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揚:印度印象之三——“活着”的中印對比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文揚】
到達拉賈斯坦邦首府齋浦爾時,一場特大沙塵暴剛剛過去,天空恢復了藍色,這座以“粉紅城市”著稱的歷史名城也露出了真容。
據記載,該城初建於1727年,是歷史上齋浦爾王國的統治者齋·辛格二世一手規劃建造的,整個城市像個棋盤,街道齊整,宮殿林立,還有一個集中了最先進天文學知識的天文台。當時正值印度的莫卧兒帝國時期,雖然戰亂不斷,王國與帝國統治者之間也時有衝突,但憑着齋·辛格二世這位曠世奇才以及後續幾任統治者的貢獻,齋浦爾王國逆勢而起,反而擴大了統治疆域,變得更加強盛了。
距市中心11公里外位於城郊山區的琥珀城堡,是齋浦爾建城之前的王室所在地,建於1592年,有自己的長城圍牆和依山而建的巨大城堡。城堡的主要建築、花園和護城河,都保留着原貌,現在是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

畫於1860年的一幅西洋水彩畫

今天的攝影照片。兩者對比可見該城堡保存之完整
而齋浦爾的“粉紅城市”之名,則源於1876年一場盛大的迎賓,為歡迎當時還是威爾士王子的愛德華七世,王公下令將城中所有房子面街的一面全部塗成粉紅色。這一傳統,從那時一直保留到今天。
令人驚奇的是,不僅今天的城市外觀仍是當時的色彩,今天位於市中心的王宮博物館也仍是王室家族的私產,連王宮穹頂上高高飄揚的旗幟,也是王室的五色旗,而不是印度的國旗。當較小的旗子升起在大旗子之上時,則表示王室的家族成員現在正住在裏面,閒人莫入!

齋浦爾距離首都新德里約270公里,方位和距離差不多相當於石家莊到北京。但在中國,人們卻無法想象一個幾百年屹立不倒的“石家莊王”,一直住在“石家莊王宮”裏,每天在屋頂上升起“石家莊王旗”,直到今天。
中印對比,有很多方面可説。可見的,如基礎設施、城市建設、貧富差距、社會等級諸多方面。但最大的反差,其實正是在不可見的政治制度上,不僅是現在的政治制度,也包括古代的政治制度。
齋浦爾這種情況,屬於自古以來的獨立王國,在印度也算是一類。這些獨立王國無論在莫卧兒帝國時期,還是在英國殖民統治時期,都沒有被“削藩”或被“改土歸流”。其自治傳統深植於歷史、地域、種姓、民族甚至個人的多種因素當中。例如當年齋浦爾的建城者齋·辛格二世,既是政治家和武士,又是偉大的梵文和波斯文學者,還是天文學家和建築師。據説尼赫魯曾評價他説:“薩瓦伊·齋·辛格二世無論在任何地方還是在任何年齡,都是最偉大的。”
齋浦爾的王室,就是歷史上的大封建主,類似於中國周朝、晚唐等時期的地方政權。而由於在中國歷史上,自秦朝開始的郡縣制傳統不斷地壓制封建制傳統,自宋朝之後越來越趨向於中央集權大一統,地方割據的情況就很少見了。
出中國的國土往西,只要離開“儒教文明圈”,就開始了“城堡之旅”,從印度、伊朗、土耳其再到地中海的希臘、意大利,再到東歐和西歐,到處可見巨大的城堡、莊園乃至完整的王城。
中國的觀光客,從當年遍遊歐洲的康有為到今天廣大的旅遊者,一直都在感嘆這些巨大的古代建築為什麼在中國很少見。有些人將其歸結為中國建築多是土木結構,時間久了都坍塌了。其實根本原因不在這方面,主要還在於郡縣制和公權力中心主義文化。兩千多年前秦統一六國之時,“秦每破諸侯,寫放其宮室,作之咸陽北阪上”,那時就毀掉了很多。而完成統一後,首先乾的大事中包括“墮壞城郭,決通川防,夷去險阻”,又剷除了很多。這也就意味着,此後越兩千年,伴隨着“百代秦制”的實行,大一統的一次次實現,是一個連續不斷在全國各地“墮壞城郭”的歷史。明代的顧炎武曾觀察到:“予見天下洲為唐舊制者,其城郭必皆正直:廟舍之為唐舊創者,其基址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時彌近者置彌陋。”他説的,其實就是唐之前的封建遺蹟與宋之後郡縣制現狀的對比。
印度顯然沒有像中國這樣的大一統政治傳統,恰恰相反,主流是根深蒂固的地方自治傳統。這種“反大一統”的政治傳統,在現代印度建國之後,不僅沒有被遏制,反而在西方式民主自由的激勵下,更加花樣翻新了。
印度東部的切蒂斯格爾邦有一個叫Jashpur的地方,就在今年5月初,當地的幾個部落突然宣佈獨立,成立由數個村莊組成的“自治共和國”。一羣村民在村子外面豎起了一塊石頭牌子,宣佈任何外人都不許進入,所有的事務均由“共和國”內部人士自行決定。

從當地報紙上看,這場風波最終以警察強行進入“共和國”領地,抓捕了8個帶頭人而結束。然而,抓捕的理由其實並不比宣佈獨立的理由更“合法”,因為根據印度憲法印度是一個聯邦制國家,憲法的第5章裏包含了對自治政體的承認。所以,警方依據刑法給被捕者定的罪名只能是“歪解憲法”和“煽動村民”。
印度憲法是世界上篇幅最長的憲法,內容包羅萬象,想要對其中某些條文進行“歪解”和“誤讀”,恐怕也是很容易的事。尤其是以民主自由的名義。
如此對比下來,在政治大一統這個方面如果有一個量化的評估指標,中印兩國之間很可能會相差10倍以上。
這是一個帶有根本性的差距,其它都是次要的。因為在當今世界,以“民族國家”面貌自立於世的“10億級人口”和“5000年曆史”的大國,只有中國和印度兩個。而在這兩個“10億+並5000+”的對比中,西方的標準並不適用。拋開沒用的西方標準撥雲見日地看,最突出的反差,就是中國的政治大一統與印度的政治大分化。
歷史上,印度次大陸上也有過幾次統一。第一次就是在亞歷山大東侵印度之後由旃陀羅笈多建立起來的孔雀王朝,歷經三代人的統治和擴張,到了孫輩阿育王時期,已成為當時世界上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的帝國。在疆域上也已是超大定居社會,也有豐富的物產和發達的貿易。
雖然根據現代的文獻有理由相信鼎盛時期的孔雀王朝在疆域、人口、政治、軍事、文化等多個方面很接近於中華的秦漢王朝,阿育王的多個壯舉甚至還早於秦始皇,但最根本的區別是,這一王朝並未完成政治制度的現代化和國家的大一統建設。弗朗西斯·福山在比較了中國的秦朝和印度孔雀王朝之後,得出結論:(兩者)“政體的性質可以説相差十萬八千里”,他寫道:“孔雀王朝…政府用人完全是家族式的,受種姓制度的嚴格限制。…據我們所知,孔雀王朝也沒有統一度量衡,也沒有在管轄地區統一語言。…孔雀王朝的終止導致帝國分崩離析,分割成數百個政治體,很多尚處在國家之前的層次。”(《政治秩序的起源》)
相比之下,秦朝首先實現了國家政治制度的現代化,廢封建行郡縣,並進行了大量的大一統建設——收天下兵,開疆擴土,墮城郭、決川防、夷險阻,馳道於天下,器械一量,同書文字,別黑白而定一尊…。而秦亡之後,雖然有過封建制回潮,但終歸“漢承秦制”,孔子的“大一統”之説、孟子的“定於一”之論漸成主流,一個更加建制化的大一統“天下”國家順勢崛起,登上了中華歷史上第一個巔峯。
若以漢宣帝時期“匈奴稱藩,百蠻賓服”的大一統程度來衡量,印度此後的歷史不僅從未達到過,而且離這個程度越來越遠。無論是莫卧兒帝國時期,還是英國殖民地時期,都談不上真正的統一,大多數時期都處在“分割成數百個政治體,很多尚處在國家之前的層次”的大分化狀態。甚至直到今天。
這次印度之行,碰巧與莫迪總理訪華同時,當地報紙上有不少關於莫迪中國之行的報道,其中一篇頭版新聞標題是“新印度遇上新時代”,下面配了莫迪總理與習近平主席握手的照片。“新印度”是莫迪上台後提出的口號,“新時代”是習近平在“十九大”上提出的口號,報道説,是莫迪在與習的一對一會談中提議要讓“新印度”連接上中國的“新時代”。

當然,作為改善兩國關係的主觀願望隨便説説問題不大,但如果面對客觀實際,可以説基本上是空談。中國的“新時代”,是在“新中國”建成60多年後其前進道路上的一個新階段,而“新中國”的政治統一程度,即使在60多年前也不是今天的“新印度”所能比的,而“新中國”作為一個整體的前進速度,更是今天的“新印度”所不能比的。
如果“新印度”意味着首先將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小印度”整合成一個整體,再讓所有“小印度”在發展方向上與國家保持一致,再在這個一致的方向上讓所有“小印度”都保持一定的前進速度……
慢慢來吧,樂觀地看也許能行。但無論怎樣,未來的中印對比,會一直有的可比,也會一直很好看。
(此次印度之行的三篇印象,今天連載結束。感謝讀者朋友的關注和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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