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魯鄭：頂不住制裁就妥協？我在朝鮮的經歷告訴我不會的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宋魯鄭】

2月25日，平昌冬奧會落幕，但外界對朝鮮半島的關注並未消減，尤其是朝鮮方面派出了勞動黨中央委員會副委員長兼統一戰線部部長金英哲參加閉幕式，金英哲在閉幕式前會晤文在寅，表示願意與美國進行會談。

對於毫不透明、極為神秘的朝鮮外交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外界一般猜測是空前力度的國際制裁起了作用。制裁給朝鮮造成的經濟損害已經威脅到政權的穩定，特別是精英階層對金正恩的支持。

金英哲參加平昌冬奧會閉幕式

但以我在朝鮮的經歷來看，制裁固然起作用，卻絕不是促使朝鮮外交變化的因素。因為朝鮮是一個極為封閉和自給自足的經濟體，外部世界對其制約的影響本來就相當有限。另外朝鮮在封閉環境下進行了極為有效的宣傳，舉國上下對金家政權發自內心的忠心和擁戴難以撼動。上世紀九十年代全國發生大饑荒，國家食品分配體系崩潰，據西方猜測約有一百萬人餓死，但金家政權依然巋然不動。更何況，朝鮮人民已經習慣於僅能維持温飽的生活，只要不發生大的自然災害，朝鮮政府也確實能保證精英活得體面，普通民眾不致餓死。

顯然，這一次的所謂外交突變，在朝鮮一方則是早有預謀。如果看一下朝鮮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外交，世人就會明白“先挑釁再討價還價或者妥協讓步”一向是其屢試不爽的手段。

早在1994年，朝鮮第一次為其生產裂變材料的核反應堆加註燃料。面對這一嚴重挑釁，美國克林頓政府甚至曾考慮使用巡航導彈摧毀朝方核反應堆，美軍也做好了“威懾，並在必要的情況下擊退朝鮮襲擊”的準備。

而就在美國商討和評估軍事方案之際，美國前總統卡特訪問平壤，與時任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日成會面，並傳回了朝鮮方面願就核問題與美國談判的信息。後來雙方就真的達成了《朝核問題框架協定》。

朝核問題框架協定

可以説，挑釁令國際社會和相關國家大為緊張和憤怒，就在局勢達到一觸即發時刻，朝鮮再突然後退，全球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自然對朝鮮的要價更易接受。今天這一幕不過是此戰略的延續罷了。

其次，朝鮮之所以現在改變策略，當然是因為挑釁階段的目的已經達到。總體來看，朝鮮一共達到了兩個主要目的。

一是令自己成為實際的核國家。這不僅確保了政權安全，更大大提高了自己的談判地位和籌碼。自蘇聯解體以來的國外安全問題就此得到了可以説一勞永逸的解決。現在全球再也沒有哪個國家敢無視它的存在。

二是成功干擾了其他相關國家間的關係。第一位的自然是中韓關係。世人可能還記得，2015年中國舉辦首次抗戰勝利大閲兵時，韓國總統朴槿惠是西方陣營出席的少數國家元首，當時中韓關係之熱絡和冰冷的中朝關係形成鮮明對比。

但這一次的核危機，迫使韓國不得不接納了美國薩德反導系統，嚴重惡化了和中國的關係。直到現在也未能恢復到2015年時的高峯狀態。美國也説薩德不會針對中國，但根源還是美國利用朝鮮的核危機來圍堵中國，薩德系統也強化了中美之間的不信任。

至於中日關係，自釣魚島國有化事件以來就一直處於冰凍狀態，朝鮮核危機爆發後，日本也藉機利用：2017年以攔截朝鮮導彈為由不僅將軍費開支達到創紀錄的程度，更要修改二戰以來的和平憲法，這自然也令雙邊關係更難以改善。不僅如此，日本的做法也引起韓國的猜疑和反對，本就罅隙巨大的兩國更難協調立場。

當然全面和西方對抗的俄羅斯也不失時機地參與進來，在朝鮮問題上繼續和西方角力。

對於朝鮮而言，孤立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外部力量沒有矛盾和團結。

第三，目的達到之後，改變的時機也恰好來臨。

這個時機有三個。一是正在舉行的韓國冬奧會。選擇奧運會作為切入點，非常高明。不僅易於國內外接受，更能淋漓盡致地展現朝鮮的軟實力。雖然韓國是東道主，主角卻彷彿是朝鮮。值得一提的是，朝鮮儘管只有兩名運動員取得比賽資格，但奧委會對其他運動員破例取消資格限制，一路綠燈。這要是換作其他場合，就沒有這個效果和可能了。我們不妨對比一下被國際奧委會禁止參賽的俄羅斯。

二是韓國總統文在寅上台。

文在寅在競選時就主張半島和談，反對武力解決方案。儘管一直沒有得到朝鮮的回應，但其立場不改。所以，此番朝鮮一伸出橄欖枝，韓國就立即毫不猶豫地接過來。這如果是換作朴槿惠，恐怕難度很高。

三是各大國的立場有協調一致的可能，如果再不改變策略，離間各大國關係的目的就要落空。

這裏面最主要的是中美。過去中國對美國的制裁倡議並不積極。這個原因很好理解。畢竟中國是朝鮮最大的貿易國，朝鮮核問題是全球的責任，為什麼只讓中國付出代價？就如同制裁俄羅斯，歐洲就消極。原因一樣：美國和俄羅斯貿易量極小，歐洲不僅大而且還是能源依賴俄羅斯。

但特朗普入主白宮後，外交上放棄了價值觀，放棄了TPP，退出了巴黎氣候協定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卻非要把朝鮮作為重中之重，甚至不惜以貿易和中國作交易。既然中國有這樣大的回報，自然在制裁上配合美國。當然現在美國並不滿意，於是便祭起貿易戰的大旗。中國雖然毫不示弱，但各方均深知不過是演戲，最後雙方肯定會妥協。朝鮮肯定會成為妥協的犧牲品。要避免這樣的結局，朝鮮只有改變策略。

另外，在特朗普上台後，日本受的傷害最大。一個只追求自己利益的美國與不可靠的美國，迫使日本改善與中國的關係。至於韓國在換了總統之後，中韓關係也開始恢復正常。

所以此時朝鮮出手，一是可以離間韓國和美國，二是減輕了中國面對的美國壓力，避免中美共同對朝鮮實行更大的制裁。

應該説，朝鮮的這一外交出擊確實贏得滿堂彩。雖然冬奧會上朝鮮實力孱弱，但曾在2012-2013年擔任過韓國副外長的金聖翰這樣點評：“朝鮮顯然將贏得這面外交金牌”。台灣媒體更稱“七年級金正恩兄妹完勝七旬特朗普”。

平昌冬奧會上，朝鮮代表團金永南、金與正與美國副總統彭斯前後而坐

朝鮮外交技巧如此高超，除了長期在大國夾縫之中謀生存的政治傳承外，很重要的是今天的朝鮮擁有三張牌。

一是人質牌。早在1994年美國就評估過，雖然美韓聯軍肯定會“毫無疑問地”贏得戰爭勝利，不過將付出重大傷亡代價。五角大樓估計，戰爭爆發後的前三個月內，大約會有5.2萬名美國軍人喪生或負傷，韓國軍隊傷亡總人數將達到49萬人，而戰爭中朝鮮平民的傷亡數字恐怕會更大。經過這次評估，主張對朝鮮展開軍事打擊的聲音大幅消減。

二是大國私心牌。

伊朗核問題之所以能達成協議，主要是相關大國能夠利益一致。但面對朝鮮，各大國利益卻根本不同。雖然不希望朝鮮擁有核武器是共同的目標，但美國卻利用核危機佈署薩德，損害中俄利益。日本利用來增加軍費以應對中國的崛起。俄羅斯則用之來繼續和西方對抗。中國則更擔心朝鮮垮台將出現一個親美的朝鮮半島和難民潮。

大國之間有私心，自然為朝鮮縱橫開闔創造了空間。

三是已經擁有的核武器。人類迄今為止的歷史，有核國家從來不會發生戰爭。所以朝鮮根本不在乎美國的戰爭威脅。

現在對於朝鮮最為重要的是，在它改變策略後，將是否能謀取到自己想謀取的外交和經濟最大利益。

外交上自然是要讓世界承認自己的核國家地位。同時和美國平起平坐談判。經濟上則是大量的援助。

雖然這看似不可能。但從來沒有一個國家自主擁有核武器後還能放棄的。蘇聯解體時，烏克蘭境內的核武器並非它自己開發和擁有的，所以在各大國的安全和主權承諾下選擇了放棄。不過儘管如此，它後來的下場世界都看到了：俄羅斯吞併了克里米亞，西方國家除了不痛不癢和三心二意的制裁外，什麼也做不了。

其實美國不少學者如威爾遜基金會的研究員戴博就公開呼籲美國要務實承認現實，從要求朝鮮棄核改為核不擴散。

當然高風險的挑釁和戰爭邊緣政策需要高超的外交手腕，如何在挑釁之後謀取更大利益同樣也是如此。朝鮮到現在的表現都令人歎為觀止，後續自然不乏高招。更何況，如果和談達不到目的，以歷史經驗看，朝鮮有的是合適機會再翻手為雲。比如《朝核問題框架協定》簽署後，美、日、韓三國協助朝鮮拆卸石墨反應堆並幫助朝建設兩座輕水反應堆和每年提供重油的承諾一拖再拖。朝鮮自然有充足的藉口悔約。

曾在美國克林頓政府中擔任國防部長的威廉·佩裏，2017年在接受日本共同社專訪時表示，2000年美朝談判就朝鮮棄核接近簽署協議，但小布什政府內有“朝鮮將因經濟壓力而崩潰”的樂觀預測，未延續對朝對話路線。日本共同社在相關的報道中也認為，未繼承朝鮮幾乎接近棄核的外交成果，美國對朝政策缺乏一貫性，是當今朝核危機的源頭所在。

最後要説的是，既然外部使用武力已經不可能成為解決的選項，朝鮮內部又極為團結，那麼與朝鮮長期並存將是不可避免的現實。特別是朝鮮金家政權所有的追求不過是生存下去，而不是主動去攻擊其他國家，更不是要輸出自己的模式，甚至難民都不會向外輸出。面對這樣一個國家，全世界都需要思考將如何理性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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