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意大利組閣困局何時休?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揚之】
如今這世界怎麼了?
川普取消“川金會”的決定剛宣佈不到24小時即被收回,峯會很有可能又將如期舉行。而在歐洲,也有這樣翻來覆去的大事發生。
5月23日,“六零”後的法學教授孔特(Giuseppe Conte)剛從“四零”後的法學同仁、馬塔雷拉總統(Sergio Mattarella)那裏拿到了意大利下屆政府的組閣權。可還不到一個星期,孔特已於5月27日宣佈放棄組閣,原因是總統拒絕反歐人士薩沃納(Paolo Savona)擔任內閣財長。

孔特,圖片來源:wiki
還不止這些,局勢逆轉的節奏越來越快。馬塔雷拉已迅速做出下一個決定:委託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代表、經濟學家科塔萊利(Carlo Cottarelli)組建臨時過渡政府,在新大選結果出來之前處理政務。
作為總統,馬塔雷拉有權在涉及國家和社稷根本的問題時介入日常政治。這次他緊踩剎車,一方面説明意大利的政治體制還在正常運轉,同時也“得罪”了“五星運動”和“北方聯盟”。
兩黨的候選人被總統否決,現在總統提出的候選人肯定得不到這兩個議會最大黨的支持。因此,科塔萊利內閣即便上任,也不可能有大的政治作為,最多也就是“維持會”的作用,但他已明確表示將奉行親歐盟的政策。
對意大利總統的直接介入,左右兩個民粹黨反彈激烈。它們認為馬塔雷拉的做法有違民主原則,“五星運動”領導人迪馬尤(Luigi Di Maio)甚至建議彈劾總統,不過這將是個非常漫長的過程,而且“北方聯盟”也不同意這麼做。
無論是重新大選還是彈劾總統,都意味着意大利的政局將持續動盪。
“北方聯盟”黨魁薩爾維尼(Matteo Salvini)對總統的決定更是大加鞭撻,他在推文中寫道:“為組建一個保衞意大利公民利益的政府,我們日夜辛苦了數週,但有人(在誰的壓力下?)説回絕就回絕了”,他把矛頭對準德法兩國: “我們不是德國人或法國人的奴隸……”,並再次呼籲民眾:“現在又該重新把話語權交給你們的時候了。”
馬塔雷拉總統駁斥對他的這些指責,表示讓主張退出歐元區的薩沃納當財長已表明新政府的政策取向。作為總統,他必須保護意大利人的利益,不能對此視而不見,因為他堅信留在歐元區對意大利至關重要。
俗話説,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同樣,今天意大利的這一政局結果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此前孔特之所以成為候選總理,是 “五星運動”(Cinque Stelle)和“北方聯盟”(Lega Nord)在5月17日達成聯合執政並經過幾輪磋商後公推的結果;而這兩個左右民粹主義政黨之所以能走到一起,搭建這個“水與火的組合”,又是3月4日大選的產物;而這兩股疑歐反歐極端勢力的崛起則又與傳統政黨常年忽視民意、工於權術密不可分。
意大利人的確盼望變革,這也是“五星運動”和“北方聯盟”大選獲勝的原因。但這種變革能走多遠?以及它具體意味着什麼?這些問題,選民們未必清楚,或許也並不真正感興趣。
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五星黨”和“聯盟黨”一個極左,一個極右,最後卻走到了一起。其實,它們的政治理念的確相距甚遠,能維繫它們的內涵並不多,主要就是對歐元和歐盟的態度。兩黨能聯手,説明意大利國內疑歐反歐勢力相當強大。
從這個意義上説,孔特的內閣名單中有薩沃納這樣的反歐人士一點都不奇怪。同樣,面對這樣的一個政府基調,馬塔雷拉總統做出這樣的抉擇也順理成章。
兩黨的“大禮包”
民粹主義的危險之處或許就在於:競選中它必須做出諸多承諾來贏得民意和選票,當選後,要麼食言而被人指責“誇誇其談”和“信口雌黃”,要麼一意孤行地去兑現這些脱離現實的諾言。
“五星運動”和“北方聯盟”在競選中都做出了內涵不同、然而代價昂貴的承諾。勝選後,兩黨在聯合執政談判中相持不下,為了保全各自的“政治顏面”,最後作出了不顧本國財政情況的決定:全部兑現兩黨的競選承諾。
專家預計,單單最重要的三項改革每年至少耗資750億歐元,最後結果或許還會更高,差不多要900億。問題是意大利並沒那麼多錢可供支配。怎麼辦?唯一一個可能就是重新舉債。可是,2015年以來,意大利已是歐元區內借債最多的國家(2.26萬億歐元);佔國內生產總值的132%,比馬斯特裏赫特條約中規定的60%界限超出了一倍多。
按照兩黨制定的改革計劃,新債將從2017年國內生產總值的2.3%飆升至7%左右,利息負擔也將隨之大幅增強。現在意大利每年需要支付的利息已高達650億歐元,差不多比德國高出一倍。
迄今為止,人們對意大利的支付能力尚有信心,可新政府如此“出手闊綽”,原先的“信心”很有可能變成“擔心”。到那個時候,歐元危機再現也就未必只是聳人聽聞的事情了。
如果出現這樣的情況,危機的“火星”也有可能會濺到西班牙和法國身上。而且,意大利在歐盟的份量遠遠大於希臘,一旦爆發危機,很難通過外力來補救。這就是令歐洲憂心忡忡的最大原因。
下面簡單介紹一下“五星黨”和“聯盟黨”的三大改革措施以及耗資多少、為何這麼做、受益者是誰等問題:
1.“北方聯盟”在競選中承諾實行15%的“單一税”(Flat Tax),即,不管收入多少,只收15%的同額度税。這意味着企業、中高檔收入羣的税負大幅度降低。
聯盟的這個建議主要是為經濟實力比較強的北方——也就是該黨的大本營謀求好處。
兩黨如今對這項承諾稍微做了些修改,把單一税改成“兩等税”,添增一個20%的税檔。但與現在的23%至43%的五級税制相比,新計劃帶來的降幅還是很大的。
據專家預計,國家的税收將因此減少500億歐元。低收入者並未得到實惠,因為他們本來的税負就不重。
2.經濟較強的北方是聯盟黨的根據地,相對貧窮的南部則是“五星運動”的票倉。這裏的失業率頗高,所以該黨提出實行所謂的“公民工資”,以確保百姓的基本收入。
這個“基本收入” 建議( 單身780歐,兩孩子的家庭1950歐)聽起來很誘人,其實就是一種條件苛刻的社會救濟金。
這筆錢中包括房租,在租金較低的偏遠城市或農村地區還湊合,在像米蘭這樣的大都市就夠嗆了。還有,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資格領取這個基本工資,一旦領取就要遵守比較嚴苛的附加條件(拿人錢手短麼)。
根據兩黨的計劃,該項措施每年將給國家增加170億歐元的支出。
3.兩黨打算部分收回前總理蒙蒂(Mario Monti)在2011/12經濟危機時實行的延長退休年齡的改革措施,大大降低了退休年齡,具體説:如果交滿38年退休金的人,62歲就可以回家頤養天年。
關於此項措施造成的費用,各方的評估結果出入頗大,大約在80億到260億歐元之間。
專家和輿論之所以認為兩黨的計劃比較誇張,因為意大利的經濟情況並不樂觀:雖然連續四年持續增長,但幅度很小,在歐洲也就比希臘稍微好些。與2008年相比,去年經濟僅增長了850億歐元,而德國同期增長了7000億歐元,完全不在一個檔次。
學者發愁,政界擔憂
兩黨給本國民眾獻上的“大禮包”驚呆了許多經濟學者,他們中不少認為這是爆發下一次金融和歐元危機的先兆。
慕尼黑經濟研究院(ifo)院長福斯特(Clemens Fuest)日前表示,兩黨的施政計劃直接動搖了歐元區的基礎。他説:“歐元區將面臨新危機,歐洲央行應該考慮是否還應該繼續購買意大利國債。”
德國經濟所(IW)所長徐特(Michael Hüther)在接受德國第二電視台(ZDF)採訪時表示,意大利如果真的降低税率,將“引發新一波的金融危機。”
面對已經很高的負債,兩黨的計劃不僅不節省開支,反而降低税收。這種做法違背經濟學常理,給市場帶來很大的不安。據消息人士透露,連總統馬特雷拉本人都對本國的財政狀況表示了很大的擔憂。
兩黨提出的施政綱領,對布魯塞爾而言簡直就是一“恐怖目錄”(Horror catalog)。兑現競選承諾意味着增加1250億至1700億歐元的財政支出,而意大利的債務已屬於世界最高水平。面對這些客觀事實,薩爾維尼和迪馬尤不僅認為沒什麼問題,甚至還要求歐洲央行減免意大利2500億的歐元債務。
兩黨後來雖然弱化了這類要求,但布魯塞爾智庫Bruegel負責人沃爾夫(Guntram Wolff)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些要求再好不過地顯示了這兩個黨的所思所想。”
歐洲議會社民黨黨團主席伯爾曼(Udo Bullmann)也持同樣的看法,他説:“意大利將由民粹主義、民族主義和疑歐反歐勢力來領導,這無法不讓人擔憂。”
但也有觀察家對此不以為然,他們的理由是:希臘也曾危在旦夕,但天並未塌下來。該國經濟如今已在康復中,歐盟的救援計劃預計今年八月可以終止。當年,新上台的齊普拉斯(Alexis Tsipras)領導的左派政府也曾聲稱與歐盟絕不妥協,堅持要求減免債務,但最後他不得不收回對民眾許下的承諾。
面對這種比較,Bruegel智庫的沃爾夫警告不要低估了意大利的情勢。他認為意大利與希臘有三個最大的不同點:1)無論是面積、人口還是經濟實力,意大利的規模要比希臘大;2)希臘大部分民眾是擁護歐盟的,而意大利大選的結果顯示大部分意大利人是疑歐或反歐的;3)2015年的希臘問題是由一場激烈的經濟危機催生而來的,而意大利目前的經濟畢竟還處於增長狀態。
沃爾夫頗為擔心地説:“面對佔議會多數的兩個執政黨,總統不可能老是踩剎車。”,意大利這樣規模的國家如果出現問題,歐盟內的經濟和金融必定會受到強烈衝擊;如拯救希臘那樣拯救意大利,恐怕非常不現實。另外,他擔心其他南歐國家,如西班牙、葡萄牙等,也可能被新的危機拖入谷底。
意大利的政情發展的確令布魯塞爾憂心忡忡,但也有人喜出望外:法國國民陣線(FN)黨魁勒龐(Marine Le Pen)日前發推寫道:“奧地利有自由黨(FPÖ),意大利有聯盟黨(Lega)。我們的盟友正走向權力,前景歎為觀止。”
俄羅斯普京也有暗自竊喜的理由:羅馬的新 “攝政官”在聯合執政綱領中要求“立即停止對俄羅斯的制裁,恢復莫斯科的戰略伙伴地位”;兩黨認為俄羅斯“不僅不構成武力威脅,而且還是北約和歐盟的潛在夥伴。”
結語
在過去幾年裏,歐盟可謂“大難不死”:經濟危機安然度過;難民危機造成的內部不和也算堅持過來了;英國脱歐對倫敦的打擊似乎更大;波蘭和匈牙利的民族主義政府也曾鬧出不小的動靜,如今也不再是個大問題;奧地利右翼也入閣了,但條件是必須支持歐盟;面對川普的逼迫,歐盟至今還沒認慫。
那麼,為何歐洲這次要為意大利的局勢“一驚一乍”呢?答案很簡單:1)當危機成為某種常態,當人們習慣了有驚無險,真正的危機或許就離我們不遠了;2)意大利局勢如果不可控,歐盟面臨的很可能是“地動山搖“的危局。
歐盟的架構是建築在一個看上去結實漂亮、然而未必靠譜的基礎之上的,那就是各成員國的可靠性和一致性。實踐表明,隨着歐盟的擴大,這個所謂的“可靠性”和“一致性”越來越難達到。
南歐國家一直是歐盟的一個主要“病灶”,但意大利這次顯示出來的“病症”更多是建制派和民粹主義“共同”催生出來的。
經常漠視民意或一味取悦民意,加上短暫的執政週轉期,是導致當政者難以找到合理和可持續性政治解決方法的主要原因,也是當今西方世界面臨的一個具有深遠影響的現象。
意大利戰後73年中有過65屆政府28位總理,差不多平均一年多換一屆政府。“孔特內閣”未問世即胎死腹中,科塔萊利是否能走運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一項新的紀錄已經誕生:這是意大利戰後歷史中組閣時間最長的一次。原紀錄保持者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社會黨人阿瑪託(Giuliano Amato),他當時耗費了83天。
這次組閣困局無論對意大利還是歐盟都不是好事。科塔萊利組閣註定只是個留守政府,馬塔雷拉也不可能總踩剎車,因此,重新大選將難以避免。新總理候選人已經表示,新大選最遲將於明年初舉行。

馬塔雷拉的剎車還能踩多久?圖片來源:wiki
各種跡象表明,兩個極端民粹主義政黨屆時或許會贏得更多的選票,這對歐盟無疑將是很糟糕的結局。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