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石:神炮手唐章洪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雙石】
一
唐章洪剛參軍那會兒,沒誰想到他日後能成個人物。
這位來自四川省中江縣的小個子兵剛參軍時並不惹眼,除了沒擼鼻涕,整個就是一小毛孩兒——小號軍衣都能罩着他的膝蓋。甭説炮了,就連枝“水連珠”揹着都磕磕絆絆走不了路。第十五軍剛入朝那會兒,正趕上第五次戰役打響,象唐章洪這一檔的新兵蛋子們沒直接參加戰鬥,只是跟在大部隊後面走,有時候再搞搞轉運物資什麼的。槍都背不了的唐章洪就挎着4個手榴彈行軍。一上路,手榴彈袋就在他屁股後頭搖來蕩去,走到宿營地脱了褲子一瞅,白白的屁股和大腿上滿是血泡……
不過,在眾多的新兵蛋子中,這個並不惹眼的半樁毛孩子卻是個“學歷”不低的“知識分子”:解放前,唐章洪家是個日子還算過得去的中農之家,在6個兄弟姊妹中,還能供得起他和哥哥上學。到解放軍來的那年,15歲的他已經是初二的學生了。……
不光如此,人家“參加革命”的歷史也不短:那會兒的學校裏有地下黨活動,其中很有進步思想的唐伯威等老師跟唐章洪都很熟悉,他也常常替他們跑腿幹這個做那個,還成了學生組織中的頭頭“鄉長”(解放後更名為“學生會主席”)。解放軍來了,他當上了“宣傳隊長”,帶着一幫學生娃蹦蹦跳跳地扭秧歌,跟着去宣傳“清匪反霸”、“減租退押”,後來乾脆就綴學肆業,穿上藍布幹部服,成了“土改工作團”裏最小的一個成員。
“抗美援朝”打響了,上頭號召有志青年“參軍參戰”,唐章洪也在台上象模象樣地給人作動員。有點文化水兒的人就是不一樣,他的動員得來了滿場掌聲,動員完了自己也被人作了“動員”:小唐啊,我們革命部隊很需要象你這樣有階級覺悟有文化知識的好青年喲!如今“抗美援朝”打美國鬼子,更要起帶頭作用喲!……
這話唐章洪聽了很入耳,回頭就照樣抓方,給家裏人作了同樣的動員。
父親老實巴交,雖然捨不得,卻也沒説個不字——家裏事兒,是母親作主。
而母親卻答應得極其痛快。因為共產黨就是得人心,老百姓挑不出啥毛病來也壓根兒沒想要去挑毛病,人辦的那些事兒,樣樣件件都是扣着老百姓的心思來的,地主惡霸鬥倒了,再也不用擔心誰來收租派款;官兵土匪打跑了,也不再害怕誰來搶糧抓丁。還有解放軍那些兵,見了老百姓不笑不説話,嘴跟抹了蜜似的,“大爺大娘”不離口,還搶着給你挑水送糧掃院子……

特等功臣、志願軍首名“冷炮遊動”殲敵百名的狙擊手
跟着這樣的隊伍走,家裏人放心。
至於“打美國鬼子”,那更是理所當然——好日子剛有點念響,咋能讓你們來給攪活黃了哩?
但這事兒還得瞞着爺爺:爺爺可是最疼家裏這個最出息的讀書郎了,鐵了心要為唐家供出一位讀書人……
就這麼着,唐章洪脱下了藍色幹部制服,換上了黃色土布軍裝,被鄉親們戴上大紅花,敲鑼打鼓地送到了部隊。
……
“有沒有不願意出國作戰的?”多年後,筆者問老人。
“有啊,入朝前在河北整訓。有個叫胡仲彬的國民黨部隊起義老兵,有點技術,人也挺不錯,我們這些新兵都挺尊重他的,可就是思想反動,成天跟我們煽乎‘美國有飛機有大炮,有原子彈,我們打不贏的,這次出去恐怕是回不來了,乾脆,人家要天津我們給天津,要北京我們給北京,這樣就太平了’,整得大家都挺反感,就着他名字諧音送了他一個綽號叫‘糊塗兵’。可整訓結束後,他卻跟變了個人兒似的,表現非常積極,到朝鮮後作戰也很勇敢。……”
“沒開批判會鬥他?”
“沒有,那時主要還是正面教育,擺事實講道理,開訴苦會,開展思想互助活動……”
那年頭的“正面教育”,竟然有這麼厲害?
二
新兵連結束的時候,唐章洪被分配到了第一三五團八二迫擊炮連。
這事兒挺出乎他意料的。
他當時打探得來的消息是,上級準備把他們幾個“半樁毛孩子兵”,通通給打發到後勤和衞生單位去。為這事兒,好多小不點兒兵們也是急得上竄下跳,找這個領導“提意見”,跟那個領導哭鼻子,目的當然只有一個:要下連隊,要打仗去。唐章洪雖然也提出了“下連隊扛槍”的要求,但態度上還算“安份”:“服從組織安排……”
而“組織安排”很快就下來了:唐章洪和其他6名有“學歷”的新兵(其中還有比唐章洪“學歷”更高的),被分配到了第一三五團八二迫擊炮連。據説這還是該連政治指導員高晉文來“相中”的——當時選兵的規矩是“技術兵種優先”。這位高晉文是志願軍的“模範政治工作者”,有文化也有水平,“相人”的眼睛也賊毒,基本上是一相一個準兒。
還有,這人兒是個山西佬,九毛九,小算盤,門兒清!
至少,人“相中”了唐章洪,就説明人家還是有“伯樂”之明的……
到炮連後,唐章洪被分配到了一班。這個班是連裏頭戰鬥力座次表上的第一位。按理,不起眼兒的唐章洪到這個班來壓力應該很大,但他卻很快就有了如魚得水般地快活:那些讓許多戰士頭痛不已的“彈道”、“密位”、“三角”等等課程和術語,他一聽就能明白——就算一時不能明白也能死記硬背。實際演練操作時也愛動腦筋想辦法,一本射表沒多長時間就被他背得滾瓜爛熟,誰要問個啥,他想都不用想張口就能報出。第一次實彈打靶,好多新兵蛋子連炮彈都不敢裝填,他挽挽袖子上來,就能炮炮中的,整出來了個“滿堂紅”……
“那時候,吃飯睡覺蹲茅坑兒,我都在背這些數目字兒”。
退休前已任中國科學院成都分院情報中心主任的唐章洪對筆者笑言。
不過大半年兒,他就成了“特等全能射手”。全班除了班長班副,第三號人物,就是他了。
再到了上甘嶺,他那天地,可就更大了!
上了陣地後,這個愛琢磨的小兵就把陣地周圍遠遠近近的目標都測定距離,確定了諸元,還寫成了小木牌在戳在炮位上。全班戰友隨時都能看到,隨時都能默記,久而久之,記憶力再差的戰友,也都能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他説這叫“閒時準備忙時用”……

左邊那位是唐章洪,他正在把寫着諸元參數的木牌往炮位上戳
而打從“冷槍冷炮對敵鬥爭”開展以來,他們眼瞅着步兵戰友們見天兒打活靶,心裏着實在撓癢癢。特別是他們炮陣地所在的537.7高地北山,“冷槍殺敵”戰果累累還名聲遠揚,就連敵人那邊都奉送來了一個“狙擊兵嶺”的“榮譽稱號”。這讓全班戰友們眼熱得不行,都吵吵着也要上陣去打一打解解饞……
但在他們的炮陣地離前沿有一兩千餘米,炮火只能打到敵人前沿而不能打到敵人縱深。他們手中的八二迫擊炮是“運輸大隊長”送來的戰利品。跟同類貨色相比,這個產品沒什麼大問題,有問題的是炮彈——建國伊始,軍工標準未能統一,炮彈大都是民國時期的兩種庫存貨:一是土八路太行兵工廠的“太行造”,加上藥包最遠只能打到1850米,另一種是國民黨兵工廠的“金陵造”,加上藥包最遠可以打到2850米。所以打仗的時候,他們得根據目標的遠近來選用炮弾:近目標哩,就用“太行造”,遠目標哩,就用“金陵造”……
所以,他們當時想法是,儘可能抵近敵人,用“單炮遊動”的方式,打敵縱深,找便宜。
然而,他們“單炮遊動”的第一仗,卻是個敗仗。
三
那是1952年5月初的一天。
此前,炮連二班的“遊動冷炮”已經在537.7高地北山首開紀錄,先後已斃傷了十多名敵人,《志願軍報》和軍裏小報呼啦一下子來了好多記者圍着炮二班轉。這個消息,對炮一班的戰士們刺激很大,大家都摩拳擦掌嚷嚷着也要去打一把。特別是一個叫譚興國的戰士,原來是第一三五團一營營部文書,跟營首長們磨了很久,才如願以償下到了連隊。這一聽説有仗可打了,又跟班長死乞白咧套近乎,一定要跟着上去打一打。連裏研究後,終於同意炮一班也上去“打一打”……
這也難怪,他們從三四月間進入五聖山地區陣地防禦以來,光修工事挖坑道了,一直就沒大仗可打,誰心裏都癢癢得慌。“冷槍冷炮對敵鬥爭”開展以來,一線步兵連隊“打活靶”打得是熱火朝天,狙擊手們屢屢得手,象鄒習祥這樣的“神槍手”那會兒已經小有名氣,更是讓摟着炮筒子的炮手們瞅着眼熱還乾着急……
唐章洪更着急,象他這樣的一炮手,當時是留在二線作“戰鬥力儲備”的。炮二班的一炮手是個老兵,也是個被“儲備”的“戰鬥力”,可人卻敢倚老賣老,見天兒跟連首長們拍桌子吹鬍子瞪眼睛,鬧着要“上去”。而唐章洪心裏雖然也在撓癢癢,但卻還算知道自己當時的份量,也很守本份,沒象人家那樣理直氣壯的跟領導吵吵——他也沒人家那資格呀……
現在好了,咱也有機會了。
這是第一次出擊。連裏和班長商量了,遊動炮位就選在537.7高地北山陣地左側後的448高地以東的一個小山包上,目標則是這個高地東南方向約1800米處的陽地村。這個地方地勢低窪,是敵人的一個物資轉運地,見天兒都有汽車拉着物資到這裏來裝卸轉運,是個很好的“單炮遊動”巡獵目標。
那天天矇矇亮,班長帶着唐章洪,戰士賈志培、譚興國一行4人,帶好乾糧和水,悄悄沿交通壕來到了448高地東則小山包的一個拐角處,在一棵大松樹下架好了炮。因為是第一次出擊,大家都帶着一種瞧西洋景兒的心情,想親眼看看敵人是怎麼倒在自已送出去炮彈之下的,所以選用的射擊方式是“直接瞄準”。
就是因為這個“直接瞄準”,他們這次行動,一開始就暴露在敵人的視野之內。
448高地東側小山包向左四五百米處,是敵人佔領的注字洞南山陣地。在晨曦之下,他們觀察448高地方向情況十分清晣,唐章洪他們在一棵大松樹下架炮,又恰恰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極好的觀察乃至瞄準射擊的參照物。這個高地上有敵人的固定坦克和安置在地堡中的無座力炮,正好可以對他們直接瞄準射擊……
這一切,這幾個第一次上戰場的毛孩子兵都渾然不覺,就是班長這個老兵也大意了。
——他們求戰求勝心,太切了,忘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古訓。
班長在大松樹下舉着望遠鏡,瞅好了目標,報出諸元。
唐章洪接過賈志培遞過來的炮彈送入炮膛,然後側身蹲下。
就這一瞬間,注字洞南山一個地堡中伸出的一根閃閃發光的無後炮炮筒出現在他的眼簾。
“班長……”
話音未落,就聽得“咣”的一聲,一發炮彈在大松樹邊炸響。
大家還沒回過神兒來,又一發炮彈打了過來,就聽得大松樹在嘶咧聲中轟然倒下。
幾個人全被埋在了交通壕裏。
唐章洪掙扎着從土裏鑽出來時,發現賈志培、譚興國都負了傷。他和班長兩人趕緊把他們拖進防炮洞包紮起來。可敵人的報復炮火打得昏天黑地,白天沒法把他們送下陣地,只好在防炮洞裏一直熬到夜幕降臨,才抬上傷員們送往了陣地後面的營綁紮所……
後來才知道,賈志培在轉移到團衞生隊的途中,不幸犧牲。
“炮彈剛送出去,連彈着點都還沒瞅着,就被人家打了個正着,窩囊啊!賈志培,我們一起參軍的一個四川兵,還到不到二十歲,上了陣地一直都卯足了勁兒要上前沿‘殺敵立功’,結果哩,敵沒殺着,第一仗就……”
多年後,唐章洪老人神情黯然地對筆者説。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炮一班“冷炮遊動”首戰失利示意圖
四
首戰失利讓大家都有一種灰溜溜的感覺,唐章洪也很沮喪。
不過哩,這也把大家“報仇雪恨”的氣性兒給挑了起來。
指導員的“政治工作”的確也很“模範”。那天他來到班裏,一句責備話沒説,先把幾個眼淚都要掉下來的毛孩子哄着誆着給安撫下來:“這次你們打砸了是吧?那你們還想不想接着再打哩?有沒有信心接着再打哩?要沒這個念想了哩,你們就跟這兒繼續哭鼻子吧!我就不陪你們了。要還有這個念想的話,那就別哭喪着臉,咱好好琢磨琢磨合計合計,以後該怎麼打?……”
於是就開“諸葛亮會”:這次打砸了,問題究竟出來在哪兒?這些問題怎麼個解決?
會上,一條一條地檢點,一條一條地落實,形成了這麼幾條:
一、還是要充分利用曲射火炮可以在反斜面射擊的優勢,儘量採用間接瞄準。充分發揮迫擊炮死角消滅死角的優勢。
二、炮位不能設置在明顯地標物附近。
三、“單炮遊動”不需要那麼多人,三個人足矣:班長充當觀察哨,炮手觀察目標,計算諸元,操作火炮;彈藥手一人在防炮洞中備彈供彈。
四、要設置假炮位迷惑注字洞南山的敵人。辦法是:故意暴露挖掘工事的鮮土,在假炮位預埋上一顆手榴彈(或一個小火藥包),導火索牽上繩索,由防炮洞裏的彈藥手掌握。炮手裝填炮彈10秒後,彈藥手就拉繩索引爆手榴彈。這樣炮彈發射聲與手榴彈爆炸聲即可同步炸響,製造出“我們在此打炮”的假象來。
五、炮擊結束後,迅速分解炮架炮筒瞄準鏡進防炮洞,不用移動炮底盤,那是個笨重傢伙什,即或被彈片戳幾個洞還可以照用不誤。這事兒行前要反覆演練,一定要做到行動迅速,絕不拖泥帶水。
這些條條,後來被“知識分子”唐章洪自己,在機關作戰參謀、戰地記者們的幫助下,提練完善成了這樣一句“順口溜”:
深入前沿,假明真暗,流動多變,四打四不打,三快兩準,一張一馳。
“三快兩準”:確定諸元要快,架炮要快,瞄準要快;兩準:距離測定要準,方位標定要準。
“四打四不打”:敵人前沿陣地,一般不打(曲射火炮初速低,前沿敵人聽到炮響躲避還能來得及),敵人縱深目標,打——簡單地説,就是“抵近前沿打縱深”;單個活動的敵人,不打,多個敵人,打;情況不明,不打,情況清楚,打;沒有把握,不打,有了把握,打!……
“一張一馳”:時間、地點靈活多變,有張有馳,不形成規律。
到後來,這些道道還繼續發展成了“擇時組織多炮協同,火力齊襲,逐步將鬥爭焦點推向敵前沿,逼敵後撤”,再到後來,在敵人前沿縱深,都很難看到敵人的蹤影了。而我方也由步兵與炮兵有組織地選定時間地點,明確“火力協同”的分工:先用直、曲射火炮,充分對敵前陣地火力齊襲,敵人的前哨工事火力點往往在受到突然火力震懾或工事受損時,被逼出工事或洞穴向山後逃命。這時,我前沿步兵再單個狙擊敵人。這種方式,也很奏效,不但能消滅敵人,往往還能逼敵放棄前哨陣地,向後收縮。
“那時候,官兵關係很好,部隊裏‘三大民主’貫徹得非常充分,我有什麼想法,直接就可以跟連首長們交流,連首長們也經常來班裏和我們一起出點子想辦法。你有了功勞,幹部們大會小會表揚,誰也不會貪污;你有了挫折,他們也不是光會擼你,更不會幸災樂禍,而是跟你一起總結、提高。那時我很愛動腦筋,想到什麼點子就跟班長説,跟連首長説,大部分都被採納了。連裏有革命軍人委員會,我就是革命軍人委員會委員,對指揮員的指揮有什麼意見都可以提。三五反的時候,軍裏開大會,連軍長都可以指名點姓地批評,唉,那年頭的那人那兵那隊伍啊……”
多年以後,唐章洪還很感慨。
總結反思完了再次上陣,還是在448高地東側的小山包上,還是在拂曉前進入陣地——要報仇雪恥。
這次的炮位設在高地反斜面的交通壕一個防炮洞附近,觀察哨設在高地山脊陣地上,與炮位有交通壕相連。同時按預案在另一處設置了假炮位,埋好了手榴彈。
天亮了,班長和唐章洪兩人在觀察哨瞅好目標:陽地村那個窪地裏,敵人正在搬運東西。
諸元什麼的測算好了,唐章洪跑回炮位,裝填上了炮彈。
炮彈象鴿子似的飛了出去。
這邊防炮洞裏彈藥手也把繩索一拉,假炮位的手榴彈也響了。
“打着啦打着啦,唐章洪,再補一發”,班長大喊。
唐章洪將又一發炮彈裝填進炮膛,然後跳起來就跑到觀察哨,從班長手中搶過望遠鏡。
哈,敵人亂作一團作鳥獸散。俄傾,又探頭探腦跑出來,抬走了兩個人。
“跑了的不算,抬走的算,戰果:斃敵兩名”,班長最後定盤子。
正在高興,注字洞南山敵人的報復炮火也“咣咣”地砸了過來——全砸在假陣地上……
“快防炮,快防炮”,大家把傢伙什一收拾,鑽進了防炮洞。
過了一會兒,陽地村那邊敵人的報復炮火也砸過來了,假炮位那邊一通深耕透犁……
來晚了,也打錯了。
唐章洪們在防炮洞裏悠悠閒閒地就着美國罐頭嚼壓縮餅乾,消停到晚上,得勝回營。
“那一次打了,信心就起來了,美國鬼子也不過如此嘛!”多年後,唐章洪如是説。

仔細瞄準精確打擊———唐章洪(右)在瞄準
那會兒,他們對面的敵人是美步兵第四十師的“美國鬼子”,上甘嶺戰役兩月前才被換下去。
打那天后,他們的積極性大增,天天都在537.7高地北山和448高地之間遊動,屢有斬獲。
個把星期後,敵人的汽車白天就不來了,卸貨也在晚上。
唐章洪們只好改章程,幾天來一回了。
“那‘四打四不打’也不是清規戒律,都是自己根據情況掌握,能打就打!”老人回憶説。
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信然也。
五
那個時候,軍裏對炮手們有一個“雙百方針”:爭取用一百發炮彈,消滅一百個敵人。
據唐老説,其實還有一個“百”:在一百天內。所以這個方針應該概括為“三百方針”:一百天內,一百天發炮彈,一百個敵人。
而當時對參加“冷炮對敵鬥爭”的炮手的門檻確實是很高的,不是一般炮手都可以參加的,還得是個“人物”。
原因之一是“炮彈珍貴”,唐章洪們被上級們告知的是:一發炮彈的價格相當於一箇中農一年的生活開支。那麼對“單炮遊動”的炮手們來説,那就一定要打得穩、準、狠,而且還要儘可能地選擇集羣或集團目標,瞅冷子打個一兩炮,撿着便宜就開溜。這種目標,一兩炮的投入產出比,往往都是很高的。
但這種事兒是可遇不可求,遇不上時,象一兩個敵人單兵又處於前沿複雜地區,那一般就只好不打——這種目標,是步兵狙擊手們的活計。

成了“人物”後的唐章洪
筆者問老人:“打得比較喜劇的,是哪回?”
“噢,那還是打陽地村,洗澡的敵人”。
那天,步兵觀察哨報告,陽地村鐵路橋下的河裏,有八九個敵人在洗澡,你們打不打?
當然要打,馬上架炮,班長觀察,唐章洪算出諸元,送出了第一發炮彈。
班長大喊:“打水塘邊上了,修正一下,再來一發,快,敵人正往岸上游哩!……”
又一發炮彈出膛,正好落在水塘中,敵人紛紛爬上岸,光着屁股蛋兒,連滾帶爬地跑了。
水塘裏浮起了兩具白花花的屍體。
“那兩發炮彈都是觸發引信,沾水面就炸,那些跑了的,恐怕也有帶傷的……”
老人呵呵笑着。
“恐怕”不能作數,上級核定戰果,只認躺下了的、被拖走的,或暫時丟棄的。
那次也是他們冷炮殺傷的距離最遠的敵人,有2500多米——得用“金陵造”。
……
“你們打過移動目標沒有?”
“打過,那是打注字洞南山的敵人。當時十來個敵人正往注字洞南山上運動,我們從448高地左側小山包向他們射擊,第一發炮彈落在山腳,敵人跑了起來,第二發修正後,炮彈落在了敵人當間,敵人四散奔逃。煙幕彈也打了過來,看不清戰果。確切看見的是一個敵人墜落在山崖下了……”
兩發炮彈卻只有“一個”戰果,算是賠本——背離了“三百方針”。
還有一次,打跳了傘的敵人飛行員,因為煙幕彈打過來了,沒看見戰果。
筆者纏着問老人:“你在‘單炮遊動’中,打得最開心的是哪一回?”
老人眯縫着眼睛想了想:“還是52年7月1日那次,這個日子我記得很清——黨的生日嘛。”
那天的戰果有很大的運氣成分——老天很幫忙,在這天之前連下了幾天大雨,到7月1日那天剛好又出太陽,他們剛好又來到448高地左側小山包“單炮遊動”——也就是“巡獵”。當他們進入觀察掩體舉起望遠鏡觀察的時候,意外地發現在陽地村那片低窪地的樹叢中竟然矗立起了一個至少能擠進幾十個人的碩大帳篷,而且周圍還牽着繩子晾着衣服被褥什麼的,帳篷內外還有人進進出出……
很顯然,這是連日大雨,雨水倒灌進了地堡,敵人受不了了,要搬家進帳篷,出來曬曬了。
這個機會簡直太好了,求之不得。
諸元什麼的,不用測,全在心裏。直接架炮,在原彈着點的表尺位置上略加修正,送彈……
第一發炮彈砸在帳篷左近角,敵人紛紛衝了出來,帳篷坍下一個角……
第二發炮彈落在當間,帳篷塌陷,又有敵人往帳篷裏跑,象是要抬傷員……
還想接着看西洋景兒,敵人卻打起了煙幕彈。看樣子,是要掩護搶救傷員。
步兵連隊的觀察哨瞅得很清楚,這個帳篷裏有兩個班以上的敵人,因為敵人放了煙幕彈,接着又來了4架野馬式戰鬥轟炸機報復,觀察哨沒來得及數清究竟抬走多少個,但十來個那是“至少”。這個戰果上報時請炮連連首長“核對戰果”,指導員高晉文説:“這是人家步兵老大哥報來的戰果,人那是在鼓勵咱們哩!咱們哩,也得謙虛一點,這十來個嘛,就按最小數取值:10個。”
這是唐章洪在“單炮遊動”中賺得最大的一筆。
不過,這並不是他炮手經歷中“賺得最大”的一筆。
六
如果不算上甘嶺戰役的賬,唐章洪炮手生涯最大的一筆進項,是7月裏的一次“反偷襲”作戰。
在“單炮遊動”中賺了最大一筆後,炮一班的這門炮轉移到了537.7高地北山的“臨時性固定陣地”上,觀察哨則設在537.7高地北山主峯:這個地方能觀察到537.7高地西南側千餘米處的下甘嶺村和兩千二百米處的雞雄山半腰,這兩處都在敵人運送物資的簡易公路盡頭,各有一個不大的台地,經常有運送物資來的汽車在這裏裝卸。可謂是“冷炮對敵鬥爭”難得的“風水寶地”。
一天夜裏,唐章洪他們正在戰鬥值班,就聽得有人在喊:“小唐,小唐……”
537.7高地北山陣地的一連連長王福新氣喘吁吁跑了過來:“有買賣來了,有買賣來了!”

唐章洪(右)和朝鮮人民軍戰友在一起
王福新原名“王二”,這人愛開玩笑,唐章洪跟他已經混得很熟,喊他“王二連長”。
“小唐啊,我們在陣地前青石巖上的潛伏組發現,岩石下有敵人一個加強排到一個連的兵力正在集結,看樣子是想偷襲我們的陣地。這個角落是我們直射火力的死角,潛伏組又只有4個人,一動作一開火就在敵人正面火力的威脅之下。看樣子,只有你們這傢伙什好使管用。我的意思,至少打20發出去……”,王福新喘息未定。
有買賣送上門來,唐章洪當然求之不得:“要得,不過要請潛伏組報彈着點和戰果”。
“那當然,這個功勞是你們的,我們也貪污不了!”
這個犄角旮旯,距他們炮位也就400多米,“太行造”不加藥包都夠得着。
通過精確計算,唐章洪操作火炮馬上就開了炮。
打了幾炮,看不見彈着點,心裏正沒數。一連的通訊員連蹦帶跳地從連部跑了過來:
“唐章洪,唐章洪,潛伏組報告打得好,讓你們接着打,不要停。”
這下好了,接着打。
一氣打了20多發,王福新又屁顛顛兒地跑來了,老遠就笑呵呵地翹了個大拇哥:“唐章洪,唐章洪,打得太捧了太棒了,最起碼消滅了二三十個敵人,只多不少!敵人在巖下被打得又哭又叫,潛伏組聽得清清楚楚,跑走的連一半都不到!我馬上報告團裏,讓團長獎賞你們,哈哈哈哈……”
第一三五團為這事兒發了個簡報,通報表揚了炮一班,還給唐章洪記了一次“三等功”。
戰果嘛,老規矩,取最小值:20名——不過這筆帳不能計入“冷炮對敵鬥爭”的賬本兒上。
呵呵,丁是丁,卯是卯,一碼歸一碼,這得小葱拌豆腐,整個一清二白。
“除了首戰失利,在那麼多次‘單炮遊動’裏,敵人的報復炮火傷害過你們沒有?”
這個問題很要緊,作戰效益嘛!甭説賠本,沒賺頭的買賣都不能算“買賣”。
“‘冷炮遊擊’中沒有,就是我們班第一次傷亡了兩個人。後來的傷亡都不是在‘冷炮對敵鬥爭’中產生的,如我班有名的‘帶兵模範班長’郭文獻,二班優秀炮手任樹魁等都是在執行其他任務時犧牲。我們‘冷槍冷炮對敵鬥爭’的廣泛開展,敵人的囂張氣焰也一落千丈。而我們坑道工事為依託的防禦體系的逐步完善後,陣地作戰中的傷亡也大為減小。象這種‘單炮遊動’,只要準備充分,吃不了虧。不過哩,敵人的直射火炮也的確打得很有準頭,基本上沒有試射過程,兩千米以內,只要被人瞅上了,幾乎是一打一個準兒。記得當時我們為了解決‘陣地衞生’問題,曾經在537.7高地北山的交通壕邊上修了一個廁所,就因為新土沒有處理好,被東側注字洞南山的敵人瞅清楚了,連一泡尿都沒來得及撒,天剛亮就被人家無座力炮一炮就給掀了,白瞎了好多功夫……”

唐章洪(左二)向抗聯老戰士、朝鮮人民軍第二軍團軍團長崔賢中將敬酒
那倒沒關係,不就是在交通壕裏撒尿,拉了屎再一鐵鍬剷起來扔出去麼?
七
在1952年8月初,唐章洪成了實現“三百方針”要求的第一人。
此前他已接近了這個目標:用71發炮彈,斃傷98個敵人——這只是“單炮遊動”的賬本。
那是個早上,初升的太陽西照,觀察哨正好把正在雞雄山半腰那個台地上搬運物資的敵人瞅得清清楚楚:兩堆物資,十來個敵人。那會兒,下甘嶺和雞雄山的敵人被唐章洪們的“冷炮”折騰得很難受,都是搶在天亮前運送和搬運物資。這天稍微晚了點,正好太陽又升起得早些,於是又成了唐章洪巡獵的目標……
但這個目標距唐章洪的炮位較遠:2200米——得用“金陵造”炮彈。
唐章洪打了兩炮,觀察哨報告:打中了,炮彈恰好落在平台上,敵人頓作鳥獸散,剩下了4個是躺着的,其中一個過了一會兒被抬走了,另外三個一動不動的沒管,看樣子是被打死了——這就是唐章洪擊消滅的第101個目標:他在65天內,“單炮遊動”作戰40餘次,用彈73發,超越“三百方針”指標。
這也是整個志願軍八二迫擊炮“單炮遊動”第一個“殲敵百名”的戰果。
指導員高晉文樂壞了,馬上宣佈將唐章洪調出一班,到二線去搞“傳幫帶”。
當然,高晉文也是存了小心眼兒的:要保護“典型”,不能讓他被“閃失”了。再説,真要再打大仗,這個兵興許還能頂大用。而為他的這點兒“小心眼兒”,當着唐章洪的面兒,高晉文還跟團直屬股主管直屬隊的協理員嗆了一架——按協理員那意思,是讓唐章洪在一線“發揮優勢,繼續打,打夠200個”;而指導員的算盤門清兒,説不幹就是不幹:他一個人本事再大,能有多大力量,多帶點徒弟出來,作用不是更大麼?……
這倆“九毛九”山西佬,各有各的賬本,就為這個半樁毛孩子兵,嗆紅了臉。
然而他剛到二班“傳幫帶”的第一天,就差點兒被“閃失”了。
二班長李光耀是個雲南老兵,解放戰士,身板兒壯實,吃苦耐勞也沒得説。
最大的特點:膽兒肥!
那天一大早,天麻麻亮,他就叫上唐章洪:“小唐,走,砍棵樹來加固工事!”
砍樹?上哪砍樹,這邊陣地到處都被敵人炮火給犁得光禿禿的,草都沒長几根,哪來的樹?
唐章洪頭皮一麻心裏一激靈:天,二班長這是要到敵人那邊去砍樹啊?不過這是到二班來搞“傳幫帶”第一天,唐章洪可不想鬧個“怕死”的名聲跌了一班的份兒。只好硬着頭皮扛上一把斧子跟着李光耀下了山,去砍這棵很可能會送掉小命的樹。
二班長瞅準的“砍樹”那地方,正好是在537.7高地北山與597.9高地之間的山溝裏敵我雙方之間的緩衝地帶靠敵人那一側。那片地方有一片樹林,但也在雞雄山敵人固定坦克、537.7高地敵人的無座力炮、下甘嶺敵人地堡裏的重機槍甚至步槍的射擊範圍之內——真要是被人家瞅見了,那可是躲也沒地兒躲,跑也沒處跑……
可也是怪了,二班長和唐章洪砍樹砍得轟轟烈烈——始終懸着一顆心的唐章洪感覺簡直就是驚天動地,敵人卻絲毫沒有反應。直到了他們二人扛着砍下的那棵大樹大搖大擺地回到了537.7高地北山陣地,敵人那邊竟然也一槍一炮未發——他們回來的路途,就在537.7高地主峯敵人步槍射程之內,光禿禿的山坡上,倆人的目標非常明顯……
途經537.7高地北山步兵一連陣地時,步兵弟兄們都七嘴八舌地數落他倆:
“你們兩個膽子也太大了,是不是不砍那棵樹你們就活不了呀?”
“我們可都捏着一把汗哪?又不敢喊叫又不敢開搶!”
“真是太懸了,要有一個敵人發現你們,你們就成了人家的活靶了!”
“還‘保存自己消滅敵人’哩,我看你們這是‘暴露自己讓敵人來消滅’……”
……
“那天要有敵人狙擊手活動,一打一個準兒。呵呵,那時候年輕,就是賭着了一口氣!”
對當年的冒失莽撞,多年後唐章洪老人也覺得荒唐好笑。
事後分析,敵人可能被狙擊手們打怕了,白天也不出來活動,連觀察哨也躲起來不管事兒了——也許是睡着了。而事過境遷大家都冷靜下來後,唐章洪也給二班長提了一個“合理化建議”,以後再砍樹,稍微繞點路,在靠後邊的山谷裏去砍,那是個死角,敵人夠不着……
不過這樹再也砍不成了,有人彙報到連裏,二班長——不,二桿子班長,被擼得不輕。據説最會作“思想工作”的“九毛九”指導員那天跳着腳“剋”他,二桿子班長被唾沫星子噴了一臉還不敢去抹:誰都知道指導員有個專門盤點“戰鬥力”的小賬本兒,那是他的心肝寶貝,要有誰打他那賬本上“戰鬥力”的主意,那就象是有人操刀子要割他的肉……
這位有點二桿子勁兒的班長後來在上甘嶺戰役中負了重傷,唐章洪從此再沒有見到他。
李光耀負傷的情況也是有些離奇,那是上甘嶺打響後的第一天。炮二班的炮彈打沒了,急了眼的他跳出掩體,操起一支步槍趴在地上就朝敵人射擊,卻不料屁股蹶得太高,被敵人的一串機槍子彈給打開了花。擔架上來了他坐不能坐躺不能躺只好趴着。而更離奇的是,在後送途中遇上敵人轟炸,4個擔架員傷的傷亡的亡,他也被爆炸氣浪給掀到了山下。可當人們找到他的時候,發現他竟然沒有再次被創。
這是命大,還是運氣大?恐怕誰也説不清楚。
八
“你們‘單炮遊動’時,有沒有打了又沒有戰果的時候?”
“有,那次打汽車就很遺憾。”
在二班“傳幫帶”時,唐章洪打壞了敵人兩輛汽車。
第一次,唐章洪和他帶的“徒弟”彭良玉師徒配合,唐章洪測距報諸元,彭良玉裝填炮彈,一炮就把雞雄山半山 腰那個台地上敵人的一輛彈藥車給打癱在那兒了。他們跑到觀察哨,親眼看見那輛汽車着了火,冒出了濃濃的黑煙。
可惜的是,司機還是跑掉了——觀察哨望遠鏡裏瞅得很清楚,
這可是炮連“單炮遊動”以來第一次打掉了敵人一輛汽車,所以團裏還來了個“通報表揚”’。
不過哩,這筆功勞是算在徒弟彭良玉賬上的。
這個唐章洪沒意見,徒弟打得好,師傅臉上也有光。
第二次,師徒倆攜手合作,又把一輛汽車給打趴下了,大家都很高興。
可過了兩天,觀察哨又報告:那輛汽車掉了個頭,可能是修好了要跑。
唐章洪們又來了勁頭,趕緊架跑測距,準備再次把它打趴下。
可一翻彈藥箱,卻只剩兩發“金陵造”了——炮位距目標有2100米,土八路的“太行造”炮彈夠不着。
兩發就兩發,打!
也是邪門兒,兩發炮彈過去,都沒吊中。後來分析:由於公路是在山間的陡坡上,測距有一定難度——左右只偏差了一米,一發在公路右側的高坡上,另一發打在左側的公路下爆炸,只對汽車造成了損傷(如果在平地上肯定被摧毀)。

兩位共產黨員英雄母親——黃繼光的母親鄧芳芝(左)唐章洪的母親向祖秀(右),他們都養育了一個好兒子
再翻箱倒櫃一通亂找沒找着“金陵造”,又跑到連部搬來一箱,又送出去一發。
可敵人的車也已經發動起來,跑了。
唐章洪好不掃興——這太背離“三百方針”了。
不過打那兒以後,下甘嶺這個台地上,再也看不見敵人的汽車了。
這算是還了個願。
“你還打過其他目標沒有?比如坦克?”多年後筆者詢問老人。
“打過,不過都沒戰果。雞雄山上有敵人的固定坦克,我們曾經打過它的主意,但迫擊炮彈打在坦克上沒什麼效果,想乘敵人揭開坦克蓋子裏往坦克裏吊吧,距離太遠目標太小難度太大,試了幾次都不成,只好放棄——我們有‘三百方針’,賠不起炮彈呀!”
“地堡呢?”
“不成”,老人搖頭,“這個迫擊炮不行,得用火箭筒、無後炮等直射火炮。”
不過這些東西口徑小、射程小,在志願軍部隊中裝備也並不多。
“咱們的‘太行造’不好使,你們用沒用過繳獲敵人的八一迫擊炮彈?”
“用過,敵人的炮彈要長些,藥包是卡片式,用的時候卡上去,咱們的八二炮也能用,威力好象還挺大,比我們的炮彈長出去兩三倍,聲音也挺響,引信也可視情況變換成瞬時或延時(穿透作用)。可我們對這些炮彈彈道什麼的性能參數的不清楚,也就是打着玩玩兒——這種彈藥消耗是不計入‘冷炮戰’成本的。記得有一次在下甘嶺打敵人的帳篷時曾經打過10多發,好象準頭還行,帳篷也打塌了,敵人也跑散了,有沒有戰果也不清楚。後來還看見有敵人在刨坑挖彈片,好象是想研究研究我們的炮怎麼會打出了他們的炮彈……”
……
後來,師團首長把這個半樁毛孩子調了出了一線,給了個新任務是四處播種——美其名曰“傳幫帶”,友鄰部隊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現場教學,甚至還到朝鮮人民軍部隊去顯擺了一番。而就在這些現教現打的“現場觀摩教學”的“靶場”上,他還用別的部隊的火炮和炮彈,先後放倒了數十個敵人……
牛啊牛,牛!
到上甘嶺戰役前,唐章洪就立下了兩次二等功,一次一等功——三等功就不用算了,是第十五軍立功次數最多的一位。軍裏還授予他“百名狙擊手”榮譽稱號——就在那天,師政治部副主任楊亞陸送了他一本蘇聯小説《恐懼與無畏》作為紀念獎品。
九
“上甘嶺打響那天,你在什麼位置?”這是老人的又一個重頭戲,筆者肯定要問。
“那是從友鄰部隊‘傳幫帶’之後了。“傳幫帶”回來後在構築坑道工事時頭部負了傷剛從醫院養傷歸來,回到連隊後本來準備參加反擊注字洞南山戰鬥,但因為這兩天敵人轟炸和炮火很兇,連裏又臨時安排我和炮手王海在537.7高地北山的臨時炮位上參加戰鬥值班。這個炮位的位置在537.7高地北山第一道交通壕與第二道交通壕之間,主陣地則與448高地的連接處。我們炮連的一、二、三、五班4門炮在這裏為537.7高地北山的步兵一連擔供炮火支援,另兩門炮在597.9高地支援步兵九連的戰鬥……”
兩天的狂轟濫炸後,13日那天晚上反而還相對平靜,只是滿天都是敵人曳光彈劃出的道道。
根據後來的情況推測,那是敵人在炮火準備前在試射和指示目標。
14日凌晨四五點鐘左右,敵人猛烈的炮擊開始了。
“那天敵人炮火太猛烈了,到處都被煙塵籠罩着,觀察哨也根本看不到敵人,電話也要不通。只好按戰前標定的方位算得的諸元和射擊預案進行攔阻射擊,彈着點瞅不見,戰果如何也根本不知道。下午時分王福新連長那邊才反饋回信息,説那天上午沒有後方大炮羣支援,就我們迫擊炮在打退敵人的十多次衝擊中管了大用……”,唐章洪老人對筆者回憶道。
後來敵人飛機也發現了他們這個炮陣地,十來架“野馬式”戰鬥機飛來飛去一通狂轟爛炸。終於有一顆空炸殺傷彈在他們工事右上方炸響,工事頂蓋被掀到了山下,捲起的泥土把炮手們也埋了起來。待到震昏的唐章洪被戰友刨出來、再從工事中把炮刨出來時才發現,炮架底盤被一塊大石頭給砸壞了,而跟他一起的炮手王海屁股上的血也噴了出來。手邊沒有急救包,唐章洪就順手撿起一頂軍帽捂住王海的傷口再用一塊石頭壓住,然後跳起來在連部喊來了衞生員——其實他這個時候頭部也多處被石塊砸傷,血流滿面,還留下了腦震盪的後遺症。到了晚年,經常整宿整宿失眠睡不着覺。
不過當時他根本沒感覺。
簡單包紮了一下已被碎石砸傷的後腦,他又一手扶着光禿禿的炮筒,進行簡便射擊。
這是老招法,當年掩護十八勇士搶渡大渡河時,著名神炮手趙章成就這樣打露臉的。60年代大比武,時任炮兵副司令員的趙老將軍曾當場給炮手們作過示範連續射擊,那讓5發迫擊炮彈同時懸在空中的絕活兒讓在場觀看者全都嘖嘖稱奇。
當然這會兒沒人給唐章洪喝采——只有敵我雙方鋪天蓋震耳欲聾的炮聲以為伴奏。
炮筒打得燙手,手扶不住了,沒關係,撒泡尿冷冷再打!
那天白天,這門炮送出去了400多發炮彈。
就在那天,唐章洪的雙手也被凝固汽油彈燒傷了,迄今還是有後遺症。
黃昏時分,一連派人來通知:537.7高地北山主峯失守了,你們炮班趕緊退守坑道。
於是鼻子嘴巴還在滲血的唐章洪抱着這個炮筒子和戰友們一起,帶上僅存的十來發炮彈也進了坑道。那天晚上,敵人並沒有發現這個已經被炸得不成樣子了的坑道口,所以當晚反擊部隊向陣地上反擊時,頭上傷口還在滲血手也血肉模糊的他就在坑道口手扶炮筒,繼續以簡便射擊支援戰友們收復陣地……
“那完全是按標定的方位盲目射擊,又是晚上,根本看不到彈着點也看不到戰果……”
唐章洪如是説。

唐章洪在上甘嶺戰役中——很明顯是戰後擺拍,但也挺有意義
軍政治委員谷景生後來卻在大會小會上表揚過他多次:
“步兵反映,唐章洪這門炮,他們指哪兒打哪兒,是門神炮!”
面對戰友的表揚和首長的肯定,唐章洪老人還是那麼淡然:“谷政委當然是誇獎和鼓勵我們。其實這事兒跟‘神’不‘神’的沒啥關係。因為我們早就把陣地每一個角落都作了標定,可以説是清清楚楚。步兵們只要報哪個地方,不用看我也能通過心算得出諸元,哪個位置該調整幾個密位,手上怎麼掌握,馬上就能反應過來,‘三快兩準’嘛!我們‘單炮遊動’時就算得很精了,稍微特殊一點的地方也都牢牢記在心裏……”。
反擊恢復陣地後,已經沒有炮彈的炮一班撤到了537.7高地北山與448高地之間的炮位主陣地,沒了炮彈的炮手們就守着一箱手榴彈在緊張中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得準備反擊衝上來的敵人。那天晚上,唐章洪就靠在一位頭部被炸了個大洞還在咕嚕咕嚕冒泡的烈士身邊——連裏好多新兵嚇得不敢靠近,被公認為膽子很大的唐章洪就只好佔據了這個位置……
過了兩天,第一三五團副團長王鳳書把他們這門炮要到了身邊,親自掌握:
“我要門好炮,要個指哪兒就能打哪兒的好炮手!”
多年後,唐章洪老人告訴筆者:“實際上王副團長要我們去的時候還不知道,我們手中的炮根本就不是什麼‘好炮’了,只是根個光炮筒子。他把我們要去了以後,我們才從別的被炸壞的炮上找到了沒炸壞的炮架,跟我們的炮筒子拼湊成了一門完整的‘好炮’……”
王鳳書其實沒要錯:好炮重要,好炮手,更重要。
此後,唐章洪一直在王鳳書手下堅持戰鬥到11月底戰役結束,炮也被炸壞了兩三次。
戰後盤點,他的這門炮,打出了9000多發炮彈,估計掛上了420多個人頭賬。
十
“上甘嶺戰役那麼殘酷,你們連有沒有當逃兵的?”這是我問老人的最後一個問題。
“沒有,一個都沒有!”
老人告訴我,連隊的確也出過幾回“準政治事故”,不過都是在戰前。其中有一個很另類也很有些耐人尋味——以下是唐章洪老人口述的原話:
當時連部有個文書,是團文工隊搞創作的一個知識分子。這個知識子是兩廣戰役時“解放”入伍的,據説他的姐夫是國民黨軍隊裏的一個高級軍官,國民黨軍隊逃跑時,他的姐夫順便把正在上大學的他也帶上了。打仗的時候,他姐夫通過香港去了台灣,他哩,卻在半道上被我軍俘虜,“解放”了。這人寫作能力不錯,就被留在團裏文工隊搞創作。五一年三五反後精簡整編,團文工隊解散,他也被補充到我們連當文書了。

特等功臣牌匾被送到家裏,當初不願意孫子當兵的奶奶樂壞了
他到了我們連後,精神一直萎糜不振——他是個廣東人,特別怕冷,成天都把帽耳朵放下來,儇在炊事班的灶頭添柴烤火。可有一天卻突然來了勁兒,把自己的牀單洗得乾乾淨淨,在上面畫了一幅毛主席象。連部司號員好生奇怪:“文書啊,你平常恁怕冷,咋今天不怕了哩?還把牀單弄出來畫毛主席像”,他回答説:“連裏平常開個會連張毛主席象都找不到,乾脆我就畫一個出來,也留給連隊作紀念嘛”!司號員當時也沒去細想他“留給連隊作紀念”的意思,笑笑也就走開了。
毛主席像畫好後,他就把它掛在了指導員的防空洞裏,然後就“失蹤”了。當時指導員正在團裏開會,也不知道這檔子事兒。連裏幾天找不着人,打電話給文工隊他原來的同事,也説沒見着。後來輜重班飼養員到一個朝鮮村莊存放喪葬物器的房子去找繩子背馬草,這才發現他已經在這裏上吊自殺了——這個房子很矮小,他是自己在脖子上套上了繩套,然後在自己腳上打了個結,自己用自己的腳,把自己給勒死的。
連裏的戰友們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輕生。後來在清理他的遺物時才發現他還留下了一封信。從信中看,他實際上早就有了輕生之念。他在信中怎麼説哩?這封信我看過,指導員也念給大家聽過,我還記得比較清楚:“中國共產黨是偉大的,抗美援朝是正義的,最後勝利一定屬於中國人民,中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洗涮了數百年的恥辱!但是,我實在堅持不了了,我出身在剝削階級家庭,吃不了這個苦。又是廣東人,還特別怕冷,對現在的生活實在太不習慣了,我不得不與同志們告別了!請你們原諒……”
信的最後還呼了幾句口號,“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什麼的。
指導員回來後,把這封信在全連念過,還説他這種行為是“背叛”。

停戰後唐章洪重返上甘嶺看到的美國兵遺骸
埋葬他的時候我也去了,就用他那張被單包裹了他。
他這種情況後來究竟怎麼定性的,我就不知道了。
唐章洪説,他還有一個“幫助對象”是國民黨軍隊的起義士兵,也是在這個時期逃跑了。
可也沒跑掉,幾天後,沒吃沒喝的他被別的部隊收容,遣送回到了連隊。
回到連隊後,連裏也沒處分他,只是指導員和唐章洪一起找他談話,幫助教育。
“後來哩?”筆者問道。
“後來也沒讓他打仗,精簡時送回國去了。”
唐章洪老人説,真怕死的,在哪個連隊都不會招待見:
我有個同學叫張××,是個高中畢業生。表現不太好,吃不了苦,連個手榴彈都不敢投,在連裏很不招待見,哪個班都不想要他。三五反結束精簡整編時,就把他調整到了王福新的步兵一連。我送他去的時候,他還涕泗交流。一連是個什麼樣的連隊,最見不得什麼樣的兵,他也知道。上陣地時,他到連裏來找我沒找到,就託其他戰友把自己的錢和筆記本什麼的東西轉交給我,説是可能不會活着回去了,戰爭結束後,讓我捎回他的家裏。當時我正在後方搞運輸沒見着他,指導員就代我把這些東西收下了,因為他是我們連隊調出去的兵,指導員還專門到一連去找他談了話,把東西還給了他,還作了一番“政治思想工作”來開導他……
後來他在一連表現不錯,上甘嶺戰役第一天負了傷,傷好後回到鄉里當了文書。
那時的政治工作真細緻,一個已經離開自己連隊的兵,也要顛顛兒地跑去“做工作”。
這也説明,在一支以勇悍為榮譽的雄性之師裏,但凡要混出個人樣來,裝慫是萬萬不成的!
戰爭結束後,唐章洪還回了一次上甘嶺。
那是1953年10月,朝鮮二八電影製片廠要到上甘嶺拍電影,軍裏派唐章洪去當嚮導,順便去祭奠在上甘嶺戰役中為保護志願軍傷員而犧牲的樸在根老人,並把被炸斷了一條腿還在傷員轉運站為志願軍服務的石吉榮姑娘接到軍裏來休養。當時,他還看見被雨水洪水衝到溝裏的一堆一堆被打得滿是彈洞的美國兵的鋼盔,以及一雙雙犧牲的戰友們留下的解放鞋……
1954年春節,“特等功臣”的牌匾,在縣長帶着的敲鑼打鼓舞龍耍燈的人們簇擁下,送到了唐家。不贊成孫子當兵的奶奶,樂得嘴都合不攏了:孫兒真出息成了個人物——雖然不是在學堂裏——爺爺已經去世了,他老人家要知道孫兒這般出息,在九泉之下也會高興的。

唐章洪老人(左三)在第十五軍戰史陳列館參觀自己的事蹟
收到唐章洪的立功喜報後,母親也欣喜地給兒子回信並寄上了自己的“立功喜報”:她也被鄉親們評為“勞動模範”、“模範軍屬”,現在也光榮入黨了。而幾個月前在朝鮮的西海岸,剛滿十八歲,在“冷槍冷炮對敵鬥爭”中表現突出的唐章洪,已經成為了中國共產黨預備黨員——母子兩人,在抗美援朝火紅年代的同一個年頭裏,成為了“同志”。
現如今,已退了休的唐章洪老人成天價提着鳥籠子逛鳥市,悠閒得很。
願他健康長壽!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