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默:對中國美麗的誤解,不只“易與二進制”的傳説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雁默】
拜讀觀網揚·克里克《前往人工智能的未來,要先回到中國的歷史》一文,我有不同的意見。可説的很多,故分為兩篇: 1. 西方人對中國傳統思想的誤解與附會;2. 從文化面試論,什麼才是”中國的人工智能”?這一次先講西方誤解與中國正解。
中西雙方的誤解與附會
首先必須澄清的是,二進制不是易經啓發出來的,易的原初設計也與”陰陽”無關。
早在萊布尼茲驚豔於易卦符號與他的二進制“暗合”時,中西雙方就一直流傳着二進制概念來自易經的説法。主要是因為,二進制對現代的數位科學有着極為深遠的影響,而舉凡重要的科學概念,總不乏穿鑿附會的説法圍繞。達爾文的演化論是如此,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如此,萊布尼茲的二進制亦是如此。
科學的穿鑿附會現象,是因為在科學專業與大眾之間,有很大的鴻溝,大眾一般難以理解科學,故而向大眾解釋科學的人,就必須將專業概念”轉譯”成大眾語言。媒體又是經過轉譯再轉譯,以傳播知識,那麼,二手三手四手的解釋,最終形成附會,也就不難理解了。
克里克該文中,在萊布尼茲的部分,引用了李約瑟的説法:“中國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萊布尼茨的代數和數學邏輯,《易經》中的指令體系預示了二進制算術”。其實從“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這個關鍵話語裏,我們即可瞭解,李約瑟並不真正確定易與二進制之間有“傳承”關係,只是認為易的二元論概念有互為契合的現象。至於易的符號“預示”了二進制算數,又是一種含混的語意。

《易經》資料圖(圖/中國網)
正本清源,當我們談萊布尼茲時,除了他的博物學家(現代意義上的科學家)身份外,萬不能忘記,他也是虔誠的基督教信徒。在他的時代,將科學理論與基督教義融合,是天經地義的事,一如將陰陽學與儒學融合漢儒,或將儒學與佛學融合的宋儒。
用0與1描寫所有數字的秘密,就好像説上帝從無中創造出萬物一樣……萊布尼茲是這麼説明他的二進制數學的。其見解為: 上帝以七天造萬物,0是空無一物時,第一天是1,上帝開始造物,第二天是2,從0到7有八個數字,用二進制代表,就是000、001、010、100、011、101、110、111,而111就是萬物被上帝造出來的第七天。2的3次方就是八,而易爻那“兩類三條槓”的組合,正好有2的3次方種結果。
當萊布尼茲透過在中國的傳教士友人接觸到易卦時,非常興奮,因為易的二元論與他的二進制“暗合”。事實上,易學在中國有着許多不同的流派,不同派別對易的解釋或爻的排列方式或有差異,有時甚至是針鋒相對的。而萊布尼茲所看到的易圖,只是宋代邵雍那一派的易卦排列,他當然不知道邵雍的“易解”在中國也有很大的爭議。而即便是邵雍的易圖,其卦爻排列方式也與萊布尼茲的上帝造物圖示不能等量齊觀。

布維神父寄給萊布尼茨的六十四卦圖表,阿拉伯數字為萊布尼茨添加
無論如何,萊布尼茲見了黑影就開槍,堅信上帝七天造萬物的二進制圖式與易爻相合,他並希望傳教士友人將這個不謀而合的現象傳達給康熙皇帝。也就是説,易與二進制的原初關係,原來也有傳教目的。
後來中國衰弱了,西方科學文明在中國人看來巨大無比,當初因傳教目的而比附的易與二進制關係,則被我們拿出來增添文化自信。另一方面,李約瑟的學術目的,又是為古代中國科技張目,所以繼續流傳這則“佳話”,於是中西雙方就在這美麗的誤解下,持續述説着“易經預示了二進制算數”的故事。
簡説易與陰陽
如果我們願意認真看易的歷史,會很輕易地發現,易並非是由陰陽二元觀所建立的,正好相反,陰陽二元觀是易的附會形式之一。
在春秋時代以前,陰陽的意義僅止於日光所造成的自然現象,背日與向日,暖與寒,而由此再演變成“山的南北”,如《詩經·大雅》裏的“相其陰陽”。
簡言之,言陰陽即言天候,很直觀具體。到了春秋時代,陰陽是“六氣”(陰陽風雨晦明) 裏的兩氣,基本自然現象裏的兩種,仍是很具體,但也已經逐漸用以擴大解釋,如“左傳”裏的“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於六氣”,這是説,自然現象影響人的情緒。而比起“風雨晦明”這四種具象的氣,“陰陽”更便於抽象化的意義延伸,其後的演變就順理成章了,因而在春秋時代,已可見到“陰陽”從具象到抽象的趨勢。
易是早於陰陽二元觀的占卜之術,簡言之,是藉由隨機行為昭示或預測現在或未來的人與事,而後發展到對自然現象的歸納,以及與人事的對應關係,也就是天人合一的觀念。由簡而繁的占卜文化,是在其他古文明裏也見得到的現象,很容易理解。

資料圖(圖/視覺中國)
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易,正確來説不只易經,還包含易傳。所謂占卜,只有兩種元素,一為符號(經),二為文字(傳)。文字解釋符號,以傳達意義,易傳就是這種文字解釋系統。沒有易傳,易經符號本身不具有任何意義。而知識一旦靠文字傳播,肯定眾説紛紜。
具體形容日照現象的“陰陽”,經過哲學化的建構後,最遲在戰國時代的中晚期,比附於易。如《易傳·繫辭》上”説“一陰一陽之謂道”,這是將上古的占卜符號與哲學化的陰陽觀融合的結果,與道家、儒家、法家、陰陽家思想掛了勾,如《易傳·説卦》裏記載“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占卜符號的哲學化解釋,使得“預測”這種行為披了一層價值觀的外衣,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易學。君不見説易者,常常像是在説儒、説道?即是此故。
當然,也有不談價值的象數派,純粹研究符號排列者,講節氣、數字、方位、顏色、災異、天文。但時至今日,大部分説易者都得講道德形上的“義理”,因為象數派在歷史的長河裏,不斷凋零。為什麼不斷凋零?因為以易預測的工作,原是服務於皇家的,預測不準就殺頭,殺了頭,那一派就沒人信了。於是象數派的理論終究流入了民間的算命之流,或是個別知識分子的一家之言,眾説紛紜,而得不到健全的系統性發展。
這是為什麼,西方人接觸到的易,僅止於哲學化的陰陽觀,並誤認為中國傳統思維是二元論了。
中國傳統文化豐富深邃,雖然陰陽二元論特別顯眼,看似我們相信“對稱的宇宙觀”。但身為中國人不能不知的是,“一”才是真正的中國固有思想。諸子百家只要是談道理的,都在強調“一”。因為“一”代表原初,也代表結束,萬物起於一,又終歸於一,是傳統始終堅守的“循環的宇宙觀”。真要類比於現代科學,應是大爆炸宇宙起源説(Big Bang),從無到有,宇宙從膨脹到萎縮,並終歸寂滅。
“一”除了代表初始與結束,也代表統一,如孟子説的“定於一”,“不嗜殺人者能一之”。西方人常常搞不清楚,為何中國對“統一”有着強固的信念?而他們(歐洲)總是動不動就分化?差異就在於此。
“一”也是氣,是道,是真理,是“一切”的“一”,所以道家要人“守一”。故而“一”是比二元論更為純粹的中國文化特徵,中國的本體論。
易經闡述了海森堡不確定原理?
西方科學走到了量子領域後,對於“不確定性”的發現,可謂戲劇性的轉折。一旦基本粒子的行為超越了既定的線性(或邏輯)科學思維,西方人原本自信滿滿的“物理預測”就從根本開始動搖。那麼,在唯物的面向上,世上哪一種文明看法與西方絕然異趣,又有着獨立而系統性的論述,可給予西方另一種啓發呢?當然就是中國。
克里克以二進制數學→離散數學→“量子物理的不確定性”之間的傳承關係,去聯想到易,確實是西方科學界從概念上處理量子物理的途徑之一。以所謂“易經基於一個正確的假設,乃人類生命本身就是在概率雲當中展開”,去對應“粒子存在於概率雲當中”。這種類推,在純粹概念上的層次來看是可比的,然而,不能據此認為“易的概念預示了基本粒子的行為”。用簡單的比喻來説吧,不能因為棉花糖很像雲朵,就把它們當成一回事。
中國的哲學思想,在某種層面來看,是“位置”的哲學,這一點,在總結了先秦思想的“天人學説”裏,可以找到清晰的思想脈絡。
整個天人學説的特徵,其實就是先秦時代裏,“對應概念”的繼續發展,把經驗裏的人事物盡其可能地與陰陽、五行對應起來。包含四季、官制、政治活動、人體、臉部五官、喜怒哀樂、節氣、自然現象、道德、音律、味道等等。只要確定了各自的“位置”,解釋起來就很方便。
從“春秋繁露”的“五行五事卷”為例,“五事”就是“貌、言、視、聽、思”,人的五種行為對應木、金、火、水、土。而五行又對應了五種自然現象,為木-風,金-霹灤,火-電,水-雨,土-雷。那麼若是發生了王與臣之間“貌不肅敬”,則上天就會在夏季起暴風,因為“貌”與“風”同屬“木”,以此類推。

也就是説,自然與人間事的位置關係必須是工整的,只要人間誰偏離了它所應屬的位置,天就降以相對應的災異,警告你要回到正確位置,這叫做災異論。之前一篇文章裏我曾説,相對於現代西方文明以“自由”概念為核心,中國文明更重視“秩序”,就是來自於“位置”的哲學傳統。
既然中國思想強調“位置的工整正確性”,又怎能説我們也同時強調“不確性”呢?換個方式來問:易的概率思想,在“位置哲學”上扮演了什麼角色呢?
其實我們只要將思慮單純化,就能明白:如果王與臣之間發生了“貌不肅敬”的事件,上天卻沒有在夏季颳起暴風時,要怎麼解釋呢?聰明的你應該也料到了,就是發生了“變數”。易的真精神,説穿了就是告訴人們,“變數”在宇宙間的重要性,它在位置哲學裏,給予了我們一個重新定義“位置”的出口。
懂易的人都有這基本常識:卦爻之中是有“可變項目”的,也就是“動爻”。卦爻在總體看來若是説,明天會下雨,可是動爻卻指出了發生其他的變數可能性,那麼解爻者就會預測,明天有很大的機率會下雨,但是如果XXX,就不會下。現代的天氣預報,也都是如此地用概率預測天氣。如何解釋動爻,就是易學裏最艱難的知識關鍵。
相信你也聽過這話:讀歷史可知,人間事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對,這就是易的真精神。所以我才説,從概念的層次上,易與粒子物理的“不確定性”是相通的,但棉花糖是棉花糖,雲朵是雲朵,絕不能説“易預示了粒子行為”。頂多我們只能説,“變數”的重要性,遠遠超乎傳統西方科學的想象,而中國人很早就明智地注意到了這一點。

現代西方人對中國的理解,主要來自明清傳教士時代,故而是斷裂的,由於缺乏對中國歷史貫穿式的綜合知識訓練,不免產生許多誤解。就像克里克該文中,論及“道家理念根植於古老的泛靈論”,就是明顯的誤解。
我猜想,誤解來自於社會學宗師馬克斯·韋伯(Maximilian Emil Weber)的著作《中國的宗教:儒教與道教》。韋伯以西方宗教觀來解釋儒道兩家,從根本上就是錯誤的,因為儒家非宗教,道家與道教也是兩回事,道教是比附於道家思想的宗教,他們之間並沒有真正的傳承關係。道教又是起於民間信仰的宗教,其泛靈色彩就是來自於此,也與道家思想無關。
其他誤解也很多,限於篇幅不能細談,本文只想闡明一件事,中國人對自己的理解,不能僅根據西方人的解釋,而得靠自己以不帶偏見的方式,做紮實的研究。如果我們誤將西方對中國的誤解當成真相,就會形成一層又一層的穿鑿附會。這種附會現象,正是偽科學的沃土,君不見所謂”量子療法”在社會某些角落大行其道?
絕大部分的創新,是來自於重新演繹傳統的舊,人工智能確實是一個絕佳的管道,讓我們得以從自己的傳統中,找到未來的發展方向。故而,在今天的歷史轉折點上,正確地認識中國歷史,我們這一代炎黃子孫,責無旁貸。
那麼,什麼是中國式的人工智能呢?要從傳統文化裏找現代競爭力,我認為重點在於: 倫理。詳情下回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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