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北川商人的震後十年
10年前從那條山路上奇蹟生還,他一直相信是身邊遇難的人們幫他推開巨石,從此“不能為自己活着”。如今,超1000個北川農户靠他的網店維生。
中午時分,天空下着淅瀝小雨,天色有些陰暗。
盤山公路一旁是裸露的黑色岩石,一旁是堆滿亂石的山澗。雨不停歇,溪水湍急。山路並不寬,兩車相遇時需要減速避讓。曾勇謀就這樣開着白色依維柯貨車,靠雨刷器看清前方的路。

老北川縣城遺址
做了二十多年茶葉生意,曾勇謀大部分時間在送茶途中。
一些客户在四川西北山區,如果從茶葉倉庫所在的綿陽市區出發,需要走一條通向北川羌族自治縣的盤山公路。
十年前的5月12日,他就在這條送茶路上。地震發生的一瞬間,將他的人生劃為兩界。
後來,這條山路他也再沒走過。
一個平凡人的餘生就此改變。過去的這十年,曾勇謀寧願多繞200公里路,也要刻意避開。但在2018年4月24日這天,客户要得着急,身邊夥計都不在,沒有過多掙扎,他又踏上了這條路。
“十年了,是時候了。”
雨中的告別
經過一座小橋,距離下一個彎道還有十幾米,山澗中那塊突兀的黑色巨石,開啓了他的記憶。
曾勇謀一腳油門加速開過,大概三四秒鐘,又一腳剎車,把車停在了路邊。

開門下車,他走得很慢,一直走到緊靠着山澗的路邊。一塊腳邊的碎石沿着巖壁滾落到山澗,轉眼消失在亂石堆中。畫面由此一幀幀拼接。
“現在這個路修得非常好,當時已經看不到路了……”曾勇謀回憶,整個溝裏面都是人。還有一些人直接被巨石擊中,就埋在下面了。他停頓了幾秒,“也是幾秒鐘時間,我想他們應該沒什麼痛苦。”
十年間,曾勇謀也想過回來祭奠,總該為他們做點什麼,但始終沒有勇氣再去走這條路,“後來送貨的時候心裏會繞開這條路,就是不想走。”
他從沒想着就這麼倉促地來了。就像當初赤手空拳地走出來,如今又毫無準備地回來。或許,十年了,這是他不得不面對的告別。
想要找點像樣的物品祭拜,曾勇謀找遍了整個車子,翻出一盒香煙,半箱純淨水。
他從路邊撿了兩塊平整的石塊作底,蹲下身子,將香煙一支支點燃,放在石塊上。山裏的風呼呼響,雨水不斷打濕剛點燃的煙頭,曾勇謀不得不每支含在嘴裏,狠吸兩口。

曾勇謀拿出香煙和礦泉水祭拜
“我幫你們點着,後邊的朋友不着急,我再給你們慢慢點。”緊跟着嘴裏吐出的煙霧,是一遍遍的道歉。
每點完一支,他都會自顧自地念叨:“十年了,我來看你們了。”
“我是在這個世界的人,我在這邊還好,希望你們在那邊過得好。”
“以後每年有空,我都來看看你們。”
雨水漸漸打濕頭皮,他打了個寒顫。在點完一整包煙後,曾勇謀最後夾起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支留給自己。

奪命送茶路
十年前那個午後,好像天也下着同樣的雨,曾勇謀也開着送貨車。在幾次山搖地動後,他和同事兩人被巨石擊中,連車翻落,就在這塊巨石旁。
曾勇謀當時開着一輛小型貨車,尾部裝了4000斤茶葉,是一個半月前下的一筆公司團購訂單。他心盤算着,送完貨還可以去北川轉轉,一個老朋友叫他吃晚飯。
“突然山上的石塊像洪水一樣,煙霧瀰漫地往下滾,我們以為是塌方,當時沒有想到是地震。”
曾勇謀連車帶人,跌到了幾米之下的深溝中。但因為茶葉的重量支撐,貨車的車頭被高高翹起。
緩過神來後,曾勇謀發現自己仰躺在座位上,一塊足球大小的石頭離胸口不過一掌的距離。而從破裂的車窗望出去,源源不斷的巨石仍在下落,有的磨盤大小,在小溪裏堆成小山。
該是地震了。曾勇謀馬上拿出手機,沒有信號。“叫一聲救命,只聽到五六聲的救命的回聲。”
他下意識地抽腿,沒法動彈,伸手去摸,才發現右腿被死死卡在變形的方向盤下,幾次嘗試抽身,都失敗了。身邊的同事斷了腿,但好在很快能夠活動。
“你爬出去,爬到一個大石塊旁邊躲着,要是再埋下來把我埋這兒沒關係,你還年輕,不能死在這兒。”曾勇謀對他説,“你一定要找一塊大石塊躲住,這個石塊從山上這麼高下來有拋物線。”
之後的4小時,他異常剋制地嘗試了各種辦法,最終用千斤頂找到了一個支點,翹起了足夠抽腿的縫隙。腿沒有斷,但神經受損了,每着地一步都鑽心疼。在離開車體之後的十分鐘,山體再次塌方,整輛車都被埋在巨石之下了。
同事無法行走,曾勇謀雖自身難保,但並未獨自逃生。偶有遇上倖存下來的村民,他一遍遍下跪祈求,終於有人願意揹着同事一同離開。
多處山體滑坡,再加上連日大雨,夜幕降臨,路已無路。他們一邊躲避山體上時刻滑落的碎石,一邊赤着腳在爛泥漿和亂石堆中穿行。
沿途,生還的人所剩無幾,臉上帶着驚恐,聚攏過來共同探路。原本不到半小時車程的距離,他們走了三天三夜,終於到達了一處救援官兵駐紮地。碰見了哭腫眼睛找他的妻子。
當曾勇謀吃下第一口官兵給的饅頭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重回人間了。
與久違的親人們抱在一起。但與那個老朋友的飯局,恐怕再沒機會了。“他沒逃出來。”

老北川縣城遺址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地震之後,曾勇謀常在嘴邊掛着一句“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這倒不是什麼消極,更多時候像是一種淡然,“錢對我來説早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但把茶葉賣出去,始終是曾勇謀要堅持做一輩子的事。

四川的茶葉資源豐富。西漢末年,巴蜀先人就已經能夠簡單地製作茶葉,逐漸形成茶葉市場。而川西北的茶葉則多聚集在北川,以竹葉青和花茶居多。據説當地至今都有從清朝中期遺留下來的古樹。因為地勢險峻,農業開發較晚,為茶樹提供了純天然的生長環境。
曾勇謀的茶葉生意是從90年代開始的。他從北川茶農那兒收來採摘的鮮茶,之後送到自己在當地的茶葉工廠生產,再批發給下游銷售終端。因為性價比高,客户們都愛從曾勇謀這進茶。
發生地震之後的幾天,手機一直沒信號,恢復信號之後,曾勇謀的手機直接響了快一個小時,全都是短信,各地客户的問候。
“工廠沒了,貨沒了,車沒了,但人還在,客户還在。”5月底,結束參與地震救援,曾勇謀便新買了一輛裝貨車,重新開始。
地震對於綿陽市區的破壞還不算嚴重,倉庫裏的萬把斤茶葉受災影響不大。因此,從這些庫存開始,曾勇謀慢慢恢復了接單。只是,剛剛經歷了地震,很少有人願意來這工作,有些工人經歷了這一遭後也都離開了綿陽,不願留在這傷心地。
很多事都需要曾勇謀自己來做。他的右腿神經因為長時間壓迫遭到損壞,恢復極慢,請不到司機,在大半年時間裏,他都是一隻手按着腿控制着開車。
最初的時候政府各種救助很多,其中山東省的對口支援就是三年。
2009年,曾勇謀嘗試着拓展茶葉生意,恢復生產。同年5月,他跟着一批茶商,前往對口支援北川的山東省去展銷茶葉。

在展會上,那些趕來的人羣,買茶葉都是幾十斤幾十斤的買,根本不是買去喝。
來的人看上去和他一樣都是普通人,幾位老太太拄着枴杖,手絹包着幾百塊錢就直接放在展位的桌子上,不要茶葉就走。
“那時心裏真的非常温暖。但説實話我很年輕,身強力壯,我可以靠自己。”
之後,曾勇謀再去青島、北京等城市推銷茶葉時,他從不會刻意説自己從哪裏來,也避而不談那場災難。
“我的命是那些人給我的,可能他們擋了某塊石頭我才活了下來,那場災難不應該成為別人幫扶我的理由,它應該是我重新開始的起點。”曾勇謀篤信這一點。
他更怕被人誤會,跟別人再講遇難的同伴,會讓人誤解“打着他們的旗號賺錢”,他始終埋在心裏。
不能為自己活
曾勇謀如今的生活幾乎被工作填滿:全年無休,連睡懶覺都極少。
地震前,他還會偶爾彈一彈鋼琴,適當偷懶,但現在,鋼琴早已積灰。一路狂奔,他解釋,讓自己閒不下來,能少想很多事情。
那些回憶斷斷續續的,對曾勇謀來説是經歷,對外界來説則成為了日漸明顯的標籤。他不喜歡因被貼標籤而得到額外關注。
回憶有時會不自主地鑽出來,在睡不着的夜晚,他偶爾流淚,他會説是因為身上的傷口疼;他也看一些書,又或者開車出去,到一個空曠的地方,讓體能達到極限。
他把那次經歷看作是“一種對生命的洗禮”。某種對於生活的信念發生了改變,好像身上有了更多使命。“我要為他們活出一點名堂,不能只為自己活。”
在北川山區收茶葉,曾勇謀看到了一個採摘茶葉的老阿姨。她在地震中失去了所有親人。儘管已經60多歲,但她仍不得不做些農活養活自己。山區裏還有更多像她這樣的茶農人家,他們或許年邁無法出來打工,或許家中人丁稀少,只能艱難地自食其力。
通過大山的資源,讓每一個現在留在山上、沒能力出去打工的人,經濟狀況能夠得到好轉,成了曾勇謀最大的動力。
但很長一段時間內,當地的茶葉銷售環境守舊,信息閉塞,大都通過傳統的渠道流通,銷往當地超市、茶行,或是省外茶商,最快需要半個月左右才能到達終端消費者。
一位在青川賣蜂蜜的朋友給了他一些啓發。朋友在網上銷售,一年能賣好幾百萬元。當時,曾勇謀便想着,或許可以通過互聯網來拓寬銷路。
2015年上半年,他終於有機會遇上一個平台。在1688在當地的招商會上,曾勇謀沒猶豫,立馬註冊成為了商家。

但綿陽當地懂電商的人才缺失,即使是招聘的大學生,也對此知之甚少。打字都不是很順的曾勇謀只能自己一點點摸索電商運營。
他自己買來相機研究拍照。對比着説明書看每個按鈕的功能,又模仿着1688商家們的產品圖,常常端起相機,一拍就是一整天,電池都要更換好幾塊。前三個月,每一張照片都因曝光過度,白乎乎的。
馬雲是曾勇謀的精神偶像。失意的時候,曾勇謀經常看他的採訪視頻,反覆聽他的創業故事。他相信馬雲。“熬過那些很苦的日子,是因為我知道它會變好。”
三年之後,電商運營算是走上正軌。“我們在西部,不可能天天去跑業務。現在慢慢地在網上對接了寧夏的、天津的、遼寧的、江西的客商,慢慢對接,就找到感覺了,現在光線上新增的經銷商就600多個。”
採訪前,他才接到寧夏客户的電話,前一天,給天津的客户發了剛出的春茶。最近,他還接到一筆長期訂單,每個月就要300噸茶原料。他們幾乎從未謀面,卻彼此扶持。

有了1688小二的扶持,電商的路子更通了。他還驚喜地發現,平台的數據,也在推動自己的產品在口感、價格方面作出調整。
曾勇謀如今有近一半的客户來自網上,超過1000個北川農户靠着他的網店維持生活。
“山裏的空氣、水質非常好,好東西對大家都有好處。因此,我一定要把高山裏的資源,通過互聯網對接到各個消費人羣中去。”
曾勇謀對大自然充滿敬畏之心。於他而言,這同樣是一個心理干預的過程。或許冥冥之中,這些正在成為他自己試圖走出陰影的方式。眼下他的一個小目標,是把北川的高山茶做個品牌,這樣山裏的人可能都可以告別救助,走出自己的路。
他想要把自己的心願,告訴山路上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