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歐盟改革,默克爾千呼萬喚始出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揚之】
眼下的歐盟,舊病未愈,新病又發。
英國脱歐談判還在繼續,加泰羅尼亞的政局依然潛藏着危機。北大西洋彼岸的美國總統特朗普偏在此時對歐洲盟友發起了前所未有的貿易挑戰;意大利的“疑歐”民粹勢力經過幾番周折正式上位,又給歐盟以及歐元區的未來帶來嚴重的不確定性。
面對如此風雨飄搖的大局,德國總理默克爾千呼萬喚始出來,終於(或不得不)出來直面馬克龍早先提出的“歐改大計”。
6月3日,她接受了《法蘭克福匯報週日版》的專訪,對法國總統的建議進行了逐條回應。
馬克龍“時不我待”,默克爾“剝繭抽絲”
去年5月7日晚,當勝選的馬克龍走向盧浮宮廣場的慶典前台時,擴音器裏傳出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也是歐盟“盟歌”的《歡樂頌》。
的確,在當時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滾滾而來的大氛圍中,馬克龍的勝選不僅是他本人以及他的新黨“共和前進!”(La République En Marche!)的凱旋,更是歐洲的勝利。
或許大家還記得,在2017年的歐洲大選年中,許多歐洲建制派政黨為了贏得選票,都紛紛打民族主義牌,搶民粹勢力的話題,惟有年輕帥氣的馬克龍在整個大選中,不隨波逐流,始終堅定不移地高舉歐洲大旗。因此,他的勝選彰顯了法國對歐盟的承諾和對歐洲未來的一種擔當。
同時,馬克龍深知,若要擔起這個重任,沒有德國的配合難以實現。所以,他當選總統後,一面積極強化黨建,爭取在不久之後的本國議會選舉中再創佳績,為推行國內的改革大計做好鋪墊;一面耐心等待9月德國大選的結果。
德國大選後的第二天,馬克龍在巴黎索邦大學(Université Paris-Sorbonne)發表了“重建歐洲”的演講,期待有望連任的默克爾能與其攜手共進。但此時的德國,正在經歷戰後最長的組閣期,愛麗捨宮的新主人不得不繼續耐心等待。

馬克龍在巴黎索邦大學(圖/東方IC)
讓他始所未料的是,這一等卻是“漫長”的八個月零八天。
俗話説,塵凡方數月,政壇已“千年”。在過去的大半年裏,雖不能説人事皆非,但世界的確變了,歐洲亦不例外。
1.德國去年大選後,單單組閣就耗時半年。時間不僅是把催人老的“殺豬刀”,也是個瞬間能改變人心態的“萬花筒”。
馬克龍競選時,歐洲擔心的是民粹勢力是否會執政,所以,馬克龍入主愛麗捨宮後,柏林松了口氣,讚譽法國的“小馬哥”是歐盟的福音。隨着默克爾連任成功,柏林沒有了內政的“後顧之憂”,民粹勢力的威脅似乎也沒有像人們擔心的那麼大。德國很快又迴歸“精打細算”和“自我設計”的老狀態中,對馬克龍“歐改計劃”的熱忱亦大不如前。
2.遠在華盛頓的特朗普,再也不想受北大西洋傳統友誼及盟約的束縛。為了美國的自身利益,他這回是鐵了心地要“親兄弟明算帳” 了。
歐盟在要求美國對其永免罰税時,總喜歡提及“我們是盟友”這個理由,而特朗普最煩的恰恰是被朋友佔便宜。從6月1日起,美國對歐盟增收鋼鋁關税。歐盟非常憤怒,表示談判可以,但你先把槍口從我胸口放下;美方則説,若真想談,有槍沒槍都可以談,這時需要尊嚴了?我們被朋友挖牆腳時,尊嚴早就沒啦。
剛結束的G7財長會議,美國雖然空前“孤立”,但其他六國也未必真正“團結”,不然為何至今未形成“反川統一戰線”?
3.多年來,歐盟一直在不斷擴充。上月中旬在索菲亞召開的“歐盟-西巴爾幹”峯會,就是旨在把俄羅斯以外歐洲大陸僅剩的一個“漏洞”堵住。
歐盟外部邊界在擴展,但內部的一體化卻舉步維艱。這次意大利的疑歐政黨當政,給布魯塞爾和各成員國敲響了警鐘。大家都在問,歐盟的“定海神針”何在?德法“雙套車”還管用嗎?德法意“三駕車”還存在嗎?
“查理曼獎”的啓示
查理曼是歐洲中世紀早期法蘭克王國的國王(768年—814年),法國稱其為“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德國名之曰“卡爾大帝”(Karl I der Große)。他締造的法蘭克王國是古羅馬之後歐洲首個統一而遼闊的帝國,他的後代將這個龐大疆域一分為三,才有了後來的法國、德國和意大利。
鑑於這段“同宗”歷史,經歷了數百年戰亂的歐洲,把帝國當年的政治中心、現今位於德國北威州的亞琛(Aachen)視作歐洲一體化的象徵,而以卡爾大帝命名的“查理曼獎”(Karlpreis)則用來表彰促進歐洲一體化的個人及團體,如阿登納、馬歇爾、丘吉爾、密特朗、科爾、歐盟委員會、甚至還有歐洲統一貨幣——歐元。
今年五月,馬克龍因其不滅的歐洲熱情也獲此殊榮。在頒獎儀式上,默克爾的致辭娓娓道來:“和你合作的這一年,讓我不斷感受到了歐洲的魅力……你生於1977年,冷戰結束時才12、13歲……你的熱情感染着別人,你思如泉湧……”
德國人的性格比較古板,即便是表揚話,聽起來也會讓人覺得彆扭。默克爾的話當然是好意,可聽起來卻彷彿是一位久經歐洲沙場的老戰士在諄諄教誨初出茅廬的後生:小鬼,等你長大後就明白了。

當地時間2018年5月10日,德國亞琛,法國總統馬克龍在當地領取年度“查理曼獎”。(圖/東方IC)
口吻引起歧義倒也算了,關鍵是她在回應“小馬哥“的改革宏圖時一如既往地模稜兩可,含糊其辭,並未好好利用這次對歐洲前途頗有象徵意義的頒獎機會。
對此,馬克龍一如既往不失風度,但在獲獎感言中卻明確無誤地表明瞭“時不我待”的立場,用另外一種方式表達了對柏林不緊不慢的不滿。
他一反數週前在斯特拉斯堡歐洲議會發言時的委婉風格,直截了當地説:“我們必須立刻行動起來。民族主義者,蠱惑人心者,他們的表達都很明確。歐洲也必須明白無誤地表達。”
他為歐洲未來提出了“馬克龍四戒”:不示弱,不分裂,不害怕,不等待。他反對“順勢而為”,主張“只爭朝夕”。
“親愛的安吉拉,”他綿裏藏針,直接呼籲默克爾:“我們需要立刻着手下一個30年計劃,之後再小步前行也不遲;我們需要的是真正的、而不是打引號的改革。”
為了喚醒患得患失的德國人,馬克龍不惜拿自己的同胞開刀:他一面狠批法國人惰於革新,一面詬病德國人在預算和順差問題上表現的“拜物主義”(Fetischismus)。默克爾當時皺起了眉頭,表情相當茫然。
頒獎儀式後,記者採訪與會者,詢問今天對誰的發言滿意。受訪者的看法頗為一致:法國總統和亞琛市長。
面對動盪不安瞬息萬變的時局,默克爾的“慢動作”是定力還是寡斷?這當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但筆者當時看了直播的感覺是,法國總統的激情正在德國總理“以不變應萬變”的慣性中消磨殆盡。
歐洲未來:德法的“同”與“不同”
默克爾的確讓巴黎和布魯塞爾等了很久,許多人甚至認為“太久了”。
如今形勢逼人,歐洲往何處去?這個問題必須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默克爾終於直面並逐條回應了馬克龍的“歐改計劃”。
離六月底歐盟峯會還有差不多四周的時間,輿論希望德法兩國還來得及進行磋商和協調立場。
圍繞法國總統的“歐改計劃”,筆者嘗試就以下幾個重點看馬默之間的“同”與“不同”:
(一)歐元區改革
這裏雙方的意見分歧最大。
默克爾採納了前德國財長朔伊布勒(Wolfgang Schäuble)當年提出的“建立歐洲貨幣基金(EWF)”的建議。具體而言就是,該機構根據“用改革換貸款”的原則,向危機國家發放長期和短期貸款,監督獲貸國的財政預算,並幫助其獨立還貸。
默克爾主張該機構應該擁有 “必要時恢復獲貸國還債能力”的權力,聽上去似乎有點德國“破產法”中強制性處理的意味。此建議在朔伊布拉當財長時就頗受爭議,因而未獲通過,這次默克爾想再作嘗試。
德方另一個讓巴黎很難接受的建議是削弱歐盟委員會(European Commission)的權力,將其與歐洲貨幣基金放到同一地位,作為貨幣聯盟的兩大支柱。
默克爾還建議建立涵蓋包括人工智能領域在內、同時確保歐元區各國經濟平衡發展的所謂“投資財政預算”(Investivhaushalt)。只是,要完成如此重大的財政計劃,她提出的幾百億歐元預算款不啻杯水車薪,恐怕解決不了太多的問題。而且,這位主張“小步走路”的德國總理也未表明這個數額到底是在歐盟總預算之內還是之外,更未列出這筆錢的來源。
法國總統則主張貨幣聯盟擁有自己的共同財政預算,以此強化歐元,促進共同投資,抵禦經濟危機。他建議通過徵收某種“公司所得税”的形式來籌資。
法國財經部長勒梅爾(Bruno Le Maire)稱馬克龍的這個“歐元財政預算”(默克爾稱之為“投資財政預算”)為“財政聯盟”(Fiskalkapazität或Fiskalunion),是馬克龍“歐改計劃”的核心部分。
至於具體預算額度,馬克龍曾提到佔國內生產總值的“幾個”百分點。這意味着它將遠遠多於現在歐盟財政預算所佔國內生產總值1%的額度,也與默克爾這次提到的“幾百億歐元”相距甚遠。
柏林希望歐盟財政預算保持現有規模,這樣能更好地把控歐改計劃的“代價”。同時,默克爾用變相的辦法表示德國願意多向布魯塞爾提供資金,譬如,按照2021年國內生產總值的1%來支付,這起碼要比2013年多出許多。
對馬克龍的“企業所得税”,默克爾目前避而不談,估計今年年底她才會對此有個態度。
(二)移民和難民
在這個領域,巴黎和柏林看法較為一致。
默克爾也強調歐盟必須保護自己的外部邊界,減少“非法移民”,同時打通合法移民渠道。她要求採取多層面的“智慧做法”,譬如,連通相關的數據處理系統,與鄰國、過境國及來源國加強合作等,幫助這些國家的年輕國民在當地享有安居樂業的機會和前途。為此,歐盟正在制定針對歐洲的“馬歇爾計劃”。
和馬克龍一樣,默克爾也要求建立共同的難民申報體系,統一批准難民申請的標準,在歐盟外部邊境建立共同的難民受理設施。“歐盟外部邊界管理機構”(Frontex)必須擁有真正的、獨立的、能在歐洲範圍內執法的邊防警察職能。默克爾也認為最終必須建立統一的歐洲難民機構,直接在歐盟外部邊界處理難民事務。

當地時間2017年12月18日,法國巴黎,聖馬丁運河兩岸滿是難民搭建的帳篷。(圖/東方IC)
但要實現這個目標,可謂任重道遠,因為首先要在歐盟內建立難民的分配機制。這既是關鍵所在,也是關鍵問題:中東歐國家至今都拒絕分攤義務。
默克爾不寄希望於下次歐盟峯會能解決這個問題,也不主張用“少數服從多數”的做法強硬推行,她認為寧可再多等幾個星期,最好是大家能達成共識。
(三)外交及防務
馬克龍建議建立一支歐盟自己的“干預部隊”。但是,由於這支部隊需要完成的是艱鉅而重要的海外行動,也就是歐盟防務框架——“永久結構性合作”(Pesco)之外的任務,德國防長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一直對此心存疑慮。
這次,,默克爾在這個問題上對馬克龍釋放了合作的信號,而且也同意接受愛麗捨宮提出的接納英方加入該部隊的建議。這些算是德方對巴黎做出的某種妥協。
但巴黎對默克爾重提以歐盟的名義加入聯合國安理會的建議似乎很不感冒。按照這個建議,安理會的席位應該由歐盟部分國家輪流坐莊。
此事的背景比較複雜。簡單説,法國是聯合國常任理事國成員,類似“鐵飯碗”,這是它在國際舞台上一直優越於德國的地方。德國若要夯實自己在歐盟中的老大地位,必須在世界機構中拉平或最起碼拉近與法國的距離。
柏林曾多年努力爭取改革聯合國機制,其中包括擴大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數量,為此還聯手日本、巴西等國,但最後無奈只好放棄,因為英法不會同意它進入,而中國那邊則不會讓日本進入。所以,德國只好求其次,追求安理會理事國席位。它知道,單獨爭取有難度,所以就以歐盟的名義去爭取。目的只有一個:在國際平台上爭取更多的話語權,拉平或拉近與巴黎的距離。
(四)機構改革
默克爾和馬克龍在這方面的立場幾乎完全一致。法方建議減少一半歐盟委員會專員人數;德方也認為今後專員人數應該比現在的少,大國應該主動輪流放棄一個名額。
但在歐盟委員會主席的選舉上,默克爾認為,2014年歐洲議會大選時採取的所謂“首席候選人程序”已被證明切實可行,可以固定下來。也就是説,今後歐盟委員會主席一職將直接從參加歐洲議會競選的各政黨首席候選人中挑選。
馬克龍的建議似乎彼此矛盾:他一方面要求各黨候選人名單在跨國基礎上產生(體現民主),可同時又剝奪歐洲議會來決定歐盟委員會主席人選的權力(削弱民主)。按照他的意思,委員會主席還是應該由歐盟成員國首腦會議在幕後磋商產生。
歐盟委員會相當於一個國家的政府。在民主政體中,政府首腦按理説應該由議會來決定。馬克龍的建議其實是在削弱歐洲議會,這點與默克爾的觀點不吻合。

法國媒體和學者對默克爾的最新表態頗感失望。歐洲問題專家莫伊西(Dominique Moisi)認為,意大利的政治危機和德國“不痛不癢”的回應將馬克龍的優勢變成了弱勢。力挺歐洲本被認為是法國的強項,可沒有盟友的支持,“歐洲公民”馬克龍孤掌難鳴。
《世界報》(Le Monde)資深國際政治記者塞莫(Marc Sémo)在評論默克爾的回應時表示:“太不夠了。所有默克爾作出的妥協僅僅是為了給馬克龍留面子而已。”
唯有愛麗捨宮還在強調法德的共同性,説默克爾的表態只是“首次回應”,雙方還會就此進行深入交流雲雲。塞莫的“面子説”在此似乎得到了證實。
結語
默克爾在接受法蘭克福匯報週日版採訪時表示:“在如今動盪的時代,歐洲必須隨時保持行動力。”
法國總統在表達自己歐改決心時強調:“我們可以不設禁區地交流看法,我沒有作繭自縛的紅線,只關注展示未來的地平線。”
由此可見,兩位領導人雖然風格不同:一個躊躇滿志時不我待(le temps n’attend personne),一個穩紮穩打剝繭抽絲(Peu à peu),但對改革歐盟本身並無二致,
德國對馬克龍歐改大計之所以還有所保留,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柏林對“誰來為該計劃買單”這個問題尚無十分把握。
默克爾回應馬克龍“歐改計劃”的第二天,享年85歲的哈斯納(Pierre Hassner)在故園巴黎下葬。這位法國最著名的外交思想家和歐洲問題專家,臨終前寫下了這句話:“我是一個歐洲人。但是,當團結和融合只能有福同享而不能有難同當時,歐洲精神還有幾息尚存?”
歐盟最終是否能應對來自內外的強勢挑戰,就看德法兩國是否能儘快達成妥協,並付諸行動。但從現在的跡象看,歐洲的前途並不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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