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可:日本的聖誕、新年與“文化自信”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廖可】
相信很多人都知道,日本的新年,與中國和其他歷史上受中國影響較深的亞洲國家都有所不同。日本以元旦為新年的開始,正月也是從這一天開始計算,而不是像我們一樣有傳統意義上的農曆新年。
雖然新年換了個日子,但是似乎許多習俗還是換湯不換藥,比如新年第一天一定要去神社或寺廟拜一拜,當然不一定非得搶個頭香。
鑑於對日本“新年第一拜”(日語為“初詣”)的好奇,我和朋友也相約在2018年的元旦這天“入鄉隨俗”一次,前往淺草寺一探究竟。結果,現場着實和中國有異曲同工之妙。

雷門外百米長的參拜隊伍,本文配圖均為作者供圖

正殿外商業街百米長的隊列
人們在淺草寺的大門口——雷門外排起了百米長的“入場”隊伍。在雷門門口的十字交叉口,由於行人較多,好幾名警察在疏導交通,指揮行人每隔5分鐘切換一次過馬路的方向。
而進了雷門後,人羣仍舊前進得非常緩慢,5分鐘才能向前挪動幾米。於是,淺草寺正殿外的那幾百米長的商業街就顯得格外地長,以至於排隊的遊客連挪動一下腳步,去近在咫尺的店裏暖和暖和的慾望都沒有。
在眾多遊客中,外國遊客佔了不少,還能聽到熟悉的中國話,但本地的日本人也有半數以上了。一個朋友説,這看着就像在逛北京地壇廟會;而我覺得,這種密度的人羣更像是前幾年的上海外灘的跨年夜。
日本的聖誕和元旦
實際上,我身邊有許多留學生告訴我,他們對日本的新年有一種説不出的感覺。
不只是這“新年第一拜”,日本人也要吃年夜飯、做大掃除、探訪親朋。就連那些街道上短暫關張的店面和冷冷清清的樣子,都會讓目睹此景的中國人想起不遠處中國的春節。
但是另一方面,把1月1日當成正月初一,始終讓人難以完全產生共鳴。而且日本為了向歐美靠攏而“搞特殊”過公曆新年,似乎給人一種在脱離自己的歷史和傳統的感覺。
連中國人都有這種感覺,日本人就更不必説了。
現在的日本,很多學校和部分公司會在聖誕節前夕開始放假,假期一直持續到1月1日後的正月。於是許多日本人會錯覺西方的聖誕節和新年與自己息息相關。
實際上,日本人對聖誕節有很微妙的感覺。在推特上,2017年的聖誕節時,部分日本網友是這麼議論的:

網友:我們不需要萬聖節、聖誕節之類基督教的節日!更確切地説,明治的文化開明以來,已經説過把外來的儒教、佛教這些東西丟掉之類的話了(廢佛毀釋),所以佛教和儒教也都不需要了!

網友:聖誕節雖説是外來文化,可是和拉麪一樣,我想日本似乎具有像聖誕節這樣的沒有宗教色彩的獨特文化。於是,我在聖誕節時感受到了鄉愁。
而新年的改變更讓許多日本人覺得傳統和西化之間發生了衝突,2ch論壇上的日本網友,有的就很懷念舊曆:

網友:舊曆是古代人智慧的集大成,就算是日本也有天保歷(明治維新前,日本根據中國農曆獨自制作的歷法),新曆受基督教的影響很大。(再改回去)很麻煩,所以就這樣用着新曆也不是不可以,但不慶祝舊正月(指中國春節)還是多少有點寂寞啊!

網友:日本國內也有一些地方還在使用舊曆,6月也送粽子之類的(習俗)。

網友:東亞就是應該用舊曆生活。全部用西洋曆法是個錯誤。北半球和南半球的季節也是正相反的。
聖誕和新年的由來及變革
其實,日本人對日本現行的“聖誕和元旦”有這樣一種感覺,與現行設定的由來和變革是分不開的。
日本歷史上受佛教、儒教、本土神道教影響頗深,曾長時間閉關鎖國,擁有濃厚的封建傳統,本來和作為基督教象徵的聖誕節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針對日本聖誕節的由來,《每日新聞》做了一次歷史探究,大致可以歸結為這麼一句話:擺脱殖民地命運和戰爭勝利的狂熱下的文化自信的使然。
1549年,來自耶穌會的傳教士聖方濟各•沙勿略,登上了日本鹿兒島的土地,開啓了基督教在日本的傳播,後來的日本人認為,他的影響力可以與幕末“黑船開國”的佩裏比肩。當年12月25日,鹿兒島開始慶祝聖誕節。隨着基督教的傳播,聖誕節也開始在長崎、山口等地傳播開來,直至1587年政府對基督教傳播下達禁令。
300年後,隨着日本被強制開國,基督教重新獲得了微小的生存空間,開始緩慢而隱蔽地傳播開來。只不過,與中國有所不同的是,日本通過明治維新擺脱了淪落為殖民地的命運。重新得以對國家進行控制。而明治政府雖然賦予民眾宗教信仰自由,卻嚴令禁止“妨礙安寧秩序、與臣民義務背離”的信教活動,對包括基督教在內的異國宗教實施儘可能嚴格的控制。聖誕節也隨基督教一起被嚴格管控。
然而由於明治維新的“全面西化”政策,華族、資本階級精英以及民間都對代表着西洋文化的聖誕節抱有一種對“先進文化”的仰慕,因此整個社會對聖誕節的接納都很快,以至於明治初年,日本就有地方開始慶祝聖誕節。1906年,由於社會的商業化發展,報紙廣告變得越發華麗,以“聖誕贈禮”為主題的商業廣告開始出現。
而真正使得日本人得以享受聖誕節的,是日俄戰爭的勝利。與中國一樣,自從被列強打開大門後,日本人飽受列強不平等條約的威脅和羞辱,而日俄戰爭中日本的勝利,無異於給日本人注入了一針強心劑,標誌着他們擺脱了淪落為殖民地的命運。
於是日本人從那時起終於得到了“文化自信”,也因此開始將聖誕節看作“可以享受的節日”。《每日新聞》這麼寫道:“(日本人)自説自話地將作為一神教的基督教之神,算作了日本多神教八百萬神明中的一份子。”
在二戰中,聖誕節迎來了第二個巔峯,徹底成為了日本人的節日,也標誌着日本人的“文化自信”日益增強。在此期間,聖誕節因為捲入日本軍國主義擴張而逐漸高漲的全民瘋狂中,成為了一個日本人的狂歡節。
現在,許多日本人誤以為聖誕節是日本的法定節日。但二戰後日本憲法規定國家政教分離,不允許宗教節日作為法定假日,因此這一想法是錯誤的。這一錯覺的產生,源於1926年12月25日大正天皇的逝世。按照日本法律,這一天的前後幾天要被作為國家祭日,成為法定假期,這一規定直到1947年新憲法誕生才宣告結束。由於這一假期傳統被延續下來,大正天皇逝世日又恰好是聖誕節,所以會讓人誤以為日本將聖誕作為法定假期。
至於日本新年的變革,這點就應該更為人所知了。明治時期隨着“全面西化”政策的推行,日本政府在1872年12月9日推出《改歷詔書》,宣佈1873年1月1日起全國以西曆及24小時制來計算時間,退出農曆計法。
當時這一政策曾引起社會上巨大的騷動和反彈:火車時間表因被倉促改動而亂成一團,農民也抱怨稱新曆無法讓自己好好計算農作物的成長。然而,由於明治政府急於通過“脱亞入歐”加速社會變革並換取西方對日本的認可,這一決策一直被堅持下來,渡過了變動期,直至今日。
這也就是為什麼新年的變革,對於日本人來説,也象徵着日本傳統與西化的邊界線,因為它本身就是“脱亞入歐”的一個表現。
現代日本年輕人對“聖誕和元旦”的認識
比起整個日本社會,實際上我更好奇日本的年輕人對“聖誕和元旦”和“文化自信”命題的看法。
我與幾個日本年輕人聊了聊,其中有三個人的想法比較有趣。第一位年輕人來自大阪的現在在東京求學的年輕人。當我問及關於“聖誕和元旦”的問題時,他居然不知道明治維新前的新年與現在的新年時間並不一樣,也不知道聖誕節與基督教的關係。“我以為那都是日本的節日,商家的噱頭而已。”他説。
第二位是東京本地的大學生,他説:“聖誕節早已經是日本的節日了。”與第一位不同的是,他知道箇中歷史緣由,但他確信日本早已將這些外來節日內化為了自己的文化,“就像外來語一樣,我們接受了這種形式,當然內涵還是我們日本自己的。”他認為,正是因為這種“日體西用”的特徵,日本才確保了“文化自信”。
第三位年輕人已經參加了工作,對社會上的種種現象有着更為深刻的體會。“你看商業文書裏用的那一堆外來語就知道,未來日本不是變成中文(指日語對中文漢字的借鑑現象)就是變成英文了。”他覺得日本的原生文化沒有得到什麼發展,反而一直是在泊來文化中成長至今。“雖然現在大家都在説日本傳統保護得很好,但我看以後未必。”他説。
總的來看,現代的日本年輕人大致有這麼三個認知傾向:一是認為“聖誕和元旦”已經完全日本化,日本有着很強的“文化自信”;二是認為“聖誕和元旦”代表着從史至今外來文化對傳統文化的侵蝕,雖然現在日本依然“文化自信”,但未來仍然有潛藏的危機;三是對“聖誕和元旦”缺乏認知,已經失去了這一部分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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