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靜儀:遊歷美國駐伊朗大使館舊址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韓靜儀】
第一次踏進美國駐伊朗大使館舊址,竟是我來伊朗三年之後。2015年初抵德黑蘭時,這裏還不對外開放。敞開的柵欄,一間墨綠色的門房,一條蜿蜒着通向院內的車行道,高築的圍牆遮掩住一切關於美國的謊言和真相。

美國駐伊朗大使館舊址牆上的反特朗普宣傳畫,上書“美國精英為有特朗普這樣的總統感到羞恥。”(攝:韓靜儀)
我與朋友曾幾番造訪這裏,每每向門衞打聽是否開門,他總是擺擺手:今天不行,改天吧。誰知這一改天,就改到了三年後。
今年1月底,我又來伊朗辦事,本來都忘了這裏,卻又恰巧路過。遠遠就看到圍牆上一行刺眼的波斯語大字“我們把美國踩在腳下”,大概是新粉刷的。而另一變化就是圍牆中央多了一道正門,在主建築前加開了行人通道。

新補色粉刷的標語“我們把美國踩在腳下”。(攝:韓靜儀)
我興致勃勃上前查看,發現這裏早已被改造成Aban 13博物館。Aban 13是伊朗陽曆8月13日,相當於公元歷的11月4日,也就是1979年人質危機發生的那一天。
從最開始被伊朗學生圍堵、佔領,到徹底被伊朗政府接管收回,再到伊朗科研人員閉門調查,已過去了近40年的時光。而就在特朗普屢屢發誓要撕毀伊核協議的這一敏感時刻,伊朗政府終於翻開這段舊歷史,將這一被他們稱作“間諜巢穴”的舊使館公之於眾。
不出所料,這裏的門票和伊朗其他景點一樣對外國人不怎麼友好,外國人的票價是20萬里亞爾(不到40元人民幣),伊朗人票價僅為3萬里亞爾(約5元)。我試着用波斯語與售票處的老人討價還價,憑着這招我在大多數景點都能拿到和伊朗人一樣的價格,但在這裏卻鎩羽而歸。

美國大使館的正門與門票(攝:韓靜儀)
“我是很想幫幫你,但旅遊局對於外國人來這裏參觀可查得緊哩!”老人固執地搖搖頭,“這兒一天也收不到幾張門票,我最多隻能按照學生票給你半價。”我很納悶,美國大使館是多少外國人夢寐以求的景點,自伊核協議簽訂以來,這幾年來伊朗的外國遊客猛增,“一帶一路”更是推動了國人赴伊探秘的熱潮,這種大熱景點沒人來着實奇怪。
老人也有些無奈,“是啊!沒什麼遊客來!一天頂多十幾個參觀者到頭啦!倒是伊朗人來得還比外國人要多些!”
這或許是宣傳不力所致。美使館舊址2016年11月才作為博物館正式對外開放,但我卻從沒聽到過任何相關消息,事後詢問了幾家專門接待外國人的德黑蘭當地旅行社,他們也都一頭霧水。
在對公眾開放以前,美使館舊址一直是伊朗的愛國教育基地,僅對學生等特定團體開放參觀。我的朋友在德胡達(位於德黑蘭的一家波斯語培訓機構)上學時,學校曾特意組織學生前來參觀。德胡達的學生幾乎都是外國人,學校這樣大張旗鼓組織參觀的目的不言而喻。

使館正門上斑駁不堪的白頭鷹國徽(攝:韓靜儀)
比我想象中的荒蕪雜亂要好得太多,整個博物館都被清理得很乾淨,幾乎沒有留下一點西方建築的痕跡。如果還有什麼能證明這裏曾是輝煌一時的美國大使館,恐怕僅剩下主樓入口正上方磨損得只剩下輪廓的白頭鷹像。人質危機時,羣情激昂的伊朗學生們風風火火殺至,將使館團團圍住,散發反美反國王的傳單,焚燒美國國旗,使館正門的美國國徽也未能倖免,被怒不可遏的學生用油漆潑上了巨大的紅叉。
使館內部卻遠不如外景整潔。除去幾條專供遊客行走的狹窄通道和幾間展廳,其他地方要麼是久未修繕,幾乎用腳步聲就能震到掉渣的水泥牆;要麼是張貼着冰冷的“遊客止步”,頗具年代感的舊門板。

滿牆的伊朗舊報紙(攝:韓靜儀)
一進使館便看到鋪滿報紙的白牆,是人質危機次日的伊朗舊報紙,大致描寫着學生們如何佔領使館,美國又如何蠻橫無理插手伊朗內政云云的波斯語新聞。沿着畫滿巨幅反美漫畫的樓梯旋轉而上,剛到二樓樓梯口,我們立刻被一位瘦小的,戴着黑框眼鏡的伊朗男子揮手截住。
他叫阿里,是這裏的講解員。他用流利的英語説可以為我們提供免費講解,但要等他先吃完早飯。我和樓道里的自由女神畫像合了張影,百無聊賴又自己四處走走看看。
整個二樓的房間全部開闢成展廳,右手邊是使館的一些陳舊設施,包括整個博物館最大噱頭之一的“保密會議室”,還有一些玻璃展櫃,展出着當時的電報機、文件等。
其中一間展廳的牆面上掛滿了烈士照片,我心想難道當年的人質危機也有伊朗學生被美國人殺害?湊近看文字才明白,這是當年佔領過使館的學生,後來又主動參加兩伊戰爭,為國捐軀成了烈士,才在這裏以茲紀念。

美使館舊址中CIA為特工製造假護照的舊機器(攝:韓靜儀)
展區的後半部分都是美國中情局(CIA)當年留下的老設備,如加密解密、文件傳輸以及為特工製作假護照身份的機器等等。我旁邊的伊朗小兩口看得津津有味,不時發出“原來還有這樣的機器!”之類的感嘆。
這些笨重老舊的機器唬一唬伊朗的善男信女或許還行,他們也許是真沒想到,大使館還能這麼“玩”,但對我們這種看着美國特工大片兒長大的人來説實在算不上新鮮,對如今的伊朗而言,這些傢伙也沒有多少實際的研究價值,所以就留在這裏發揮歷史價值了吧。
阿里終於吃完早飯,用英語招呼我們去他辦公室小坐。屋裏瀰漫着一股伊朗特色的烤饢香味兒,辦公桌上散落着幾本波斯語版的人質危機歷史書。
同行人中有不會英語的,未等阿里開口,我便用波斯語跟他客套一番。他很驚訝,問我們為何要來這裏,又有些猶豫着表示,“有些講解詞我不會用波斯語説,還是用英語比較方便,你可以之後翻譯給他。”
這回輪到我驚訝了,是什麼內容非得用英語講解呢?轉念一想,難道英文講解詞是指定好的,而服務伊朗遊客的又是另一套波斯語講解詞嗎?
阿里先問我們看沒看過《逃離德黑蘭》,我們點頭如搗蒜。他簡單為我們講述了人質危機的起因經過,並一再重申,伊朗沒有做任何對不起美國的事情,是美國首先插手伊朗和中東事務,為專制腐敗的巴列維國王站台,還在1953年策劃政變推翻了民選的摩薩台政府,又在伊斯蘭革命爆發後以治病為由拒絕將巴列維國王引渡回國接受人民的審判,這才使得追隨着革命精神的學生們“自發”圍攻使館,伊朗政府對這場行動並不知情。
在給我們講解一張張“人質”照片時,阿里着重説道:“伊朗政府真的很善待人質,從一開始就釋放了一批編外人員,如保安、廚師、清潔工等。至於其他的美國人,伊朗也好吃好喝好生招待了他們,沒有讓他們受任何苦。《逃離德黑蘭》電影中的許多場景都是美國人捏造出來詆譭伊朗的。”
我問阿里,曾經囚禁人質的房間在哪裏,是否可以帶領我們參觀。
阿里遺憾地搖搖頭,“那裏暫時還未對外開放。”
長約20分鐘的導覽很快結束,在我看來,所有的講解詞圍繞着同一個主題:洗白伊朗被美國扭曲刻畫的邪惡形象。

使館建築外圍展覽的反美宣傳畫(攝:韓靜儀)
進入博物館時我神色匆匆,倒忽略了門口兩側的宣傳欄。兩邊張貼着數十張反美宣傳畫,畫上還有二維碼,掃描後可以下載高清圖。我掃了掃,鏈接指向了一個叫做“打倒美國”的網站,這是一個有獎畫作徵集活動的主頁。
網站標語是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最新指示:“今天,美國已不僅是我國的威脅,而是整個國際和平與安全的威脅。”比賽名為第三屆打倒美國國際大獎賽,一等獎獲得者將贏得2500歐元或1億里亞爾的獎勵。
徵集主題大致包括以下幾類:為什麼我們要打倒美國?美國為什麼不可靠?美國的人權、美國支持恐怖主義、美國的伊斯蘭恐懼潮流等等。

其中一幅宣傳畫,大意為“美國連小孩過家家打電話的內容都要竊聽!”(攝:韓靜儀)
前面説過,美使館早就成了內部的愛國教育基地,其目的不言而喻,可如今改造成博物館又是為了什麼?展現伊朗清白的形象,向外國遞出橄欖枝,讓整個世界感受到伊朗和平向善的意願?那為何這些宣傳畫作雖有事實基礎,手法上卻多少有些用力過猛的嫌疑呢?
思緒在歷史與現實間穿梭,我的心情不免沉重。沿着使館外牆東行,圍牆上的那副骷髏自由女神像塗鴉依然奪目。雖然經過多年風吹日曬,畫像的質地明顯斑駁老舊了許多,但管理者的疏於補色似乎起到了“正面效果”:骷髏女神顯得更加猙獰扭曲,彷彿在咧嘴嘲笑着每一個過往的路人。

美使館外牆的骷髏自由女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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