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疆域空間”與“領土空間”——國族建構下的歷史地圖編繪
清末民初,現代中國的“領土空間”與傳統中國的“疆域空間”開始發生交錯,而如何論證傳統中國“疆域空間”向現代中國“領土空間”轉型的合法性,如何重新界定這兩者的關係,並以此重建多民族的現代中國國家認同,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
特別是辛亥革命前後,由於滿漢對立,族羣界限與國族界限相互糾纏,這種困境不僅成為現代中國多民族國家建設的內在起點,同時也預示着中華民國的領土空間與族羣關係直接繼承於滿清政權。
因此,在民族主義作為原生動力的刺激下,依託於清末民初新式出版機構的普遍建立以及西方繪圖技術的廣泛傳播,中國本土學者編繪的新式歷史地圖相繼出現,日益呈現多元化的中國歷史空間論述。
1、以“尚武”為歸旨的歷史軍事地圖編繪
20世紀初年,在救亡圖存與富國強兵的思潮下“軍國民教育”與“尚武精神”相互結合,成為新式知識分子建構國家認同的主要話語之一。對此,梁啓超就説:“尚武者,國民之元氣,國家所恃以成立,而文明所賴以維持也。”劉師培亦言:“我們中國的百姓,不曉得尚武的道理,就一天不能立國了。”在這種情況下,為表彰中國歷史上開疆拓土、平亂禦敵之光輝業績,建構一整套的戰爭英雄譜系,激發民族自豪感與愛國精神,以“尚武”為中心的歷史軍事地圖首先成為新式歷史地圖編繪的主要內容。
據現有資料來看,清末以來最早編繪中國歷史軍事地圖的是湖南瀏陽人盧彤。早在清末宣統年間,盧氏就編繪了一套以“中國”為圖名的《中國歷史戰爭形勢全圖》,開創近代中國歷史軍事地圖編繪之先河。全圖採用現代西方繪圖技術,彩色石印,另附圖説一冊,以“黃帝破蚩尤涿鹿”圖始,至“左文襄公由陝甘定新疆”圖結束,共有正圖44幅,附圖132幅。從圖集中對戰爭英雄的譜系敍述來看,繪者多奉黃帝、岳飛等漢族英雄為圭臬,故仍有較為狹隘的“種族民族主義”情緒。此套圖集繪成後,先後呈報晚清學部與北洋政府,經審定後頗具好評。如1913年北洋政府陸軍部就批示道:“該著考據確鑿,圖説詳明,誠為考古史學之階梯,以之列於文武各學校,不獨開治史之門徑,兼可收尚武之精神。”1915年,北洋政府教育部亦評價:“(此書)採輯淵富,刻印精密,點綴行軍之標記及小注戰史之原委,提要鈎元,瞭然在目,其於各學校生徒及地理歷史教員習史志深程時,有關於歷代用兵成跡者參互考證,獲益良非淺顯。”

民國初年,盧彤又在此書的基礎上,進一步編繪《中華民國曆史四裔戰爭形勢全圖》,全書有正圖48幅,附圖136幅,另附圖説1冊,亦為彩色石印,同年由南京同倫學社出版發行。在近代中國“英法啓釁,禍變旋生。琉球滅、安南亡、台灣割,藩籬盡失,門户洞開。東則老林窩集不足限戎馬奔馳,西則喜馬拉雅不足絕強鄰之窺伺。美雨歐風,實逼處此”的邊疆危機下,作者進一步“編次是圖,啓第便學子之推崇,抑亦當世外交之殷鑑”,實寓“對外禦侮”之經世精神。
不唯如此,面對近代西方地圖學與軍事學日新月異的情況,作者更是感慨:“夫泰西圖繪戰績,於兩軍駐地兵線進行,歷歷如指掌。披其圖者,較諸親歷戰線為更悉。……吾國軍事學方始萌芽,自不逮泰西之翔實,此尤私心之隱恨耳。”因此,在戰例選擇上,與前述《中國歷史戰爭形勢全圖》注重王朝內部戰爭勝跡不同,《中華民國曆史四裔戰爭形勢全圖》以國史上“邊地之夷險、外情之變幻,與夫英主傑士籌防應敵之得失”為主,以求“對內必有褒貶之微詞,對外尤有激厲之遠旨”。同時,此圖所宣揚的戰爭英雄譜系,已經超越單純的漢族英雄敍述,轉以歷史上開疆拓土、揚威異域,增進國家光榮、促進國民進步者為依歸。從上述譜系結構的轉變來看,可以看出辛亥革命後,一般知識階層已逐步認識到單純漢族國家建國的侷限性,開始認同於多民族國家的建國模式。

承其餘緒,1920年,湖南邵陽人歐陽纓也編繪了一套《中國曆代疆域戰爭合圖》,並於同年由亞新地學社出版發行。是圖“上起五代,下迄民國,殿以古今世界參照圖,於我國五千年曆史搜採靡遺,專餉中學以上之留心史地者”,圖中先列疆域之廣袤,次詳戰爭之得失,故定名為《中國曆代疆域戰爭合圖》,共有正圖46幅,是目前所見第一部縱貫古今的歷史疆域與軍事地圖合集。儘管圖中對中國歷史“疆域空間”的描繪,大致以正史地理志所載王朝政區版圖為準,然而,作者着力刻繪傳統中國“四裔”空間的範圍,對非漢族中國的王朝疆域版圖亦予以重點強調。如對元清兩朝均冠以“極大版圖”或“大一統圖”,以表彰其建構多民族國家“疆域空間”的合法性。同時,作者還將近代列強對華侵略戰爭繪製成圖,以增強國民之“國恥”意識,激發讀者“還我河山”的強國意志。此外,作者還對中華民國“領土空間”進行描述,對建構新的多民族國家之合法性進行論證。特別是新增之“中華民國五族共和圖”意義極為深遠,圖中文字記注:
五族分佈地域,特據大勢略為區別。至語其詳,滿洲、內蒙、新疆、川邊等處,漢族之移殖者既多,甘肅、陝西等處,回胞之移入者亦不少,而新疆、青海之北部又早為蒙族所蕃滋,且地域接近、交涉繁殷,經數千年之化合,勢難強為區分。閲者心識其意可也。
歐陽纓的這番論述,從空間佈局上闡釋數千年來中華民族“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態勢,這就對清末民初邊疆獨立傾向提出強有力的質疑,也進一步論證了現實中國“領土空間”繼承的合法性。同時,鑑於傳統歷史沿革地圖“皆詳於域內,至於先民推測而得之大九州,足跡多經之三州五海,兵力所及之歐北非東,未有入於圖者”,故在疆域戰爭而外,作者特意加繪“工程如夏禹之平水土,秦皇之築長城,隋煬之治運河;交涉如甘英之臨四海,玄奘之使天竺,鄭和之下西洋等。或存利濟紀念,或開拓殖先聲,必特別紀念以表先賢遠略,而喚起國民雄偉之精神”。

從歷史記憶的角度看,在民族主義的推動下,近代中國的知識分子開始建構新的國族主義化的“新史學”,其核心內容就是對國史上開疆拓土、宣揚國威之“民族英雄”進行建構,使之轉化為國族認同的文化符號。應該看到,《中國曆代疆域戰爭合圖》亦是在此思路下對傳統話語資源的再創造,儘管作者仍浸染傳統王朝地理學的“華夷”觀念,但在民初多民族國家建構之大背景下,作者一方面通過“表揚我國雄才大略、長駕遠馭、包舉宇宙之奇偉俊傑”的光榮戰績(包括非漢族英雄),以寓“往哲保存國土之思”;一方面通過對歷代王朝“大一統”疆域之頌揚(包括少數民族王朝),來提醒國人現代中國“領土空間”維持之不易。
換言之,此圖編繪的根本出發點,就是為論證“五族共和”背景下,傳統中國“疆域空間”向現實“領土空間”之合法性,故其積極意義自不待言。正是適應民族國家建構的現實需求,故《中國曆代疆域戰爭合圖》在當時流傳甚廣。如《南開中學史地學科教學綱要説明(1929年)》中,就明確規定“佐以武昌亞新印行歐陽纓所制之《中國曆代疆域戰爭合圖》及歷史掛圖”。上述以“尚武”為中心的歷史軍事地圖編繪,在對傳統中國“疆域空間”向現代中國“領土空間”轉型的敍述中,實際上已表明軍事手段是維護現實中國領土主權的直接動力,其本質則是以歷代王朝開疆拓土之戰爭得失為學術資源,推動清末民初中央政府建設強大武力,喚醒國民“尚武”精神,以此維護現代中國的“領土空間”。
2、以“疆域沿革”為主題的歷史政區地圖編繪
辛亥革命後,民國政府面臨的最大問題之一,就是如何保全清王朝統治下的全部領土,在多民族國家建構的語境下,經梁啓超等知識精英的積極倡導“中華民族”觀念日益深入人心。同時,伴隨“新史學”的發展與新學制的建立,“製造國民”亦成為新式史地教科書編纂的政治訴求。為響應這一號召,民初以來國民教育中有關歷史疆域與沿革地理的內容,無不以統合中華民族、振興愛國精神為歸旨。這一時期歷史疆域地圖的編繪,也已開始擺脱“漢族空間”主義,注重邊疆歷史地理的書寫,呈現出民族化與多元化的風格。
為提供符合現代中國實際的歷史疆域沿革地圖,民國三年(1914),童世亨專門編繪《歷代疆域形勢一覽圖》一冊,成為民國肇興以來第一部以歷代疆域變遷為主題的新式中國歷史地圖集。全圖採用現代西方繪圖技法,彩色石印,由上海中外輿圖局初版發行,後經多次再版。書中首列“禹跡圖”與“華夷圖”拓片,其後依次為禹貢至清各代疆域圖,共計18幅,其末則附“歷代州域形勢通論”10篇。民國五年(1916),作者又以前書為藍本,另行編繪《中國曆代疆域圖》一套,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以供中學、師範各校歷史科講授之用。全圖依朝代先後順序編制,分為21圖,合成12幅,凡歷史上重要地名變遷形勢,皆選載無遺。

就內容而言,上述兩圖詳載“塞外民族之盛衰,江淮河濟之變遷,長城運道之興廢”以求“養成國民沿革地理之常識”。其編繪特徵有二:
**一是對清以前中國傳統“疆域空間”的空間書寫,則是在傳統中國“天下”觀念的表皮下,隱藏現代中國民族國家建構的內核。**具體言之,各圖題名為“某代疆域及四裔圖”,圖中分別以純黃色表示“本部中國”,而對“周邊中國”的四裔民族,則多以不同顏色線條區分,以符合現代中國對“中華民族”主體的界定。例如對唐代疆域的空間書寫,一方面以純黃色表示實行郡縣制的“本部中國”,另一方面則以黃色線條對“四裔”空間加以內外區分,如吐蕃、突厥、回鶻等,則被畫入當時中國的“內藩”版圖,而朝鮮等則被認為是“外藩”。對明代疆域的空間書寫亦是如此,除去對傳統漢族空間的標示外,亦將韃靼、吐蕃、畏兀兒、女真諸部納入“內藩”版圖,而將朝鮮、緬甸等納入“外藩”。
**二是對清代前期“疆域空間”與後期“領土空間”進行區分,並不再使用傳統“四裔”話語。**特別是在清末疆域圖中,作者還附繪遼東半島圖、香港九龍圖、澳門圖、威海衞圖、膠州灣圖、廣州灣圖等殖民地租界圖。對於這種區分,《中國曆代疆域圖》“凡例”中就明言:“有清二百六十年,其初至開疆拓土,與其季之割地開埠,盛衰強弱,關係最為切近。故特分繪二幅,俾閲者比較而知國勢之日非也。”從某種程度上講,上述對清代疆域空間的兩分繪法,不僅有助於激發青年學子的國恥意識,同時也適應了清末民初領土屬性轉型的現實需求。
迨至1922年,北京大學學生蘇甲榮(字演存)亦編繪《中國地理沿革圖》一套,於當年交中國輿地製圖社初版發行。該書封面洋裝金字,由梁啓超題簽,裝幀考究。復經張相文、楊敏曾、朱希祖、白眉初、梁啓超等名家作序,極顯氣派。同時採用現代西方繪圖技術,所繪時段上起禹貢下迄民國,為圖大小凡百,附圖二十,彩色石印。其內容隨時局而新,古今對照,相得益彰,可供中等以上學校歷史學科之參考及研究地理考古學之用。
值得注意的是,早在1904年,京師大學堂《大學堂章程》就規定:中國史學門在主修課中應修“中國曆代地理沿革略”一課,其要義就在於明瞭中國曆代疆域統系。北大史學系成立後,1917—1920年間,隨即延聘張相文主講中國沿革地理史課程。受上述學術氛圍的影響,蘇甲榮“於輿地之學尤深嗜若渴,課餘輒據講習所聞,集近出諸圖,悉心研究而手繪之,而久之成圖”。同時,當時北大沿革地理學的知識圈中,已經有人注意到傳統沿革地圖的弊端,如楊敏曾在此書序言中就稱:
圖古今沿革者近亦有人,而莫備於宜都楊氏。第楊氏長於考古,短於徵今。書中於內地各行省確鑿可據,而以邊徼諸地尚嫌疏略,而又不諳繪圖之術,分折多卷,不便省覽,蓋猶不能無待於後人之改訂焉。
受此影響,蘇甲榮在《中國地理沿革圖》的圖目安排上,對歷史中國的“四裔”空間多有注意。如在古代疆域圖中,作者特意在兩漢圖組中加入匈奴圖、西羌圖、古代印度及西亞圖、西南夷閩粵南粵圖、古朝鮮並三韓圖、匈奴鮮卑消長圖等分圖;在隋唐圖組,加入高句麗百濟新羅鼎立圖、柔然圖、突厥未興以前西域圖、突厥圖等;明代圖組則加入明代亞細亞形勢圖、明末滿洲圖等。從圖名上看,這種將正統王朝空間與周邊少數民族空間並立的繪圖方式,實際上表明作者已經突破了傳統王朝地理學的“四裔”話語,轉從歷史上各民族平等的角度展開論述,極具開創意義。同時,在對中華民族起源問題的書寫上,**作者在《禹貢九州圖》之後,還特意加入一幅《古代世界圖》,此圖重點描繪的是“黃種人”自巴比倫、中亞等地遷入中國之路線,即所謂的“中國人種西來説”。換言之,這種描述的背後實則是對中國人“久居其土”起源上的疑問,這就打破了傳統中國歷史地圖“九州”空間的法統神話。**同時,認可“西來説”,本身就是在民族危機下希望中國與西方同源,通過重構“民族一元論”,借西方文化資源來論證中華民族復興的可能。

古巴比倫的世界地圖
3、以“春秋戰國”為中心的斷代歷史地圖編繪
在斷代歷史地圖的編繪方面,最主要的就是鄒興鉅編繪的《春秋戰國地圖》,此圖於1912年由武昌亞新地學社出版發行,朱墨釐然,圖説相輔,圖凡12幅,內有春秋圖、戰國圖各6幅,末附《春秋戰國地名釋》一卷。春秋戰國時期是國史上最為紛擾的時期,其時地域分合,名稱歧異,均極難考索。故晚清以來,對於春秋戰國的斷代歷史地圖編繪一直是中國歷史地圖編繪中的學術興奮點。此圖經鄒氏“研摩五載,為擴斯圖,補闕訂訛,殆無一字無來歷”,當時就有學者評價道:“圖説皆較楊氏為詳,後作勝於前事,於此亦信。雖未能遍及秦漢以下,然寥寥一冊亦足以惠多士矣。”作者在自序中坦承:
餘少時讀乙部書,上自三代下及有明,其間成敗興衰粲然可考。而疆域沿革、山川形勢輒苦其舛紛轇輵,亟欲有以梳理之。於是為之圖以核其舊位,為之説以釋其今名。……古之秦,今之俄也。英法德美與同種同文之日本,即春秋之齊晉秦楚吳越。而韓則地跨歐亞之土耳其也。上下三千載,縱橫二萬里,其形勢相若焉,其攘奪相若焉,其強弱相維之故,亦匪弗相若焉。嗚呼,抑可怪也已。今日之中國,其長處於列強勢力平均之下,為春秋之宋衞曹鄭。以淪於印度、波蘭、埃及猶大之城耶,抑將奮發有為、勵精圖治以日,即於盛強而使人不可及耶。
不難發現“春秋戰國”是中國歷史上最具活力的時代,也是兼併戰爭最為頻發的時代,這與近代世界體系有着驚人的相似性,即列國競爭就是基於各國之間力量的角逐。因此,在列強環伺的現實環境中,作者藉助中國歷史上的“春秋戰國”話語,以此作為對現實世界體系進行闡釋的依據與資源。換言之,在作者對“春秋戰國”的歷史空間想象中,中華民族要圖謀自全與發展,就必須“尚力”,而這也是日後“戰國策”派的核心文化主張。
本文節錄自“西南邊疆”微信公眾號,觀察者網經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