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默:創業失敗不是死路,而是活路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雁默】
青年創業家茅侃侃自殺身亡的消息,這幾天也傳到了台灣,台媒與港媒都以“創業者的悲歌”形容此事件。坦白説,這位年輕人離世了,我才知道他,關於其短暫的生平,也只匆匆閲覽了相關新聞一遍而已。

圖片來源:作者收集,下同
同時間,台媒還報導了另一則“韓國連續13年自殺率第一”的新聞,令人不由得對中華文化圈裏的自殺問題多思考一二。
自殺,通常與“失敗”脱離不了關係,在我們的文化裏,到底怎麼看待失敗的呢?由於自殺的議題涵蓋很廣,故而本文僅關注於“失敗”這一面向。
前陣子訪問表弟,他小學畢業後就赴美求學,大學畢業後在硅谷工作了一段時間,30歲以後回台定居,仍在美商公司服務。表弟換了好幾家公司,均是美國科技產品設計公司,他的主要工作是聯繫大陸製造廠,也就是典型“美國設計-中國製造”商業模式下的青年就業族。
對於兩岸青年與美國青年的差異,表弟提供了他的個人觀察,簡言之,他覺得大陸人與美國人比較像,台灣人反而與中美青年差異比較大。在這次難得的採訪裏,收穫頗豐,在此我只取一項來説:美國人與大陸人傾向將失敗視為成功的重要途徑,台灣人則視失敗為終結。
在硅谷的創投圈裏,“曾經創業失敗”是一項被創投者重視的經歷,因為美國人認為失敗意謂着往成功之路更進一步。就像一部美國電影裏説的,在美國,生病就醫,你被視為痊癒者,在英國,生病就醫,你就是被視為病人而已。若説美國精神裏有什麼值得我們中國人學習的,我想應是這種積極性的正面態度。
大陸創投圈也是如此嗎?我不確定,光聽表弟的個人觀察經驗或許還不夠周延,不過,台灣的創投者普遍不敢再投資創業失敗者,則是肯定的。
恥敗文化
在書市中,琳琅滿目的成功者故事,會造成大眾一種錯覺,認為成功沒有想像中這麼難,事實上,失敗才是常態,但我們的文化似乎讓大家下意識地迴避了失敗者的故事。我曾問過台灣某雜誌編輯,為何不多出一些失敗者的經驗書籍呢?他回答得很乾脆:1. 讀者不愛閲讀失敗經驗。2. 失敗者不願意受訪。
我們不願直面失敗,部分來自羞於承認失敗的恥感。儘管“失敗為成功之母”人人都聽過,但你隨便搜索一下這句話,羅列出來的卻是“別傻了,失敗不是成功之母,成功才是”,“現實世界中,失敗的人只會一直失敗”的醒目指控。説這些話的人,也不令人意外,就是那些靠錢滾錢過活的人。
在一個現代的功利社會里,不見得會催生“失敗為恥”的文化,美國就是顯例,日本則為反例。曾有二戰後的美國老兵形容,日本人在打仗的時候很勇悍,但投降後一個一個就像鬥敗的公雞,出奇地温馴。與韓國一樣,日本人重視“顏面”,失敗是奇恥大辱,“苟活不如好死”的想法特別強烈,談到解決之道,自殺也就成了選項之一。
但不能不提的是,不會有一種社會,是將失敗視為榮譽的,美國亦不例外。就醫是為了痊癒,正面看失敗,也是為了成功,因而重點在於我們的社會用什麼樣的眼光,看待失敗。
對台灣的創投者而言,失敗的人,肯定有失敗的“基因”,不值得信任,這或許是恥敗文化的潛意識作祟。表弟認為大陸創投圈比較像美國創投圈,對創業失敗者另眼相看,這樣的看法,卻在茅侃侃的相關新聞中,似乎又不盡然。
茅侃侃在事業發生危機時,曾於媒體表示“在賺錢與夢想之間,我會選擇賺錢”,文內也引其他創業者感同身受的説法:“資本是錦上添花的,不會雪中送炭,誰管你曾經如何?”
資本到底會錦上添花,還是雪中送炭,創投者的決策必然與他的文化背景息息相關。若是處於極端重視數字的文化,雪中送炭往往是不合理的決策,但若是處於精神面較為積極的文化,雪中送炭未嘗不是一種“低買高賣”的好賭盤。
硅谷的創投文化
2015年,硅谷創投業者Plug and Play Tech Center總裁Canice Wu來台演講,分享“硅谷觀點的全球創新創業模式”,其觀點有四:鼓勵失敗,強調設計,多國團隊,產業皆“數位”。

Canice Wu指出,失敗對孕育創新很重要,硅谷的文化不是失敗了一次就不再嘗試,而是不斷地嘗試,重點是如何創建生態體系,以及有一個鼓勵新創團隊的文化及環境。
如此正面肯定“文化”在科技產業領域的重要性,一直是西方的強項。“文化”在商業領域的含義,並不僅止於產品外觀的美感,營造在地文化特色的行銷手段等等外在的表徵而已,也包含了精神面上的積極進取,與不畏挑戰。
現代社會學創始人之一,馬克斯·韋伯(Maximilian Emil Weber)在他的經典著作《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裏主張,從精神面來看資本主義的起源。
雖然資本主義的起源尚有爭議,但不可否認的是,工作者既然是人,其心理狀態當然是成敗的關鍵因素,那麼文化在個人的工作心態上就佔了重要的地位。美國的對沖基金公司裏,常設有心理醫師,以確保對沖基金經理人的心理狀態保持正面積極,就是“管理人心”的例子。
“鼓勵失敗”這概念的真實意義,其實是“鼓勵嘗試”。要鼓勵創業者創新的第一心法,就是消除創業者對“失敗”的恐懼感。怕失敗,就不敢嘗試,此乃創新最大的阻礙,將失敗也納入管理,其實也是因應競爭激烈的全球商業環境。
當然,硅谷創投業者並非只是讓創業者放膽去做嘗試這麼簡單,他們也負擔起輔導的功能,對創業者所欲進行的嘗試,發揮“提點”的作用。要形成一個“創業生態系統”,PLUG AND PLAY對創業者所給予的輔助除了專屬辦公室,企業諮詢,法律税務資訊,資料數據中心等,他們還會舉辦世界五百強的CTO,投資負責人作為客座導師,平均每天舉辦3、4場講座,傳承經驗,更重要的是,為導師與創業者建立起商業人脈。
真正瞭解失敗,並懂得利用失敗作為成功的階梯者,必然要洞悉“失敗與人格特質”之間的關係。簡單説,某些人格特質傾向失敗的創業者,會被PLUG AND PLAY在一開始就剔除,真正能獲得這家頗富盛名的創投公司青睞的創業團隊,其實只有2%。在篩選階段,PLUG AND PLAY會詳細評估創業團隊成員、技術與背景。
換言之,不是任何失敗者都會受到硅谷創投業者的另眼相看,你失敗不要緊,但若人格特質上不夠自省與積極正面,那再寬容的投資者都不可能貿然給你資金。那麼,顯然有某種“失敗管理術”的教戰守則,以從失敗者中篩選比較可能東山再起的創業者,形成了新的“硅谷倫理”。
所以,對追逐利益的商業世界來説,失敗者所在多有,但在他們之中,也不乏取得了寶貴經驗的“領悟者”,而這就是值得投資的商機。
從這個層面來看“雪中送炭”,景觀就全然不同了,對那些認為“資本傾向錦上添花”者而言,應該有些啓發作用。
中國傳統的商道
中國歷史雖看似重農輕商,但絕非沒有做生意的智慧。從宋代逐漸繁盛的商業發展到清末,“士商混雜”的趨勢也使得商人階級起了本質上的變化。縱然不論融合了佛學的儒家理學對商人心智的影響,我們仍可從更早的商賈傳統中找到屬於自己的“治生”理念。
吾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與權變,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以取予,彊不能有所守,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
這段話來自《史記·貨殖列傳》,發言者是被奉為“治生之祖”的白圭。所謂“治生”,就是自營生計之意,所謂“治生之術”,就是商道。白圭的説法換成白話,就是説做生意啊,跟作戰的道理是一樣的,要講兵法謀略。若不懂權變,不敢決斷,不擅取捨,不知進退,縱然習得再多的生意技巧,也終歸失敗。俗語説,商場如戰場,也就是這個道理。

利益匯聚之所在,常伴隨着意外與兇險,心臟不夠強者,還真不適合創業。要知變通,要敢賭,看事要細膩,要保有警覺心,要知道舍小取大,要看得長遠,情勢不利時要當機立斷,迅速撤退。
商道就是一種求勝之道,其實白圭的話與硅谷的投資心法並沒有什麼不同,須知,當創業者面臨權變,決斷,取捨與進退的處境時,就是面對”可能失敗”的瞬間,這個時候,人的心理狀態是關鍵中的關鍵。白圭對商人應具備的心智,總結成智、勇、仁、強,對PLUG AND PLAY而言,評估失敗者再起的指標,又何嘗不是這些人格特質呢?
韋伯主張資本主義起源的新教倫理,其實重點也就兩個字,勤與儉。誰能説中國沒有勤儉的倫理傳統?為何(西方意義上的)資本主義不是起源於中國呢?我想答案可以在硅谷創投圈口中的“創新生態體系”裏找到線索,一種重大的社會變革,起源必然是多因的,在生態環境裏的各種因素都具備了,並順應了時機,事方可成。
現代的全球產業競爭下,人們的眼光已然超越了勤儉倫理,而從更多維度去看適應新時代的人格特質,包含了從正面看失敗的文化。
所以,即便以逐利思維邏輯來推敲,失敗也不是死路,而是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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