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慕蘭、史蒂文·託皮克:咖啡社會角色的轉變
俗話説得好,春困秋乏夏打盹。一年四季,只要上班好像就沒有不困的時候。咖啡展開我們的一天,使我們的工作休息時間有條不紊,使我們每天三餐備覺可口。
作為全球排名第二的大宗商品,咖啡已成為現代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沒有咖啡以前的世界,簡直令人無法想象。但你可知道?咖啡走了五百年,才成為你早餐的美味飲料,而且一路上經過四大洲,曾被賦予多種不同角色。

咖啡(圖/視覺中國)
傳説中,有位埃塞俄比亞牧羊人,看到他的羊羣嚼過苦味漿果後 變得興奮且秩序大亂,大為驚訝,於是跟着拿起那漿果放入嘴裏,結果也興奮得四處跳。他發現了咖啡的秘密效果,而就是這秘密效果,最終促使咖啡在也門落地生根,成為當地作物。
將這種漿果從埃塞俄比亞運到紅海對岸的阿拉伯人,很可能是擄掠販賣黑人的奴隸販子,從而使這種飲料似乎一開始就和奴隸脱離不了關係(咖啡與奴隸的悲慘結合,歷經四百年才結束)。
15世紀中葉,阿拉伯半島上的蘇非派,發現咖啡正好有助於他們思索安拉時保持清醒,因而咖啡首先受到伊斯蘭這個神秘主義教派的青睞,但保守的伊斯蘭神學家擔心它致癮的特性會使人偏離探索最高境界之路,因而不久咖啡即遭這些神學家的痛斥;1511年,他們在麥加街頭焚燬數袋咖啡豆。後來,土耳其的大維齊爾(grand vizier,即首相)發佈敕令,凡是經營咖啡館者,要受棒打之罰;再犯者就縫進皮囊,丟入伊斯坦布爾海峽。
這些統治者當然要擔心咖啡促進人際往來的媒介能力。開羅、伊斯坦布爾、大馬士革、阿爾及爾的咖啡館,成為政治陰謀的温牀和淫亂邪行的場所。從提神到致癮到顛覆,咖啡這一發展軌跡將在其他國家、其他大陸一再重現。
在歐洲,咖啡於17世紀開始受喜愛,正值商業資本主義興起之時。這種中世紀的中東豆子,搖身一變成為西方資本主義商品。還好,它最初是由威尼斯貿易商引進歐洲。謝天謝地!否則我們大概就沒意式濃縮咖啡和卡布奇諾可喝。但這些最早經手咖啡買賣的人,把它當藥看待,認為它可治眼睛痛、水腫、痛風、壞血病。
不久,倫敦貿易商開始在咖啡館喝咖啡談生意,咖啡館作為商業中心,數量增加了一倍。喬納森(Jonathan’s)、蓋拉威(Garraway’s)兩咖啡館,還作為英格蘭的主要證券交易所長達七十五年;弗吉尼亞(Virginia)、波羅的海(Baltic)兩咖啡館,擔任商業和海運交易所則達一百五十年;羅伊德咖啡館(Lloyd’s café)成為世上最大的保險公司。咖啡館還充作辦公大樓、傳播最新消息的“便士大學”、最早的男人俱樂部。
咖啡推動商業發展,卻惹惱做妻子的女人,她們痛恨丈夫沉迷於陰暗、嘈雜的咖啡館,一致抨擊“這種低劣、又黑又濃、齷齪苦澀發臭、令人作嘔的泥潭水”,指稱咖啡讓男人性無能。叫英王查理二世比較擔心的,不是上咖啡館可能誤了男人的家庭責任,而在上咖啡館者討論政事,於是他着手關掉咖啡館,結果未成。要到東印度公司興起,印度成為英國殖民地,英國才琵琶別抱,成為獨鍾喝茶的國家。

在歐陸,咖啡館漸漸成為因資本主義經濟而發達致富者的象徵,成為為這類人服務的場所。這類人構成新興的有閒階級,也就是後來所謂的咖啡館社交界(café society)。但咖啡蔚為主流的過程,並非一帆風順。
關於咖啡的醫學價值,辯論非常激烈。
在瑞典,有對雙胞胎兄弟因犯了殺人罪而被判死刑,國王古斯塔夫三世(Gustav III)發揮優良的科學傳統,拿這兩個死刑犯做實驗。他讓他們免於一死,但要其中一人此後在獄中,喝飲料只能喝茶,另一人只能喝咖啡。結果喝茶的先死(享壽八十三),瑞典從此成為世上人均咖啡消耗量最大的國家。
普魯士的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思想沒那麼開明,且關心臣民的政治傾向和貿易平衡,更甚於關心臣民的健康。他把咖啡納為國家專賣品,試圖藉此阻止平民喝這種飲料。高進口税造成只有大城市裏較有錢的人喝得起咖啡,但他還是沒達成目的。在法國、奧地利,情形亦是如此。
但在各國首都,咖啡館生意興隆。據布倫南(Thomas Brennan)的説法,咖啡館在巴黎的大行其道,證實了“上層人士決心要擁有自己的聚會地點,不與低階級人士混在一塊”。但這些是事業有成的上層人士,是資產階級上層人士。
咖啡有別於酒的好處,在於提振身體同時又洗滌心靈。有些咖啡館,例如巴黎的普蔻(Procope,法國第一家咖啡館),是藝文界人士的交流中心,伏爾泰之類人士就在這裏譏刺貴族的可笑可惡。維也納的海因裏希霍夫咖啡館(Café Heinrichhof),為一身銅臭味的商人帶來經商靈感,也為勃拉姆斯和其他大作曲家帶來創作靈感。其他咖啡館,例如我祖母在維也納經營的莫扎特咖啡館(Café Mozart),提供撲克牌、枱球和諸如此類較輕鬆的消遣。
就在咖啡館的悠閒氣氛中,醖釀了重大的發展。非法經營的咖啡館與公民社會的誕生、公共空間的出現、半封建貴族階層的瓦解,密不可分。因此,不足為奇,德穆蘭(Camille Desmoulins)於1789年7月13日,在伏瓦咖啡館(Café Foy)裏,謀劃了攻擊巴士底獄的行動(有些人主張這行動為現代世界揭開序幕)。法國大革命期間,咖啡館依舊是陰謀策劃與鼓動不滿的大本營。

資料圖來源:視覺中國
隨着哐當作響的工廠催生出工業時代,咖啡漸漸地不只代表悠閒,還代表勞動。在美國,咖啡成為普及化的致癮性飲品,用以幫助大羣勞工朋友撐起垂下的眼皮,喚起逐漸渙散的眼神。咖啡的主要角色,不再是宗教冥想或做生意或休閒消遣的飲料,反而變成表明工業時代的鬧鐘。到19世紀末期時,咖啡館讓位給自助餐館,咖啡社交圈讓位給職場上的喝咖啡休息時間。
北美的咖啡進口量,19世紀時膨脹了將近九十倍。這時,在工廠自助食堂裏三五成羣緩緩走動的顧客,不像早期穆斯林主顧那樣追求安拉的啓發,不像當年倫敦商人那樣追求獲利,不像當年歐陸喝咖啡者那樣追求創作靈感,他們求的是活着。在某些咖啡館裏,他們策劃推翻資產階級社會。
禁酒社會推廣咖啡和咖啡館,以消弭酒館裏的酗酒行徑,無異於開歷史的大玩笑。伊斯蘭神學家若地下有知,得知源自阿拉伯語qahwah(意為“酒”)的咖啡,竟被捧為酒癮(工業時代主要社會弊病之一)的療方,想必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20世紀,咖啡遭抨擊會導致心臟病和潰瘍,提神功效相形遭冷落,但其消耗量有增無減。喝咖啡不是在冥想啓悟的場合,不是在社交場合,反倒往往是開車時或匆匆趕路時囫圇吞下。
咖啡不只加快了現代工業生活慌亂的步調,本身也已成為大量生產的工業商品。有些混合多種成分加工處理成的現代飲料,大言不慚自稱咖啡,其實應説是化學家而非農民所發明的東西。咖啡已遭馴化、商品化,遭摻雜劣質添加物而失去其純正;如今有些宗教仍痛斥咖啡之惡,但咖啡已失去其顛覆的利刃。
從埃塞俄比亞到也門到歐洲和拉丁美洲的咖啡園,咖啡一路陪伴近代世界的發展。從上天所賜的萬應靈藥到資產階級飲料到工業商品,咖啡已成為職場飲料。

本文選自《貿易打造的世界》
[美]彭慕蘭 史蒂文·託皮克著
黃中憲 吳莉葦 譯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