會浮現在眼前,一般我基本上不太講,三兩句話會迅速地講過去。像這種東西,恰恰是我們心裏最柔弱的地方。
《人物》:你現在是不是經常需要出去講?同行可能都把你放在一個非常高的期待中。
**劉傳健:**是,不過有的活動能拒我也會拒。我之前也跟他們説過,我也不是完人,我也有很多缺點,只是説在這件事上,我可能運用了我的知識,運用了我的職業精神去把它做好了而已,所以説我也希望大家理解,不要看着我什麼都會,這次我處理好,好像就是什麼都行了,不是這樣的,我也就是一個普通的人。像我們民航經常説的,真的不需要什麼英雄,不需要什麼傑出人物,需要的是大家都安全。
《人物》:時隔半年第一次復飛,有什麼不一樣的感受嗎?
**劉傳健:**這個意義非常重大,這半年來一直沒有飛,作為飛行員,幹這個職業已經很長時間了,從心理上還是挺想飛的,但另一方面,公司也會衡量,身體能不能過關,心理能不能過關。真正到了那天去飛的時候,因為好久沒有飛實際的航班了,還是挺興奮的。但也擔心自己能不能真正坐到駕駛艙裏,能不能突破自己的心理障礙,能不能適應這個工作。飛和不飛實際上是一個突破的點,通過這個點,説明我心理上還能承受住,如果突破不了,可能以後再想突破就很難了。
**《人物》:第一次復飛的時候會特地檢查一下風擋玻璃嗎?**
劉傳健:肯定會啊,很多東西你不想都不行。不過就是一個外觀檢查,我們飛行人員不會去敲擊,不會去刻意撫摸哪個點,主要是看外觀整潔、完整,周圍都是好的,其餘的是機務工作人員做的事。
《人物》:第一次復飛沒有飛高原航線?
**劉傳健:**對,成都飛北京,其實差別還是非常大的。高原的難度主要體現在兩點,一個是操縱飛機困難,對飛行員技術、反應,和機組的反應都有很大的挑戰。再一個就是外界客觀條件上的差異也很大,比如飛機出了故障,很多東西都是無法處置的,飛機也有性能的要求,不是你想飛多高就飛多高,想飛多低就飛多低,飛機它也會有一個製造的極限。
《人物》:你之前飛過上百次高高原,遇到過什麼特殊情況嗎?
**劉傳健:**有啊,飛行是機械行為,就像你開車一樣,包括這樣那樣的一些小問題,哪兒輪胎漏氣了,哪兒開關失靈了,哪個燈又不亮了,總是會有的,所以這是很正常的,但是這些東西都會在可控範圍內,不會影響安全。就像風擋玻璃破了一層,如果它第二層不破,只有一層破了我們就返回,很簡單,我之前也遇到過,但是它就沒有造成這麼嚴重的後果。一層裂了,實際上飛機很安全,沒有任何影響。所以説為什麼別人都説飛行是一個勇敢者的遊戲,它是一個冒險的行為,有這樣一些因素在裏面。
《人物》:飛機上有非常多的程序,對飛行員來説遵循這些程序就可以了嗎?
**劉傳健:**不是,哪有這麼簡單啊,因為它包含的東西太多了,飛行整個過程,看起來很簡單,但是我們做得很細,總結起來就非常多。這也不是開汽車,我去學完了就不管了,我們的知識是一直在更新的,我們在飛機上運用的技術也在更新,所以要不停地學習。
《人物》:成為一個優秀的飛行員需要多長時間?
**劉傳健:**從在學校學習開始,要成為一個副駕駛,到成熟的副駕駛,再到一個機長,再從新機長到一個成熟的機長,甚至成熟的機長到教員,這每一步的成長都是非常艱辛的,都需要不斷地學習才會達到。實際上真正的這個過程還是比較長的,那就是從副駕駛到機長這個過程看起來很簡單,實際上一般情況下都要五、六年左右才能行,慢一點可能得七、八年。做別的工作七、八年的話,對這個工作已經非常得心應手了,但是你從事飛行的話,只能説才剛剛起步。
《人物》:那次事故的調查結果出來了嗎?
劉傳健:現在還在調查分析過程中。包括民航相關部門和空客公司都在對此進行研究,目前沒有最後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