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壤的外省大學生:“白富美”不是我的擇偶標準
據澎湃新聞4月13日報道,4月8日,在集聚了五萬朝鮮民眾和一千多名參賽選手(含600名外國選手)的金日成體育場內,當上萬人齊聲為一年一度的馬拉松選手的勝利歡呼時,朝鮮大學旅遊專業在讀一年級的青年小安(化名)看到了他人生中最具衝擊感的一幕:一對歐洲情侶在體育場走道廁所門口忘情激吻。
在並不逼仄的走道里,這個29歲的朝鮮男青年瞬間石化:他驚訝地張大了嘴,透露出羞澀的眼神那一刻不知該落向何處。
“在我們國家,沒有這樣子的風俗……”小安眉頭一皺、嘴角一癟,睜大眼睛一臉嚴肅地説道,很難説他的眼神是驚惶,還是鄙夷。
沉默了半晌,小安突然湊過來,“在‘南朝鮮’(編注:指韓國)呢?在中國呢?在其他國家也是這樣嗎?”他自言自語道,朝鮮人就不會這樣做,“尤其是在廁所門口那麼不衞生的地方……在街上這樣,我們認為是怪怪的。”
五萬人體育場內座無虛席,馬拉松選手一一衝過終點線,場內觀眾發出陣陣歡呼。這是剛開始接觸導遊職業的小安第一次有機會在現場觀看馬拉松比賽,但他似乎對賽場上發生的事情沒什麼興趣,仍笑着追問剛才那一幕:“從你來朝鮮旅遊開始到現在,你有見到過這樣的場景嗎?沒有吧?”
當外來客人們告訴小安,世界上其他很多地方,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在公共場合,這樣做都是表達愛意的一種方式時,他迅速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原來是這樣啊。難怪我看到俄羅斯和中國的電影中也出現過這樣的場景。”他輕聲説道。

金日成體育館,朝鮮大學生集體觀看馬拉松。 本文圖均為 黑曼巴 圖
一個國家與兩個國家
筆者在平壤火車站裏第一眼見到小安時,他正伴隨着亢奮而飽滿的朝鮮樂曲走來,步態有些拘束。
一套款式普通的全黑西服外套,內配一件白色的襯衫,繫着一條紅色斜條紋領帶,一根閃閃發光的渡金領夾歪歪地夾在領帶下方,發皺的皮鞋被他擦得鋥亮,小安穿着這身行頭,接待了我們這羣外國遊客。相比較其他朝鮮男導遊的韓式風衣和燙髮,還在讀書的小安顯得有些樸素,甚至呆板。

平壤街頭,結伴出行的大學生,着裝統一。
四月的平壤街頭已經草長鶯飛,但小安左耳下方已經結痂的凍瘡卻提醒着冬天的寒意尚未過去。
小安的故鄉是朝鮮核導彈基地之一,因近幾年朝鮮的核武開發能力突飛猛進而開始在境內外聲名遠播,朝鮮最高領導人也曾親往指導工作。
這位戴着黑框眼鏡的古銅色皮膚朝鮮青年告訴筆者,高中畢業之後,和大多數朝鮮男性一樣,他選擇到軍隊成為一名職業軍人。長達十年的軍旅生活之後,成績優異的他幸運地成為了一名能夠到平壤攻讀旅遊專業的大學生。
來平壤後,小安之前像平靜流淌的河水一樣的生活似乎開始加速。
在和外國遊客的“親密接觸”中,“什麼是國家”成為了他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問題。
當第一次聽到團裏的外國遊客把“南朝鮮(韓國)”稱為一個獨立的國家時,他怔住了幾秒,立即反問道:“你真的認為那是一個國家嗎?”
“我們講同樣的語言,我們是同一個民族,是美國不斷針對我們所採取陰謀活動,我們的國家才被分裂開來。‘南朝鮮’怎麼可能是一個國家?”他難以掩飾自己內心的困惑。
聽到遊客在私下的對話中都直呼韓國的時候,他感到吃驚,甚至痛苦,“為什麼你們説它是一個國家?”他總是忍不住發問。
儘管如此,這並未阻止小安對韓國的好奇。幾天共同的旅程之後,他開始發現,並不是所有其他國家的人都像他那樣認為那不過是被分離的一塊國土,而是一個被稱為聯合國的國際組織承認的獨立國家——正如他的國家被認為是一個獨立國家一樣。
他開始不斷地向來自各個國家的遊客發問,南方的經濟如何?與朝鮮相比,誰更發達?那裏的人們是不是也可以隨時在公眾場合接吻?
衣服鞋子都是國家給的,哪有時間談戀愛
對於小安來説,十年的軍旅生活似乎並不漫長。談及自己的過往時,這段經歷往往被他一句“當了十年兵”的簡單敍述而概括。
當被問及十年軍隊生活中最難忘的記憶是什麼的時候,他思考了良久,咧開嘴蹦出的第一句話卻是:“你怎麼這麼問,是想要知道什麼軍事機密嗎?”
孤獨、苦悶、難過,這一類的詞語在小安看來,和自己十年的軍旅生活並沒有什麼關係。
“當兵是保家衞國,只有強軍才能為我們的祖國做出貢獻。”小安説,十年的軍隊生活是每個朝鮮男生必須為國家做出的承諾。
他説,在履行這個承諾的過程中,孤獨的時刻是沒有的。如果有難受的時候,那也是當兵感覺自己沒有成功的時候,“類似於想拿第一名卻只拿了第二名那種感覺”。
和很多朝鮮人一樣,小安認為,能夠親眼見到自己國家的最高領導人金正恩元帥,是朝鮮每個人一生的夢想。小安還有另外一個願望,那就是能夠在大學畢業之後結婚並組建自己的家庭,但他又擔心讀書的時間很短,怕在大學談戀愛浪費了時間。國家培養了自己,連上大學的衣服鞋子都是國家配給的,應該抓緊時間學習知識,報效祖國。
不過,小安也承認,在他的班級裏,的確已經有了越來越多自由戀愛的同學。

平壤街頭,市民下班時分。
剛來首都平壤一年的小安,已經萌生了希望能夠繼續留在平壤工作的想法,“就像大部分的中國年輕人希望能夠留在北京工作一樣,我也一樣”。但他也多次強調説,願意服從國家的分配,“國家希望我到哪裏去建設,就應該去哪裏”。對於並非出生於平壤的小安來説,努力似乎是一種必然的選擇。刻苦學習中文的小安,就曾經給一部講述中國改革開放的電影配音。
儘管曾經在軍隊當兵十年,但是在射擊場遊玩時,小安打靶時的成績甚至比不上一般遊客。“讀書已經把眼睛用壞了,打不中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説。
作為一名導遊,小安的漢語水平還一般,無法輕鬆聽懂遊客不時使用的各種中文俚語和網絡詞彙。整個旅程中,小安隨身攜帶着筆記本和筆,不斷向遊客詢問“白富美”、“高富帥”、“資本主義”、“網友”、“吃貨”以及“撒狗糧”等詞彙的意思。他手機裏的中朝字典,沒有關於這些詞彙的解釋。
但這些新詞彙已然不斷地出現在小安的耳邊——那是一些如果不是因為做導遊或許無法從其他朝鮮人口中聽到的詞彙。就像自己曾經配音的中國電影一樣,當被問及什麼是“改革開放”時,小安一臉茫然,無從作答。

平壤人民大學習堂,朝鮮年輕人利用業餘時間學習中文。
願意和未來的妻子共同分擔家務
行程中令人意外的一大發現,是遊客們獲准前往平壤的一些卡拉OK場所,在那裏可以點唱各國的歌曲。
隨團的另一名女導遊為來訪的外國遊客們演唱了一首幾年前在中國頗為流行的情歌《童話》。隨着女服務員迅速製造出氤氲的乾冰,舞台的氛圍推向了高潮,越來越多的中國遊客也情不自禁地吟唱起了這首歌。
一旁的小安聽着遊客對這首歌詞的解釋,微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彷彿也短暫沉浸在了戀愛的美好當中。當得知同齡的中國遊客在小學的時候就已經熟練吟唱這首情歌的時候,小安挺直上半身脱口問道:“怎麼可以那麼小就談論愛情呢?”
“朝鮮沒有情歌嗎?為什麼非得長大了之後才能聽情歌呢?”遊客們順勢向他拋出了問題。
“在我們朝鮮一樣有情歌的,”小安肯定地回答道,幾秒後他補充説,“當然那些歌描述的都是很久以前的愛情故事”。
當被問及最受歡迎的朝鮮歌曲是什麼的時候,小安眼睛一亮迅速地説道:“在我們朝鮮,最受歡迎的歌曲是關於最高領袖的歌曲,我們都會唱。”
當被問及自己平常是否會對媽媽説“親愛的媽媽,我愛你”的時候,小安疑惑道:“怎麼可以用‘親愛的’來形容自己的媽媽呢?”
在乾冰噴出的煙霧中,小安黢黑的臉色突然變得莊重嚴肅:“在朝鮮,‘親愛的媽媽,我愛你’是不會對媽媽説的,因為朝鮮是一個大家庭。”
“只生孩子的媽媽不能稱作媽媽,生了孩子把孩子養育大,並把孩子培養成能夠為祖國做貢獻的媽媽才是真正的母親。所以我們用‘尊敬的’來形容媽媽,不會用‘親愛的’來形容。”他提高語氣繼續説道,説完之後,又晃了晃腦袋,癟了癟嘴唇,露出懊惱的神色。
不過,幾秒之後,他再次湊到遊客耳邊問道:“在中國,‘親愛的’不是隻針對自己的愛人才可以用嗎?”
小安的單身狀態和還未談過戀愛的經歷,讓遊客團隊成員產生了興趣。有人問他,在中國,一些女性擇偶的標準是“高富帥”,在朝鮮,最受歡迎的男青年是什麼樣呢?
“黨(入黨)兵(當兵)學(上大學)”,小安答曰。
小安説,“白富美”並非他的擇偶標準,自己選擇女朋友的第一標準是聰明,其次是比較漂亮,最後是能關心自己、愛自己。他悄悄説,雖然現在一般的朝鮮家庭中,女生承擔了大量的家務活,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夠和未來的妻子共同分擔家務,儘管現在的他還對烹飪一無所知。

平壤人民大學習堂,朝鮮年輕人利用業餘時間學習中文。
行程的最後一天,小安私下展示了他和父母的合照,照片中他的母親清秀温婉,父親威嚴敦厚。“想起了父親帶自己在家鄉的小河邊,枕着蘆葦釣魚的日子,那裏的天和平壤的一樣藍。”
道路的盡頭,連續陰沉了幾天的平壤終於放晴了,陽光透過雲層照射過來。
新聞特約撰稿 李禾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