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讀書報:《八述奇》,百年前記述西方社會的一部奇書
(本文作者為賴某深)
《八述奇》是清末外交官張德彝(1847-1918)八次旅西所作的最後一部日記。記事起於光緒廿七年十月奉旨任出使英、義(意大利)、比(比利時)國大臣,止於光緒三十二年三月回國(1901.3——1906.4)。全書二十卷,約四十七萬字,據北京圖書館所藏清抄本點校。

《八述奇》,張德彝著, 鍾叔河、曾德明、楊雲輝主編,嶽麓書社
作為外交官,《八述奇》自然要記述外交活動,但其重點是記述外交禮儀活動和交際應酬,涉及中英、中西之間的重大外交活動反而不多。書中記載了赴英途中往西班牙祝賀國王加冕典禮;抵英後向維多利亞女王呈遞國書,並參加新國王愛德華七世的加冕典禮。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所説“西方各國遇有喜慶之事,不講饋送禮物,雖送亦僅些須而已。惟雅洲各國,送者良多”,即是説,西方各國不注重送禮的繁文縟節,而亞洲各國則講究送禮。
以祝賀英國新國王愛德華七世的加冕典禮為例,“歐洲各國皆無饋贈”,日本天皇贈送鍍金大瓶二,皇冠、菊花寶星各一;印度翟埔爾的王公送來一“假象,周身滿飾珠寶”,價值連城;更有另外一個王公別出心裁,“奉一母獅以賀加冕,由孟買以輪船運來,不惟備生牛以喂獅,且備米糧以飼牛也”。
光緒三十年五月,奉敕在“紅十字會原約”和“保和公會”文件上“畫押”,涉及中國加入國際紅十字會的重大史事。

英王愛德華七世加冕典禮
在科技方面,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新發明,張德彝極為關注,如圖畫和攝影之傳真、摩托車(作者稱之為謀土爾喀,即Motorcycle譯音)、馬可尼等人之無線電通信、可視電話、特技自行車、偷拍相機、地下鐵道之創建、救火所用的氧氣呼吸機,書中均有介紹。對於正在普及的汽車記述最多,並説汽車已用於軍事。
當時倫敦的公共交通工具主要是馬車,但張德彝已經看出,馬車終將被汽車所取代。
隨着汽車的使用越來越廣,“倫敦車伕必經考試,得有憑單(即駕照)方準御行”,於是有人“設一學堂,專教用車之法”。此外如記倫敦汽車租賃價格、汽車須“按輛掛號保險”、汽車比賽、禁止開快車都是研究城市交通史的好素材。
西方官員不擺官架子、不講官威官風給作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書中記述,倫敦公車往來方便,作為駐英公使,作者偶爾乘座,“因上中下三社會人皆可座也”,而使館“同人多非之”。而英國皇后之弟丹麥王爵阿勒達瑪、英國國君之侄希臘王爵卓志,“曾同乘公車街市遊覽……一路上下易車皆與人俱,乃鮮有詫異者,何也?”
作者的輕車簡從與晚清個別外交官的官老爺作風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張德彝的前任——駐英公使羅稷臣回國時,同行者就有夫人、四個兒女、四個侄子、一個內弟、一個教讀。
在經濟方面,書中介紹了全世界最著名的保險公司——勞埃德保險公司。其前身為英國羅艾德保船行。羅艾德早年在臨海某街開咖啡館,航海船主及水手往往在其咖啡館喝酒聚談。羅艾德“為人精明,留心航海並水道地理,每向各船主採源詢委,苟有所聞,既參考之於心,復畫圖以示眾。”後來更“考明鋼鐵之性及泛海船隻得宜之式”,於是創立了羅艾德保船行,專門為航海船隻提供保險。
他為各國船隻提供的保險保單即有“兩大冊,厚逾半尺,長尺餘,寬約八寸”。其他保險公司“保險之貨物,行主亦必察所載之船名曾否列入羅冊,屬冊中之甲乙何等,由何年所保,保若干年,用以定保險價值。船名若為簿中所無,則保險貨物之值即加數倍雲”。書中提到,還有專門為英法海峽航行提供保險的公司,“若付以三本士,彼給憑單,倘遇險則償千鎊。人以為出資少而有巨利為質,罔不費三本士者,然十數年來,車船均無險事也”。
光緒三十一年十一月初三日的日記,更記載形形色色的保險險種:“西國曆來興辦人命保險,保火險,後有為其犬馬保險,均與賭錢相似,視乎彼此運氣。近又有為善歌者保咽喉險,善舞者保腳指險,善鼓琴者保手指險。據云保指險之常價,乃失一手指賠三十鎊。一腳指賠四十鎊。”作者感嘆説,“保險日奇,不知將來何所底止”。
書中有兩處提到了世界上最古老、最著名的拍賣行——蘇富比(又名索斯比)。一處稱之為索色庇叫貨場,另一處稱之為索斯碧叫貨鋪。光緒三十一年四月初八日記載:“西人亦重名人之手書,其價每出人意外,不知其所貴者何。”三日前索斯碧叫貨鋪中拍賣“乃勒森致哈米屯夫人一函,七十一鎊。哈米屯夫人致乃勒森兩函,五十鎊五先”。按乃勒森今譯納爾遜,為英國海軍名將。哈米屯夫人今譯漢密爾頓夫人。兩人的愛情故事,頗具傳奇色彩。
書中介紹了西方的申請破產製度,作者稱之為“稟官報窮”:“聞英民業商,有因虧折無力週轉將至閉歇者,可以稟官,稱曰‘報窮’,乃將其出入及虧折之數詳細呈官,官核是實,既允准歇業,則其人即不得列為上等人,而人亦鹹恥之。凡其人往日被欠之户,按欠項多寡均分。然所得之數,無論幾成,皆作了清,不能彼此更加理論,在西國此為商家不得已之下策也。”
在教育方面,光緒三十年八月五日的日記介紹了英國剛剛興起的“妻學館”(即家政學堂),“專教幼女學治家之法,大略謂須知其所應知及經紀理財各要題”。次日日記記載了法國的妻學館,“凡幼女入學,以十二歲至十五歲為率,學期百日,於持家、針線補縫、廚工燒煑及婦女分所應知之事,無論貧富,一生皆宜切記者”。
在醫學方面,書中介紹了西方新發明的急救法:“今電汽車漸多,人或受恐嚇而致死。名醫新傳解救法,雲人驚僕即救之,舁之扶之者毋赤手,或戴手套,或以衣襟包手,或用新報裹手,使病人仰卧,解松頸鈕衣釦,或卷衣或取他物墊其肩下,則頭倒仰下垂。啓其口,以帕裹指抽掣其舌尖,一伸一縮,一分鐘掣十五次。別一人握其肱臂,使之向前直伸而搖盪之,並使其肘忽(勿?)觸地,與救溺者同。延醫診治,需二點鐘可復生。”
社會風俗方面,書中記載了西方的愚人節(作者稱之為“舞弄日”)、西方接吻成規、婦女洗花澡、西班牙鬥牛、英國國王入倫敦城之古老儀式。
此書既然是以“述奇”為名,當然對奇風異俗不吝筆墨。有老婦少夫,有美國男子登報徵婚、亦有少婦登報徵婚因未尋到佳偶少婦狀告報館賠償、還有寡婦徵友被騙報官、有男女同浴、有厭惡男子之女士所創辦的女會館。
最令人稱奇的是丹麥男子和德國女士在獅籠中舉行結婚典禮,可謂曠世奇聞:“在某城有丹男霍安娶德女博爾格為妻,成禮不在教堂而於獅子籠。籠巨甚,圈獅五頭,教士海班中立唪經,新夫婦跪聽,雖有弄獅人執雙手槍大皮鞭鎮嚇,而此三人者可謂忘形矣。籠置於溜冰所,樓閣寬敞,弄獅人以‘獅籠成婚’四字傳出,引人圍觀。人多好奇,來者肩摩踵相接也。賣票入款,新夫婦竟與弄獅人預約勻分,新夫婦得一百一十鎊,老教士亦有所獲焉。”雖然新奇刺激,也有不錯的收入,但總覺得是在拿性命開玩笑。
對於社會新聞,作者津津樂道。其記英國首相生性喜好盜竊,令人匪夷所思。“夫偷竊者,貧者卑鄙之行也,然亦有富而生盜心者,每有所至,意本非竊,而瀕行不免陰納少許物於懷,醫書謂之少陰之性,西人亦有之。聞前英相兼外部大臣德爾貝生性好竊,一日自赴司特蘭街鏡鋪購看戲千里鏡,多不如意者,臨行終放一枚於衣兜。鋪知其故,不問不索,至期帳討所值。德詫異,令鋪夥入而詢之,夥指謂桌上鏡,言前於某月日時,侯爺由本鋪帶回者。德沉思少時,大笑,償如數。”
英國的名勝古蹟,最有名的是巨石陣,張德彝首次向國人作了詳盡介紹。
此書記涉及中國的史事不多,但有二條記載值得一提。
一是八國聯軍侵華與英國《泰晤士報》《日日電報》失實報道有密切關係。明明是德國駐華公使被殺,上述兩報卻報道説是西方各國駐華公使皆被殺害,甚至還説各國公使在臨死前將妻子先行殺害,如此聳人聽聞的不失報道對西方採取一致行動、入侵中國起了火上澆油的作用。
書中記載,當義和團運動蓬勃興起後,“擾及帝都,兇焰方熾之際,英之《泰晤斯》及《日日電報》,鹹由駐上海採訪人飛達倫敦,謂駐京各國使臣均經被害,該兩報皆經據電登錄。而《日日電報》並雲,各公使於未遭害之先,預將妻子自行戕斃……各國聞此凶耗,無不怒髮衝冠,因各派雄師,冀為使臣雪恨”。
二是作者批駁了華人蠻野外國文明之説,他摘引各國的相關報道指出:“美國諸處欺侮華人姑莫論,他如英國向華人擲番菽傷耳巡捕不理,德國男子摟華人親吻巡捕不理,俄國雪牀載華人過冰江加倍索錢巡捕不理。”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外國人一旦在中國有事,勢必大動干戈,“在北京,前於辛丑春,有人自黃牆內以繩系磚塊打紙鳶,磚墜牆外,恰落一義國婦人前,竟屢次行文外務部,強索其人;地方官無法,乃捉一賣油炸果之貧人處決完案,以安其狹窄慘虐趁勢欺人之心”,顯而易見,西方是對本國文明,對他國野蠻。
美中不足的是,書中年代、數字記述有自相矛盾之處,點校者作了技術處理。有的記述純屬無稽之談,例如光緒三十一年十月的日記,就連篇累牘記述了十二個鬼故事。
(本文獲授權轉載自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