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抗戰烽火中的歲月情_風聞
世纪杂志-2018-12-29 07:28
【郎慕中 文史作家】
抗戰中期,我還在浙西戰時第一臨中讀書。當時日寇瘋狂進攻,步步進逼,烽火燃遍江南大地,大好山河遭到鐵蹄踐踏,成為淪陷區。軍政機關大撤退,我們學校也隨着從內地搬遷到偏安一隅的浙西天目山區。在艱苦抗戰歲月中,我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故事,雖已經歷半個多世紀的蹉跎歲月,仍像一條彩虹留在心間。
跑警報結下深厚情誼
天目山海拔150米,周圍重巒疊嶂,雄峯峻巖,深壑險谷,雲山逶迤,成了防禦日寇的天然屏障。學校設在天目山麓的禪源古剎,旁邊就是浙西行署所在地。當時天目山區已成了浙西抗日的軍事、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因此,也成了日寇眼中釘,差不多每天都從杭州筧橋機場派飛機進行循環搜索,不休止地狂轟濫炸。由於這一帶是羣山峻嶺,山高林密,敵機很難找到目標,雖天天來,也只能盲目丟幾顆炸彈,向叢林掃射一陣機槍,就飛走了。可是敵機頻繁飛臨,對我們學習干擾很大,差不多每天要跑警報。
逢到晴朗天氣,我們就進森林裏,坐在軟軟的松針上,松樹杈上掛着小黑板,聽老師講課。生活十分艱苦,晚上點的是青油燈,吃的是黴糙米,而精神食糧就更少,沒有書報,可是學生會利用課餘時間組織抗戰宣傳活動,十分活躍。逢星期天,我們就一起順着狹窄崎嶇的山路,穿過茂密的竹林,在潺潺蜿蜒的溪流旁,幾棵紅松拱圍的大青石上團團圍坐,暢談文學,抒發理想,或者商量學生會的事。
我和幾個愛好文學的同學都是學生會宣傳積極分子,我負責編輯出牆報,油印快報;林嫣則是話劇組的台柱,她是從淪陷區大城市來的,父親原來是國統區的一個縣長,縣城淪陷,他帶着部下撤離縣城,上山打游擊去了。這次她給我們帶來了巴金的《家》《春》《秋》在報紙連載的剪報合訂本,和曹禺的《野玫瑰》等。看到這些書,我們幾個愛好文學的同學,像久旱逢甘霖,經常在田邊、溪邊、林中一起讀書。
當時,最轟動全校的一件事是校慶,學生會在老師指導下演出《野玫瑰》話劇。這是一個頗為浪漫傳奇的大型抗戰話劇,大意是抗戰時期,我方女特工“天字十五號”夏豔華奉派進淪陷區卧底,與大漢奸王立民結婚,由此所引發的一段故事。演出當天非常隆重,學校還請了行署機關領導參觀。演出效果轟動,尤其是林嫣出任主角,將富有民族大義、美麗妖豔、機智大膽的女特工夏豔華演得惟妙惟肖,獲得觀眾一致好評。行署還特地邀請我們第二天加演一場,招待軍民。當時的《東南日報》還特開專版報道了演出盛況。
不久,戰爭的災難又降臨了。
清晨,我們剛上完第一節課,突然警報聲又響了。我們衝出教室,直奔紅松林深處躲避敵機。剛爬上一座山崗,我的瘧疾病又發了,全身發抖,腿腳發軟不聽使喚。同學曹榮是我的同鄉,身體魁梧,人也善良,好不容易將我背進了紅松林,自己爬上一棵合抱粗的紅松的樹梢,久久注視着山下。我高熱漸退,舒服一些,但全身軟乏,無一點力氣。曹榮從樹上下來,憂心忡忡告訴我他發現一個奇怪跡象,周圍高山頂上出現白色標誌和記號,還不時出現白光,並對我説:“沒看見林嫣。”我猛地就像被火灼了,驚叫起來:“啊!她今天未來上課,一定瘧疾病發作(抗戰時日寇散佈的瘧疾病菌,當時廣為傳染),還躺在宿舍裏,哪怎麼辦!?”
曹榮説聲:“我去看看。”他一轉身,順着長滿長茅草的山坡滑下山去。這時飛機就像蜂羣一樣在空中盤旋,越飛越低,我清楚看到機翼上紅色的膏藥旗。突然響起一陣尖利呼嘯聲,接着傳來震耳欲聾轟隆轟隆的炸彈聲。山下我們學校所在的大雄寶殿冒起一股烈焰。仍不見他們回來,我心裏焦急萬分。敵機狂炸了半個多小時之後,終於飛走了。山谷林間沉寂下來。山溝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聲音漸近,樹葉掩映中出現兩個熟悉的人影。曹榮和林嫣都安然無恙。“啊!是你們回來了!”劫後餘生的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高興得熱淚盈眶。
圖 | 20世紀40年代,本文作者參軍時代所攝
我們學校所在的禪源古剎和行署機關所在地,還有附近的村莊,均遭到日寇毀滅性的轟炸。原來日寇在轟炸前利用漢奸在高山密林中設置標誌信號,就是曹榮在紅松樹上看見的白色標記和白光,這次打擊變得十分精準。幸虧我校師生在預備警報發出後不久都已隱蔽進入森林,沒有傷亡。可是古剎被炸燬於一旦,變成了一片瓦礫。戰時師生無處棲身,學校就遷到距我家較近的印渚鎮淨山寺的古廟裏。
我和林嫣的交往密切起來了。有一次,林嫣喜滋滋地送我一本油印刊物,神秘地説:“這是我哥託人從淪陷區捎來的,你一定喜歡,你看完給曹榮看,可不要隨便借給別人弄壞了。”
我打開扉頁,眼睛一亮,正是作家姚雪垠寫的小説《差半車麥秸》。這是寫一個農民參加抗日遊擊隊的故事:為了保家衞國,忍痛惜別新婚妻子和還差半車麥秸便能建成的茅屋,投奔抗日遊擊隊。他英勇作戰,受了重傷還夢囈般嘮叨着:“差半車麥秸……”我入神地讀着,深受感動,連她轉身離開也未曾察覺。
戰時臨中好多同學來自杭嘉湖淪陷區(日寇佔領區)。他們無家可歸,林嫣也是。我家離小鎮只有15里路,當時淪陷區來的學生都以學校為家。因此假期中我常邀他們到我家做客,我家住在山溝溝裏,村舍都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山岡塢坳裏,開門看得見、叫得應,可是從這頭到那頭,翻山越嶺得大半天。
媽媽見是大城市來的學生,又都是無家可歸的,況且林嫣又是位亭亭玉立的姑娘,當然另眼相待,變着法兒弄好吃的招待她。那時抗戰,農村很苦,只能用山芋幹、苞米餅待客,林嫣更喜歡蕎麥餅蘸着家養的蜜蜂產的蜜糖吃。她總是邊吃邊讚不絕口:“大媽好吃,這賽過城裏的麪包蛋糕。”説得大家都笑了。淪陷區離鄉背井的同學都盼望有個温馨的家,因此並不嫌棄我們山塢窠裏貧寒的生活。媽媽每次總是顯出不可捉摸的喜悦,她已從心底裏喜歡上了林嫣,還十分關切地看着林嫣問長問短,我心裏直暗笑,林嫣瞥了我一眼,臉色卻倏地赧紅。
圖 | 2007年2月14日,曹榮與夫人周遊北歐,在大西洋遊輪上於情人節合影
大掃蕩慘劇促使我投筆從戎
七月流火,田野已是一片金色,到了豐收季節。此時城裏傳來了可怕消息,杭州、富陽城裏的鬼子又開始地毯式地沿着公路線大掃蕩。鬼子掃蕩就是所到之處,實行毫無人性的“搶光、殺光、燒光”的三光政策。因此,學校提前放假,把學生疏散回家。可是淪陷區來的無家可歸的學生、教職員工仍留在學校裏,跟隨學校一起疏散。這時正遇上新稻還未收割上,農村普遍缺糧。媽媽叮囑我等新稻收割上,再邀請他們來家做客。因此林嫣和班級裏幾個同學沒有跟我回家。
已是日暮時分,山道上突然出現一批批揹着包袱,擔着箱籠逃到山村來避難的人,帶來更可怕的消息是:鬼子這次大掃蕩所到之處,姦淫擄掠,無惡不作,臨走還放把火,有的村莊已變成廢墟。於是,我們行動起來。大山塢的縱深處,有一個人跡稀到的天然溶洞,據傳説洪楊造反時期,附近二十里地的百姓就在這裏避難,裏面可以容納三四百人,四周是叢篁密箐、翠煙如織,十分安全。我們全村人,還有鎮上逃來的親友,都躲在洞裏,整整躲了一天一夜。鬼子撤回城去了,大家又回到村裏。
第三天,逃難的人陸續回去了,媽媽不放心,要我到鎮上去探聽林嫣的消息。我一走進小鎮,眼前就出現一幅斷牆殘垣、十室九空的慘景。後來才得到消息:那天留校學生和教師因人多目標太大,都分散了,與鎮上居民一起躲避。林嫣來不及離開,只得躲到一家居民三層閣的稻草堆裏,卻被這羣豺狼不如的禽獸糟蹋了。
我聽到這個消息真同晴天霹靂,心裏難受極了。曹榮也唏噓嘆息不止。第二天我就去探望她,她已被校方送到縣衞生院,躺在病牀上昏迷剛醒過來,痛不欲生,身體也十分虛弱。媽媽要我帶了半筐雞蛋和糯米來看望她。到了病房,她聽説我來看她,忙用被單蒙着頭悽悽啜泣。我在她牀邊足足坐了一頓飯辰光,再三勸慰她。她沒吭聲,也不肯回過臉來。最後,我只能懷着同情和悽切的心情離開。
局勢平靜下來,新學期也快開學了,這是高中最後一個學期。本來學生會幾個幹部都準備畢業後,結伴去南方桂林報考西南聯大,可是開學了,仍不見林嫣來上課,而後也杳無音信。我和曹榮到處打聽林嫣的消息,聽説她已跟着父親、哥哥走了,我們和她就此失散。
畢業後,我和曹榮和班級裏幾位同學結伴南下,打算去桂林報考西南聯大。抗戰時期交通十分不便,完全靠步行,又要通過鬼子封鎖線,一路上我們飢寒交迫,曉行夜宿,到了桂林,西南聯大早已開學了。在桂林停留期間,得到徵招遠征軍的好消息,我和曹榮毅然投筆從戎,參加了遠征軍。
圖 | 本文作者與夫人攝於2003年1月
在撒哈拉山區與纏蛇共眠
我們這是個屬準軍事編制單位。報到第二個週末,緬甸的臘戍被日寇佔領,日寇派400架飛機狂轟濫炸,滇緬公路遭破壞,滇緬鐵路也被切斷,大批軍援物資積壓,只能通過“駝峯航線”運輸,但前線供不應求,士兵嚴重缺乏槍支、彈藥、食品。情況十萬火急,軍用物資供應處奉命立即轉移到原始森林縱深處的撒哈拉山區,啓用第二條軍援物資運輸線。
撒哈拉山野人區,是原始森林縱深地帶,地處亞熱帶,氣候潮濕,毒蛇、毒蟲橫行,環境惡劣。出發去新的營地那天,我們見到班長是傣族人老兵沙坤。沙坤遞給每人一根竹杖,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叮囑説:“這裏蛇特別多,只要不故意踩到它激怒它,蛇一般不會主動襲擊。路上遇見蛇別怕,就用這竹杖把它挑開或趕走。”
夕陽西下,眼前出現一片腹地,原始部落“撒哈”到了。這裏是土著的居民聚居點,有一片遼闊的盆地,到處是茅寮,也有集市。散落着一處處圍着籬笆,裏面是一幢幢圓錐形,屋頂蓋着芭蕉或茅草,也有是紙板和馬口鐵皮蓋的小屋。沙坤説那就是我們的營房。報到後,我們就暫住在土坡上一家名字奇怪的地方——“纏蛇旅館”。
我和曹榮來到旅館。曹榮剛上牀,老闆推門進來二話不説,把兩條青光光的蛇往牀上一放。曹榮大吃一驚,我們責問老闆,老闆是個老土著,不懂漢語,一臉無可奈何,最後兩手一攤,轉身關門走了。我們兩人呆在屋裏,緊緊瞪着伏在牀上一動不動的青蛇。很晚了沙坤才回來,一見我們這副神態,禁不住哈哈大笑説:“不必害怕,纏蛇晚上伴你們睡,這裏的毒蛇、毒蚊就會躲得遠遠的,保護你們無憂無慮睡個好覺。”
我們仍是忐忑不安,不敢睡,實在倦了,才悄悄躺下。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沙坤早已起來了,我剛坐起身,感到腿上拴着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一看不得了,竟纏着一條纏蛇,驚惶失措,伸腿想摔,纏蛇也乖巧,刺溜一聲,已不見影蹤。原來纏蛇是生存在叢林的一種無毒蛇。這種青蛇身上發出一種濃重的酸辣氣味,毒蛇、毒蚊一嗅到就會死亡,不敢靠近一步。當地土著人普遍豢養纏蛇,人畜被毒蛇咬了,只要傷口抹上纏蛇的涎沫,就能保人畜平安。纏蛇喜歡人體温暖,“纏蛇旅館”的旅客入睡後,纏蛇會輕輕纏在人的手腳上,旅客也就可以放心睡個好覺了。
隱蔽在崇山峻嶺的供應處,任務十分繁重艱苦,既要防止敵機追蹤轟炸,又要保管運輸槍炮彈藥、藥品軍糧等物資。但在艱苦浴血戰鬥的激盪崢嶸歲月,大家同仇敵愾,鬥志高昂,都想着早日將日寇驅逐出國門。不久,前線接連傳來鼓舞人心的捷報,在密支那大會戰、八莫大會戰中,這支日寇王牌軍——南京大屠殺主兇十八師團被遠征軍全部擊潰殲滅,真是大快人心。1945年我們終於迎來了抗戰勝利,我回內地繼續上大學。林嫣依然下落不明,曹榮和沙坤仍留在軍隊裏,後來沙坤仍留在山區,曹榮則去了台灣,從此大家音訊斷絕。
暮年的重遇與遺憾
倏忽轉眼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一次我去外地出差,乘南下99次火車。車到衡陽站,我突然瞥見對面月台上一個熟悉的背影。她上了一列北上的特快,她驀然回首,我們都呆愣了。時隔多年,我們還是一眼認出了彼此。這時開車的鈴聲響過,乘務員關上車門,汽笛鳴叫,火車徐徐開動。她把頭伸出半啓的玻璃窗,用手圍成喇叭喊:“郎格里(這是杭嘉湖當地一種暱稱)是我,林嫣——”真是她,半個世紀來魂牽夢縈的林嫣!驚鴻一瞥中,我們四目相對,林嫣淚水瑩然,緊緊握着的手絹放在嘴裏咬着。回到車上,我的心情十分激動,當年我們這段青春萌發朦朧的愛情沒能開花結果,沒想到依然有相見的機會。
圖 | 本文作者(右二)參加上海作家協會第九次會員大會
改革開放後,曹榮從台北回來參加杭州首屆同學聚會。有同學看到我在《新民晚報》上發表的文章,通過晚報輾轉給我來信。同學會已經找到了林嫣,我們終於恢復了聯繫。她在和我們分別後,跟隨父兄參加了四明山游擊隊,後來到北京一所藝術院校工作,並且和一位藝術工作者結為連理,日子過得不錯。不久,我收到林嫣的來信,這麼多年來她仍惦記着我,到處打聽我的消息。信中回憶往事,字裏行間仍充溢着深厚的情誼,讓我倍感温暖。
後來我得知林嫣患病,和曹榮相約專程去北京看望她。她來信説:並無大礙,等養好身體,明年秋天一定赴杭參加第二屆同學會,屆時共遊美麗的西子湖,然後她會伴我們攀登長城、看西山紅葉。半個多世紀輾轉分離,我們雖然各自婚嫁,但是對對方的關心依然如初。我滿心期待秋天的重聚,可時隔不久,突然收到林嫣家裏發來的訃告,她走了。我的心頭被沉重猛擊了一下,忍不住潸然淚下。我永遠不會忘記苦難的烽火歲月,這段歲月也帶給我豐富的人生經歷,值得我一生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