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揚:從中國看伊朗,歷史從未遠去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文揚】
還在翹首展望2018,不曾想,新年的頭條新聞卻被伊朗搶佔了。
這場目前已波及大部分伊朗城市的反政府運動,事發突然,來勢洶洶,而且內在含義頗深,如若真像一些人所預言的,導致可能的結果A或B或C…那就不僅是新年頭條的問題了,2018年的整體世界形勢都可能被這一事件所塑造。

當地時間2017年12月30日,伊朗德黑蘭,伊朗學生參加反政府示威,防暴警察阻止學生加入示威活動。(圖/東方IC)
近年來人們最常説的話:世界正在發生複雜深刻的變化,既有格局土崩瓦解,黑天鵝攜手灰犀牛一起出動,羊毛出在狗身上最後豬買單…凡事都有可能。
就説東亞的朝核危機,十幾年一路演變,最終竟然主動權易手,規則全反,一個小國玩弄諸大國與股掌之中。西亞的局勢更是複雜,朝鮮能做的事,伊朗、土耳其、沙特、巴基斯坦未必不能做,看起來像是無關大局的茶壺風暴,也許就是一場洪災的前奏。
中國是一個歷史型的國家,又是歐亞大陸上的主要國家,在戰略判斷上並不缺乏應有的歷史感,這是相對於美國的一大優勢。例如朝核問題,美國只能從現實主義國際政治框架中把握這個問題,而中國應該早已理解朝鮮堅持擁有洲際核武器的真正目標和宗旨所在,其中的歷史含義,也只有中國能懂。那麼,關於西亞和中東問題,其實也是如此。一事當前,美國的反應,只能代表事物的一個側面,而中國的理解,則必然要從更長的歷史出發,得出自己的應對之策。
從伊朗動亂髮生後中國媒體上的輿論反應看,大多沒有脱出美國和西方所設定的概念框架。普通中國人看伊朗,首先冒出來的關鍵詞——伊核協議、西方制裁、石油、一帶一路、什葉派、政教合一、伊斯蘭革命、地毯、足球、旅遊……也大概就是這幾個。
這種理解肯定過於片面了。畢竟伊朗有着比中國還要悠久的歷史,而且大部分時間裏都處在世界歷史的中心,要真正讀懂這個國家,也必須像讀懂中國自己一樣,深入到上下數千年的時空中觀察。
如何理解伊朗這個國家
首先,若論文明起源,伊朗比中華還要早一些,公元前7000年前後的農牧業活動遺蹟,在伊朗全境都有發現,前4000年時期的大型宮殿和神廟也有很多。
而伊朗人的5000年文明之説,則有兩層含義,一是在地理上,伊朗西部的胡澤斯坦地區公元前3000年就有了強盛的埃蘭王國,現在還有喬加·贊比爾古建築羣;二是從民族上講,伊朗人所屬的雅利安人部落在公元前3000年前後就開始從中亞和南俄草原外遷,其中一支向西,成為希臘人、意大利人、高盧人、斯拉夫人和日耳曼諸族的祖先,另一支向南,到了印度的成為了印度雅利安人,到了伊朗高原的成為了伊朗雅利安人。

喬加贊比爾古遺址
伊朗一詞即源於雅利安,其本意為“農夫”,後引申為“貴族”、“高貴的人”。這也不難理解,回到當時的歷史情境中,相對於常年遊蕩、逐水草而居的遊獵、遊牧部落,能夠佔領一塊豐饒之地定居下來從事農業生產的部落,一定高人一等,而且養尊處優。這個情況與古中華類似,定居於黃河中下游的華夏族,相對於周邊的蠻夷戎狄也是高人一等,漢語裏華族一直就是貴族的意思。
埃蘭文明實際上是兩河文明的一部分,“神廟城市”類型,使用泥板文書和楔形文字。大約在中國的五帝時代,埃蘭王國與兩河的烏爾、阿卡德等王國頻繁交戰,互有勝負。在中國的夏商周時代,又與兩河的巴比倫和亞述等王國相互征戰。中國西周初期的埃蘭曾稱霸整個兩河流域,但很快又被巴比倫尼布甲尼撒一世所滅。中國春秋的周襄王時期,埃蘭被亞述王所滅。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伊朗人的第一個王國米底的崛起和稱霸過程,與秦國的歷史頗為類似。首先,也是從邊疆地帶興起,秦國是僻在雍州,米底也是崛起於伊朗的西部。米底從立國到逐漸強盛,繼而征服列國,再到揮師亞述,攻陷都城尼尼微,成為西亞最強大的國家,歷經了四代國王,但是時間上更早一些,大約在秦桓公時期,米底與呂底亞以哈里斯河為界劃江而治,達到霸業的頂峯。
在米底帝國時期,位於南方同文同種的波斯是該帝國的臣屬。經過與米底帝國持續三年的戰爭,公元前550年,居魯士二世終於攻克了米底都城,正式建立波斯帝國,也稱阿契美尼德帝國。居魯士大帝開創的這一帝國是世界歷史上第一個地跨歐亞非三地的大帝國,北抵多瑙河,南到尼羅河,東至印度河,疆域廣達500多萬平方公里,在當時就是大半個世界了。
波斯一詞與伊朗之不同,在於它是一個地名,源於波斯灣岸邊的法爾斯地區,而不是源於民族名。正如秦漢兩朝為中華民族打下了國家基業,波斯帝國對於此後的伊朗來説,也是文明的根基。此後的塞琉古王朝、安息王朝、薩珊王朝、伊爾汗王朝、帖木兒王朝、薩法維王朝、愷加王朝、巴列維王朝,大多以波斯王朝的繼承者自居。就像中國此後兩千年“百代都行秦政制”,而主體民族今天仍然自稱漢人、講漢語一樣。
根據歷史記載,居魯士大帝不僅統一了當時中東地區的“天下”,而且由於他的寬容政策,成為了諸文明的保護者和集大成者,被擁戴為“萬王之王”。在他之後的岡比西斯、大流士、薛西斯等帝王,也都各領風騷,將帝國的事業推向了頂峯,完全改變了古代中東世界的政治格局,確立了印歐語系人種在中東地區的統治地位。
1971年10月,最後的伊朗國王巴列維在古城波斯波利斯舉辦過一場盛大的慶典——慶祝波斯建國2500年,向歷史偉人居魯士大帝致敬。BBC在報道中寫道:“大沙漠中設計名師用37公里真絲建起豪華帳篷城;世界頂級餐館巴黎的馬克西姆停業兩星期來準備珍饈美味;嘉賓來自世界各地,其中包括60多位國王、王后、總統。”


波斯建國2500年慶典(圖/維基)
但是,這場盛會也成了巴列維王朝最後的絕響,其時流亡巴黎的伊斯蘭宗教領袖霍梅尼激烈地批評説:這些盛大的慶祝都和伊朗高尚的穆斯林人不相干,所有參加的人都是伊斯蘭和伊朗人民的叛徒。
8年之後,巴列維被迫離開伊朗,伊朗進入了“伊斯蘭共和國”的革命時代。
如果從公元前550年算起,到1979年是2529年,伊朗的帝制時代,持續的時間比中國要長,開始的時間也早很多。但是,今天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卻遠比今日的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強盛得多。儘管波斯帝國歷史上多次復興成為世界性帝國,但今天的伊朗卻失去了大部分疆域,只能依靠當下的幅員勉強支撐着其地區強國地位,而今天的中華民族卻還在不斷的擴大,並在復興之路上大步前行。這之間的差異,是值得研究的。
從中國看伊朗
首先,若拿中國的秦漢王朝與伊朗的波斯王朝對比,後者是典型的帝國,而前者實際上是大一統國家。兩者最大的差別在於:帝國是多民族、多文化、多層級的,境內不同民族都保留着自己的傳統,甚至保持着自治,帝國的統治者通過差異化政治實行點-線式的鬆散管理,臣民只是名義上的效忠。而什麼是大一統國家呢?看看秦朝,設郡縣——“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設守、尉、監”,寢兵——“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鍾鐻”,削藩——“徙天下豪富於咸陽十二萬户”,定製——“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實邊——“使蒙恬渡河取高闕、山、北假中,築亭障以逐戎人…築長城及南越地”,別黑白定一尊——“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
這就叫大一統建設,有人説是暴政,也有人視為功績。但事實是,有了這種建設,才有了點-線-面式的行政管理,才有了大一統國家,也才有了後來的“百代秦制”;而沒有這種建設,就只有點-線式的帝國,武力再強、疆域再廣,也難以持久。

秦兵馬俑(圖/視覺中國)
波斯帝國的輝煌歷史,留下不少遺產,尤其是賦予了這個民族決不輕易臣服於外來文化、永遠堅守其獨特性和光榮感的高貴氣度。伊朗歷史上的文學家菲爾多西(公元940— 1020年)在《列王紀》一書中寫道:“我只能為伊朗人而空自流淚,見薩珊王朝的境遇如煎五內。多麼可惜,輝煌的王冠和王位,多麼可惜,往日的尊榮與高貴。今後我們將敗在阿拉伯人手中,日月流逝給我們帶來的只有哭痛。”
其實,這個時期的中國正值北宋時期,面對不斷加重的北方外患,也是有心無力,對契丹、西夏用兵屢遭挫敗。北宋末年更是遭遇靖康之難,二帝被擄,宋室南遷。不用説,那時漢族士大夫的哀痛之情也應該與菲爾多西差不多,比如陸游的“三萬裏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
也恰如中國的中原政權在近一千多年裏屢遭異域文明入侵蹂躪又一次次復興的歷史一樣,伊朗的波斯帝國繼承者們近一千多年的歷史,就是一部與阿拉伯哈里發帝國、突厥帝國、蒙古帝國、西方帝國、俄羅斯帝國的殊死搏鬥的歷史。軍事上的被征服當屬無奈,文化上的反征服也時有發生。霍梅尼發動伊斯蘭革命時的口號是“既不依靠東方,也不依靠西方,只要伊斯蘭!”,與其説反映的是伊斯蘭教義的民眾基礎,不如説反映的是對西方帝國和俄羅斯帝國兩方面意識形態進攻的抗拒心理。畢竟前者只有一千多年的傳統,而後者所復活的,則是兩千五百多年的光榮。
對於今天的伊朗,也仍然要這樣來歷史地看,其關鍵詞仍然是帝國曆史、波斯文明、伊朗民族。這個文明從阿契美尼德帝國時期就與大大小小的西方帝國進行戰爭,整個西方文明的前世今生,其真真假假、起起落落,都在它的眼皮底下發生。中國人看不明白的事,伊朗人卻都清楚。
可以説,由於這個文明在歷史上的高度太高了,對古代世界歷史的影響太大了,其光芒太耀眼了,對於今天伊朗的國力來説,變成了一種難以承受之輕。正如一位西方旅遊者所感嘆的:來到伊朗之後,還去哪裏?
都知道伊朗與以色列互為死敵,但在兩者關係上,伊朗的確是居高臨下的。如果今天的以色列人還在糾纏耶路撒冷之神聖,那麼伊朗人也不會忘記,如果沒有居魯士大帝對“巴比倫之囚”的解救和重建聖殿的許可,後來2500年的歷史裏還有沒有猶太民族都是個問題。
古波斯人一生只學三件事:騎馬、射箭、誠實。儘管今非昔比,但如果中華文化的孔孟之道精神不滅,也不能認為伊朗人的波斯勇士文化榮光不再。
當然,今天的伊朗,伊核是問題,制裁是問題,神權是問題,石油也是問題,但如果只看到這些,是難以完全看懂伊朗政治的。在今天的波斯波利斯,還能看到被稱為“萬國門”的薛西斯門,那是波斯帝國全盛時期各國使節拜見“萬王之王”時的必經之門。在今天的伊斯法罕,還能看見被稱為“半個世界”的伊瑪目廣場,那是17世紀初由阿巴斯一世打造的帝國“王冠”。歷史並不如煙,而帝國的歷史甚至還會復活。
此次動亂據説主要是因為物價持續上漲,民眾難以忍受,而有些口號卻喊出“我們是雅利安,不要阿拉伯神!”;本來是官方號召紀念伊朗歷的“10月9日史詩”表達對外國干涉的抗議,不曾想卻演變成針對本國體制的示威。歷史與現實,精神與物質,外部與內部,就這樣奇妙地混合着。
也許在理解了歷史之後就會明白:這就是伊朗,這正是伊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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