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的非中國太監——朝鮮半島太監製度淺談_風聞

首爾市有處著名的地名“孝子洞”（Hyo-ja Dong）。顧名思義，好像是這裏曾經住過著名的孝子，因而得名，其實不然。這裏原本是朝鮮時代宦官（主要是前文提到的“出入番內侍”）的聚居區，原來叫“火者洞”（Hwa-ja Dong）。

為什麼叫“火者洞”呢？原來，元代時期的宦官通稱“火者”。所謂“火者”，源自波斯語“Khwaja”，該詞原為波斯薩曼王朝的官職稱謂，後演變為對權貴和有身份之人的尊稱。宦官作為皇帝身邊的人，也被稱為“火者”。元代東西方交流密切，所以“火者”一詞傳入元代宮廷；又由於高麗和元的密切關係（前文提到高麗貢獻大量宦官於元），所以該詞彙也傳入高麗，成為高麗後期乃至朝鮮初期對宦官的一種稱呼，他們居住的地方也被稱為“火者洞”。隨着時間的流逝，逐漸音變為“孝子洞”，甚至附會了一些孝子傳説，但真正的原意卻很少有人記得了。

經常看韓史劇的童鞋都知道，他們一般叫“內官”，也叫內侍、宦官【這裏順便説一下，高麗前中期“宦官”和“內侍”不是一個概念，“內侍”更多的是能入侍國王的貴族子弟，隨着宦官出任內侍的情況不斷增多，到了高麗末期因“內侍”才逐漸等同於“宦官”。朝鮮王朝時“內侍“和“宦官”就是完全一致的概念了】等，但從來沒叫過“太監”（實際上太監一詞泛稱宦官也是在清朝的事）。鑑於目前好像沒人詳細説這個，我就説下朝鮮半島歷史上的宦官吧。

朝鮮半島引入宦官制度，推測是在唐朝（當然之前宮中有什麼男侍也未可知，但沒記載的事就不好説了）。當時半島正處於“有唐新羅國”“雞林州都督”的統治下，唐朝後期宦官專權如此嚴重，怎麼能不影響到他們呢？所以我們在《三國史記》中看到了這樣一條記載：

冬十二月, 妃章和夫人卒, 追封為定穆王后. 王思不能忘, 悵然不樂, 羣臣表請再納妃, 王曰, “隻鳥有喪匹之悲, 況失良匹. 何忍無情, 遽再娶乎.” 遂不從**. 亦不親近女侍, 左右使令, 唯宦竪而已**

以上是新羅興德王元年（826年）十二月條的記載。“宦豎”顯然就是宦官。而且這條史料似乎暗示了這位“雞林州都督”與宦官有什麼不正當的關係……

統一新羅過了之後，經過短暫的後三國時代，接着是高麗。高麗宦官制度的實情究竟怎樣，按下不表。先來説説我之前看韓劇時的不解之處。

《帝國的早晨》裏的大殿內官

《千秋太后》裏的高麗景宗左側的內官（抓重點，數串黨退散）

《武人時代》裏的宦官王光就（右側）

《武神》裏的大殿內官

有木有注意到，高麗的宦官都是有——胡——子——的！！！

他們為什麼會安排高麗的宦官長鬍子呢？這其實是有所本的。

我們來看《高麗史·宦者傳》的序文：

高麗閹人, 其本系非氓則賤隷也. 高麗不用腐刑, 在襁褓為狗所啗者皆是. 然但備宮闈永巷之任而已, 不得拜叅官, 其慮深遠矣.毅宗時, 鄭諴·白善淵始用事, 然諴之為祗候, 宰相·台諫固爭而不奉旨, 蓋猶有先王之遺風焉.齊國公主嘗獻數人於元世祖, 頗得執侍閨闥, 出納帑藏. 有奉詔來使, 復其家, 官其族, 恩寵至厚. 於是, 殘忍僥倖之徒, 轉相慕效, 父宮其子, 兄宮其弟. 又其強暴者, 小有憤怨, 輒自割勢, 不數十年閒, 刀鋸之輩甚多. 元政漸紊, 閹人用事, 此輩或官至大司徒者, 遙授平章政事者. 其次皆為院使·司卿. 姻婭弟姪, 並受朝命, 第宅車服, 僣擬卿相, 富貴光榮, 漢南閹人所不及.國家每有奏請, 必賴其力, 故忠烈之世已有封君者. 忠宣久留於元, 數出入三宮, 此輩因與相狎, 多有請謁. 王擇其尤近倖者, 皆封君賜爵, 餘皆拜檢校僉議密直. 由是舊典盡壞, 而熏腐未燥者, 亦輕視本國. **如伯顔禿古思·方臣祐·李大順·禹山節·李三眞·高龍普等, 皆反吠其主, 讒譖構禍, 言之可謂痛心.**恭愍在位日久, 猜忌大臣, 以羣小為耳目, 倚任閽寺. 至列於經邦論道之位, 坐廟堂, 議國政, 而麗之社稷, 亦不久矣. 可不戒哉?

這五段是連着的，為了便於閲讀和分析，便拆為5段。

第一段告訴我們，高麗宦官不用淨身，一般都是小時候被狗咬過的身份地下的人來充當，那麼高麗題材的史劇裏宦官有鬍子也是可以説的通的了。

第二段説高麗毅宗時開始出現宦官弄權，所以在高麗毅宗末年武臣政變時，除了殺文官外還殺宦官。

第三段説在元屬時期，由於齊國公主開始向元皇帝獻閹人，並取得成功，在此光環效應的吸引下，去勢之術被引進高麗，在高麗掀起閹割之風，而那些高麗宦官在元廷的地位也很高，遠超漢族宦官。

第四段説高麗國王也不得不巴結這些“北漂”宦官，但也有不少“北漂”宦官反過來禍害祖國，氣焰那叫一個囂張。這裏沒提到一個最重要的“北漂”宦官，那就是被稱為唯一在中國正史裏有傳記的外國宦官——樸不花。

《辛旽》裏的樸不花

第五段説恭愍王時期的宦官是很牛的。看過《霜花店》的童鞋都知道，影片中以恭愍王為原型的王讓男寵洪林變成了太監。真實歷史上，恭愍王時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宦官是申小鳳，被封為寧原府院君、忠勤節義翊衞功臣，並擔任過密直使商議會議都監事（相當於中央軍委委員）和僉議評理（相當於國務委員）。

而且恭愍王還設立了內侍府，作為管理宦官的機構，併成為宦官干政的温牀。後來新興士大夫強烈主張廢止該機構，但最終被朝鮮王朝延續下來，直至20世紀。那麼朝鮮王朝的宦官制度又是怎樣一個情況呢？

朝鮮王朝宦官是“世襲制”，具體而言是養子制。據朝鮮孝宗的駙馬鄭載侖所撰《公私見聞錄》記載：

餘兒時聞諸老璫（老宦官）相語曰：“嶺南（指慶尚道地區）士族有天閹者，內侍法取之為養子，其族屬絕不與通……”

19世紀的法國巴黎外方傳教會牧師達雷（Claude-Charles Dallet）蒐集在朝鮮傳教士所得資料而撰寫的皇皇鉅著《朝鮮教會史》（Histoire de l’Église de Corée）的緒論中對宦官的養子制度如下介紹：

宦官沒有孩子，於是讓密使在全國範圍內訪求被去勢的小孩或年輕人，把他們作為自己的養子，讓他們掌握一定的素養，培養為宮中要職的接班人。但是這樣的去勢者到底在哪兒找呢？有的就是天生的去勢者，不是這樣的人就會被極度鄙視，有時會在檢查後被遣返。另一方面，就其他去勢者而言，人工閹割的方法被視為野蠻人的風俗，在這個國家是不搞這套的。但偶爾也會有小孩被狗咬而殘疾的事故發生。

現在韓國還保存着一本叫《養世系譜》的書，可以説是朝鮮時代的宦官“族譜”了。

當然，是否所有的“養子”都全部都是“天閹”呢？明弘治年間詔使董越的《朝鮮賦》中也提到：“閹宦皆非宮刑，惟取幼時傷疾者為之，所以甚少”，似乎所有文獻都説朝鮮宦官不用像中國那樣淨身閹割。不過在韓史劇中，朝鮮王朝的宦官還是有後天閹割的情況。所以我們看到韓國史劇中高麗時代的宦官很多都有鬍子，而朝鮮時代則是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的。

《明成皇后》裏大院君嘲笑李內官的情節朝鮮王朝的宦官不但是世襲的，而且在宮外有自己的宅邸。我們都知道朝鮮的王宮賊小，雖然宦官數量也不是很多，但全部住宮裏也是很困難的。所以就把宦官分為常住宮中伺候王、王妃、大妃、王世子等的“長番內侍”和要上下班的“出入番內侍”。

朝鮮的宦官甚至還有自己的妻子，而且並非是中國那種和宮女的對食。根據流傳至今的朝鮮時代漢城府的户籍文書《康熙二年癸卯式年北部户籍》，其中記載了居住在漢城府北部的8名宦官，4名有妻子，而且都是正規出身。如朱彬之妻出身忠翊衞軍官家庭、李春榮之妻出身任氏出身儒生（“學生”）家庭，張夢龍之妻出身兼司僕（一種低級武官）家庭，崔榮之妻金氏出身武學生家庭等。

以上是對其制度的介紹，那肯定有小夥伴會問朝鮮王朝的宦官裏有哪些著名人物呢？説到朝鮮王朝，最有名的宦官當推金處善了。其傳奇經歷在2007年被改編為一部叫《王與我》的韓劇，登上SBS的熒幕。這是韓國目前唯一一部以宦官為主人公的史劇（不包括早期的《內侍》等三級片）。

《王與我》海報

《王與我》中金處善被閹割的情景

金處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呢？我們通過韓國曆史學家李成茂先生的《朝鮮王朝史》來了解下吧）：

在韓國，宦官自三國時代以來就存在了，但在並非所有時代都是同樣的意思。只是限定於朝鮮時代的話，就可以定義為“以去勢男子之身隸屬於內侍府並被役使於宮中的內官”。朝鮮時代的宦官屬於內侍府，被配置於王、王妃、大妃、世子宮，擔當使命與雜物，其數目為240名左右。而到了燕山君時代，出了一個叫金處善的宦官。他歷事從世宗到燕山君共7代國王。但是，他的宦官人生也並非坦途。他在文宗時代被流放慶尚北道的金海，到了世祖時代又被剝奪官職，成為奴婢之身。在這期間，他被成宗的青眼所看中，得到特別的信任。他優於醫術，為治療大妃的疾病作出貢獻。作為回報，他獲得了賞金和正二品資憲大夫的榮譽。以宦官之身而攀上判書品階，他的出人頭地可以説是無人能出其右者了。然而，隨着燕山君的即位，金處善的命運便再次遭遇波瀾。因守護成宗陵墓之功，燕山君下賜其馬匹，一度對金處善極其信賴。問題是，到了1505年，他的胡作非為達到頂點。當時，燕山君寵溺一個叫處容的妓生（譯註：史載燕山君“於宮中自作處容戲，荒淫無度”，“處容戲”是韓國古代根據處容故事改編的假面戲，並非是一個妓生的名字），金處善難以對此坐視不管，於是決心豁出性命向王諫言。某日，燕山君突然説：“金內官，來一杯酒！”國王允許對酌，是很大的榮譽。然而對金處善來説，這次酒席成了他最後的晚餐。就在席間喜氣洋洋之際，金處善以死的覺悟開始了諫言。“老奴逮事四朝，粗通書史，古今無有如君王所為者。”（《燃藜室記述·燕山君故事本末》）這是一介宦官大膽之極的發言。怒不可遏的燕山君用箭瞬間射穿了金處善的肋骨。但金處善毫不屈服，更加憤怒的燕山君當場斬下了金處善的腳，命令他站起來走。金處善説：“君亦折腳而能行乎？”終於當場慘死。任誰都會覺得這是作為臣下的忠實諫言，可對燕山君而言卻是無法忍受的屈辱。他更殺了金處善的養子李公信，還不解恨，甚至沒收了金處善的財產、把他的家打上釘子。這是對逆賊施加的刑罰。這還不夠，燕山君竟下令官吏和士兵名字中有“處”或“善”字的立刻改名，乃至二十四節氣中的“處暑”被改為“徂暑”。而且到了在國家正式文書中也禁止使用“處”字的地步。

朝鮮宦官的職位有尚膳、尚醖、尚茶、尚藥、尚傳（承傳色）、尚冊、尚弧、尚帑、尚洗、尚燭、尚煊、尚設、尚除、尚門、尚更、尚苑，最低級的是“小宦”。從這些職位名稱可以看出，宦官無非就是伺候王室的奴僕而已。但到了朝鮮王朝末期的高宗時期，宦官勢力再次膨脹，出現了宦官干政的局面。這點也為當時清廷駐朝商務代表袁世凱所知，他在1886年對北洋大臣李鴻章有如下的報告：

韓王有中官金圭復、黃允明等，宦官中之最有權者。甲申之亂，頗感卑府之恩，近見勢孤禍急，宮內一切動靜，時派小官來署密報。

袁世凱説這些宦官感念其鎮壓甲申政變之恩（順便説一句，由於高宗時宦官之弊嚴重，所以甲申政變時開化黨政綱裏有一條是“廢止內侍府”）、經常向他通風報信，這本身已經反映出當時宦官參與政治的事實。當然，事情可能沒有袁世凱説的那麼簡單。實際上當時宦官權勢是很大的。《梅泉野錄》記載説：

數十年來，內侍以權寵燻灼者，金圭福、黃允明、李容善、羅世煥、姜錫鎬、金漢宗之徒，援引盤據，為國大蠧，而錫鎬為之最，惟允明稍自戢, 且攻詩律、解書畫，作雅事以文之。

由此可知，姜錫鎬是朝鮮末期最具代表性的弄權宦官。關於這位宦官的一生也是值得開扒的，這裏就按下不表了。

1905年，日本通過《乙巳條約》控制朝鮮半島，為了控制宮廷，他們決定驅逐宦官，改用日本人管理宮中事務。首先是對宦官的大幅裁員，以致“諸宦聚哭”。

1907年11月，宮內府改制，宦官被取消，此後絕大部分宦官都離開宮廷，宦官制度在朝鮮半島終於畫上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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