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饒人談“收棺”：有人覺得環保 有人心疼半輩子的錢

江西上饒計劃，2020年底之前全市火化率達到100%。如今正是要勁兒的時候，一場“回收棺木”的行動應運而生。

媒體統計，至少已有超過4000副棺材被收。在官方消息裏，描述“回收棺木”的措辭不一，有説是“自願上交”，亦有説是“政府收繳”。於此的評論也有爭議聲出現，有人認為，當地推行殯葬改革的決心可見一斑，但如此劇烈、快速的方式，難免有些操之過急。

4月底，深一度記者來到江西上饒，與當地的老人、子女輩、棺材鋪老闆，以及基層幹部聊了聊，他們眼中的棺木回收和殯葬改革。

上饒當地人員入户“回收棺木”

部分棺木被集中銷燬

“先從老幹部、老模範突破”

講述者：黃主任，樂豐鎮某村幹部

3月份的時候，（我們）開會就得到消息了，全縣要推行殯葬改革。最終確認的時間是從4月10號開始。4月底之前主動上交棺木的，會補貼1000元，過了4月再上交，就沒有補貼了。往後發現再有的話，還要罰款的。

要説火葬這事，我覺得挺好，環保又節約。以前辦喪事都是大操大辦，浪費的很。要是火化了，進公墓還能節約土地。像那種有錢人家修的豪華墓地，幾十平，好幾層的都有，還有到處亂葬的（墓地）。

可要跟老百姓説明白這事，不容易。

接到通知後，村裏的幹部商量該怎麼辦，都不吭氣，心裏緊張啊，感覺老百姓很難接受，畢竟是很久以來的一種習俗了。我們就只能先從老幹部、老黨員、老模範這些人突破了。

12號上午，我去找了住在女兒家的吳宗貽。他今年87歲，是老黨員，之前是鎮上的幹部。他説自己願意上交自己的棺木，棺木該毀掉的就要毀掉，他將來不留骨灰，要撒到江裏去。

有人主動，肯定也有人不願意。住在居委會後面的萬建國（化名）90歲了。一開始，我通知他上交棺材，他十分抗拒，我也不強制，就先去其他家了。那天村裏的老幹部在屋裏開會，辦公室窗户正好有塊玻璃壞了，他就趴在那個破洞邊，對着我們罵，“我家的棺材放在樓上，礙着你們什麼事了？”

像這種不理解的人只能慢慢做工作。他家裏還有兩個兒子，我打電話過去，想先説通孩子。他們説尊重老人的意見。隔了幾天，萬建國看見村裏很多人都交了棺木，也明白，自己的棺材估計用不上了。他主動找到我，説要上交。城管隊的人就來拖走了，給了他1000元。

説實話，老人們的棺材一副怎麼也幾千元，就賠1000塊，肯定有人不高興，但所有人都是統一的，這也沒辦法。雖然比不上當初做棺材的本錢，但以後也不允許土葬，棺材留在家佔地方也沒啥用。

鎮上要求每個村在前兩天內至少主動上交3副棺材，各村上交的數量定期要進行評比。我一個人挨家挨户的走訪，講明白國家推行火葬是有很多好處的。現在火化不收費，是統一的公益墓地，省兒女的錢。

我老家在另外一個村，也面臨着交棺材的問題。我媽是個黨員，87歲。我回家問她，棺材拖走沒有，她説自己要先帶頭。我也沒想到，她思想覺悟這麼高。但我爸今年90歲了，他説要是收他的棺材，就把他的骨灰撒河裏去。

我知道這是説氣話，主要是隻給1000塊錢，他不太高興。後來，村子裏的棺材拖走了好多，他因為我的勸導，也慢慢想通了。他倆拿到2000塊，讓我拿去好好存着，留着以後給他們買骨灰盒。

前幾天微信羣裏傳一個視頻，有一個老太太棺材被收了，她拿着枴棍一邊哭，一邊敲打裝棺材的車，看着挺可憐的。我不知道她是哪裏的人，但我可以保證，我們村肯定沒有強制，子女來登記上交的話，我還會問他們，家裏老人同意了沒有。

當地宣傳殯葬改革的標語

“那麼個小盒子，誰喜歡啊？”

講述者：王英（化名），樂豐鎮桐山村村民

我今年69歲了，和老伴沒有子女，現在都在敬老院免費吃住，像我們這輩的老人，就是吃不上飯，也要給自己攢個棺材。

我們從40多歲，就開始攢錢給自己買棺材本。年輕時能幹零活，現在家裏只有兩三畝地，平時種點花生、水稻、豆子，每年收成2000多塊。

我家的棺材長有兩米，高一米吧。那時候買好十幾根杉木，放在家裏晾兩三年，不能曬太陽，自然晾乾了再請人做（棺材）。自己買的材料心裏有底，別人的可能5年爛了，我的10年不會爛。

開工時間是根據生辰八字算好的，那天我記得家裏請了5桌親戚，他們包了“禮包”來，就是“份子錢”。棺材做好，擺放的位置也請先生算好了，放在家裏誰都不能動的，不然不吉利。人還在呢，棺材怎麼能動呢？

村幹部前一陣來問我了，他知道我家有棺材，我不願意交。他説是上面統一的，以後人死了都要火葬，棺材不讓用，要交上去，每個給1000塊錢補貼。

就1000塊錢呦，那錢我就放着，花它我心裏也不快活。有的地方聽説是給2000塊補貼，不公平啊。2000也不夠啊，我那個棺材是一點點摳出來的。一個起碼6000塊，兩個一萬二。

前幾天，早上10點來鍾吧，七八個男的開着那種藍色的拉貨車，來我家搬兩個棺材。我想攔，攔不住啊，就站在門口抹眼淚，邊哭邊罵，也沒什麼用。

人家有兒女的都被搬走了，我一個老人在家能幹嘛啊。等老伴回來了，他也哭，攢了半輩子錢買的，拉走燒燬掉了，能不心疼嗎？他勸我，搬就搬吧，別哭了，哭沒用，就是蛋碰石頭的感覺，沒辦法。

現在説要火葬，人死了燒成一把灰，啥都沒了，能不嚇人嘛？以前祖宗傳下來的就是“睡棺材”，人只活幾十年嘛，死後就是想有個自己的好房子，可以安心“睡覺”，才舒服啊。

唉，現在屋裏空了，也沒法講究了，都讓人搬走了。以後聽説都放在骨灰盒裏，那麼個小盒子，誰喜歡啊？

當地所貼宣傳銷燬棺木的標語

“做最大最好的棺材”

講述者：徐師傅，樂豐鎮一棺材店老闆

4月12號，村幹部來了我家，説棺材生意不能做了。隔了三四天，鎮上來人把我剛做好的五口棺材運走了，給我補貼了5000塊錢，原本我是要賣2萬多的。

做棺材一般是用杉木，一方木材大概10根木頭，平均一千多塊一根。我家裏還攢了10方木頭，現在不能做棺材，只能虧本賣給別人做房柱子，這個又虧了4萬。

我自己能想得開，我老伴有點難過，因為斷了財路嘛。我和老伴之前在樂豐農場種地，算是國有農場職工。到了60歲，每人每月有2000多元的退休金，除了這，就靠棺材鋪的生意有些補貼。

最近聽説下面有個村的老人，為了不讓別人收走自己的棺材，就悄悄躺在裏面“睡棺材”，睡了一週。家裏人到吃飯的時候找不見人，才發現人躺在裏面。辛辛苦苦攢錢買的棺材，還沒享受就要被收走了，肯定捨不得啊，但是也沒辦法。

來我這裏買棺材的，很多都是附近村裏的老人，靠種地攢的棺材本。他們很看重自己的棺材，都挑得仔細，挑紅心的、年輪多的木頭，這樣的就是年份久，不容易腐爛。開工做的時候，每天都來我店裏幫忙，因為我一個人還抱不動一根木頭。他們在旁邊看着自己的“房子”一步步造好，心裏也踏實。

我年輕時做木材生意，後來發現鎮上有這個（做棺材）需求，就開始轉行，一做就是20多年。現在人老了，一人做不下來，就請了一個幫工，每口棺材給1500元的工錢。一口棺材要做6天左右，除去2000到3000元的木材成本，一口棺材賣出去，賺幾百塊。

在農村很多人的觀念裏，棺材越高，就説明這家孩子比較有出息、有面子，有錢一點的人家都會選擇把棺材做得高一點。我做的（棺材）大多是2米長，寬差不多80公分，最高做過1米4的棺材，矮的就70釐米左右。矮的棺木這些年都做的很少了。

以前有老人家來買棺材，説自己好窮沒有多少錢，我就便宜點給他，最多的都優惠一千塊，少的也有幾百。遇到那些得癌症死的和一些溺水死的小孩，家裏人來買棺材的時候，我也會便宜點，不賺他們的錢，因為太可憐了。

十幾年前，樂豐鎮上也推行過火葬和收棺材，不過只實行了兩年，要求沒那麼嚴。

我之前計劃着，到時間了，就給自己做一口棺材。要做最大最好的，要做到一米五，刷上黑漆。你説人活一輩子，就這麼一次，當然要做好一點的，但是現在也不可能了。

“死後盡孝就是做面子”

講述者：王新亮（化名），樂豐鎮十字河村村民

我今年54歲，説到殯葬改革，我是非常支持的。土葬對於農村很多有老人的子女來説，是挺大的負擔。

如果喪葬沒有辦好，特怕被人家瞧不起，自己也會覺得沒有對父母盡孝。我見過鎮上辦喪事的人家，少的花費3、4萬，多的要8到10萬，聽説30萬的都有。乖乖，40部黑色小汽車跟着棺材車的排場我也見過。如果家裏沒什麼錢，借錢也要搞。人家父母風光大葬，你偷偷摸摸在門口挖個洞，你在社會上抬得起頭嗎？

你看我們這街上有專門做喪葬一條龍（服務）的，從喪葬開始籌備到入土為安，買棺木、葬禮主持、算日子、請洋鼓洋號，每一項差不多都要2000塊錢。還要請親戚朋友到家裏來看老人最後一眼，擺個喪酒，收一點禮包，一場喪禮要辦三五天，這個過程折騰活人。

棺木在這裏面是最複雜的，各種攀比，貴的棺木都賣上萬塊。棺木上還要擺放着龍鳳樣式的布綢，類似於舞龍舞獅那種立體的樣子。

等到下葬那天，要請抬棺木的人來，每人要給1000左右的工錢。村裏人叫抬棺木的人“八仙”，意思是，最少也要有八個人。一般的棺木很重，另外，抬的人越多，越顯得氣派。講氣派的可能還會請16個人抬棺材。當“八仙”的人，年齡要30歲以上、50歲以下。

辦喪葬的人家要請“八仙”來家裏連吃三天飯，前一天為了提醒“八仙”，把棺木埋深一點，佔地更大點。入土當天請吃飯，才有力氣幹活。第三天，為了犒勞“八仙”，要給每人發一包煙，他們也可以帶家眷前來。

三年前，村裏有個老人立下遺囑，希望死後能火化，讓子女把骨灰撒到信江去，這件事村裏的人傳了很久。她大兒子富裕點，小兒子窮。喪葬花多少錢是個難題，多的話弟弟負擔不起，少的話哥哥沒面子，老人家不想給兒女添負擔。

雖説我支持火葬，但我也給80多歲的母親準備了棺材，她還不知道要收棺材的事，知道了應該也要難過的。

我岳父家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他們過世時，葬禮就只能我們兩家來辦，花了好幾萬。前年因為修公路，我岳母的墳要遷走，政府只給補償900塊，我自己花了3000多塊錢。現在我就擔心，是不是以前的墳又要遷走，遷墳又要花不少錢。沒辦法，農村就是這樣，和喪事有關的，別人家花錢你也要花。

真的不如搞公墓好，一把火燒乾淨了，沒有多少污染，孩子負擔也小。

原標題：四個上饒人眼中的“收棺”殯改 | 深度聚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