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生疑的“中國藥神”:是商人還是英雄?
隨着《我不是藥神》熱映,主人公原型陸勇的故事再度進入公共視野。作為慢粒白血病人的他,先為自救、後為救人而推廣印度仿製藥。

本文圖片均來自《智族GQ》 攝影/羅洋
不過今天我們要講陸勇的另一個故事:在推廣某印仿藥七年之後,陸勇轉而推廣另外一種“藥”,印度Cyno公司生產的Imacy。他曾為Imacy在中國的推廣會站台、在媒體上宣傳、並牽線Cyno公司與雲南藥企合作辦廠。
去年3月,《智族GQ》編輯與陸勇同赴印度。經實地採訪發現,Cyno公司有以下疑點:
1,藥廠售藥不要求出示處方,價格是同類產品的1/4。
2,收款銀行信息一週一變。
3,印度本土藥房中買不到Imacy,中央藥監局查不到,90%的Imacy通過郵寄方式銷往中日。
4,截止結稿時(2017年5月初),生產許可不合規且過期。且經中科院檢測發現,Imacy的有效成分遠小於原研藥。專家介紹,這種藥因其藥性不穩定,對慢粒患者長期治療是“有危害的”。
陸勇擁有高知名度,只推薦Imacy, 令其幾乎等同於印仿格列衞的代名詞。許多患者因此並不清楚,印度許多大藥廠都生產格列衞仿製藥,價格在七八百元。患者完全可以有其他安全、有效、便宜的選擇。
是“英雄”還是“商人”?如今陸勇因《我不是藥神》大火,但這個中國版“藥神”的背後,究竟有多少鮮為人知的故事,一起來看《智族GQ》雜誌去年6月的長篇報道:
仿製救命藥
2017年3月13日,南京,病人陸勇特意從無錫趕來,見到了《印度藥神》(現名《我不是藥神》)劇組。劇組星光熠熠,甯浩監製、文牧野導演、徐崢主演,而陸勇是這部電影的原型。
徐崢坐在他旁邊,問了很多問題,你生病後的治療情況怎麼樣?吃了藥以後有什麼想法?陸勇講了兩個多小時。兩年來他已經把自己的故事跟人説了無數遍。
34歲那年,陸勇確診慢性粒細胞白血病,吃了兩年抗癌藥格列衞,花費56.4萬。後來他改用印度仿製藥,價格只要1/20。他把這些藥推薦給其他病友,還幫忙代購,結果因“涉嫌妨礙信用卡管理罪和銷售假藥罪”被捕。
陸勇的遭遇得到廣泛同情。1002名癌症患者在聯名信上簽字為他聲援,説陸勇“使更多的患者獲得了自救路徑,從而逐步走出人生災難深淵”。時值《達拉斯買傢俱樂部》上映,主人公在影片中與艾滋病、人們的偏見及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抗爭。許子東在鏘鏘三人行裏説,陸勇更像這部電影的主角。
一年後,檢方決定對陸勇不予起訴。
陸勇在看守所一共待了135天,這段經歷賦予了故事歷經考驗的證明。他被看做普羅米修斯式的人物,不顧自身危險為病友盜取天火。官方也開始向他尋求幫助,雲南省工商聯希望他能夠牽頭,促成雲南藥企與印度藥企合作辦廠。
而成為電影原型,則意味着陸勇不再只是一個事件的主角、一個邊緣人羣的代表,他的故事即將進入大眾文化。這是陸勇影響力所抵達的最新邊界。
陸勇拿到了一本全體主創的簽名,兩天後,電影正式開機。一個星期後,陸勇啓程前往德里,和印度藥企Cyno談判合作的事情。
陸勇的故事建立在格列衞的仿製藥之上。
格列衞是人類第一個分子靶向抗癌藥,將慢粒白血病患者的五年生存率提升至90%以上。藥也是一門利潤驚人的生意,瑞士諾華公司的格列衞年銷售額將近50億美金,延續高溢價的策略,美國市場價格曾7年內翻了兩倍,中國的市場價格至今為23500元一盒。對於癌症患者而言,他們別無選擇。
仿製藥與原研藥在劑量、效力等各方面一致,唯一的區別在於沒有專利。**印度1970年的《專利法》放棄了對藥品化合物的知識產權保護,本國企業開始大量生產仿製藥,並迅速發展成為支柱產業。**一種藥在美國上市後,幾個月後就能在印度找到價格低廉的仿製藥。
陸勇先後購買過兩種印度藥。最初他從谷歌搜索到Natco公司生產的Veenat,託人從日本買回,價格四千元。拿到手後,他猶豫了很久。藥盒包裝粗糙,瓶口不夠精緻,綠色膠囊顯得顏色可疑。抱着實驗的態度,他搭配格列衞的棕黃色片劑吃了一段時間。一切檢驗正常,他才建立起對印仿藥的信任。陸勇將Veenat介紹給其他患者,成為國內推廣印仿藥第一人,在患者圈內頗有影響。
2011年,在吃了七年的Veenat後,陸勇把推薦的藥換成了Cyno公司生產的Imacy,一種與格列衞顏色相似的棕黃色片劑。價格大幅下降,僅為750元,3年後降至200元。“我們對陸勇是百分之百信任的,”患者潘建三説。
陸勇與Cyno公司的關係更密切,為它的新藥做過宣傳,在國內辦過四場推廣會。他創立的QQ羣裏,購藥模板上的藥企換成了Cyno。而讓陸勇惹上法律麻煩、捲入一場舉國矚目的官司的,也是這家Cyno公司。
2013年,為了方便患者從Cyno買藥,陸勇網購了銀行卡,最終被捕。
在隨後的媒體報道中,Cyno成為印仿格列衞的代名詞,被廣泛普及。檢察院的《不起訴決定書》中,列舉了多名患者的證詞,“21名購藥患者中多數的證言證明該藥物確有療效無不良反應,無人證明因服用該藥物對人體健康造成損害”,“陸勇為方便病友支付藥款提供賬户,使得患者及時獲得藥品,延續生命,患者對陸勇深表感謝。”
根據我國法律規定,未經國內審批的藥品一律屬於假藥。陸勇的傳奇,建立在該印仿藥本身在印度合法,卻因種種原因,無法被中國患者合法購得、從而被迫違法的行為之上。如果這個故事存有另一個版本,那麼成千上萬的病人,將面對另一種可能。
2017年3月,我和陸勇一起去了印度。他要見見老朋友,Cyno公司的老闆桑傑(Sanjay Jain),和他聊聊在雲南建藥廠生產仿製藥的項目。這樣的合作,國內還沒有先例。

“壞公司”
“系統裏沒有這種藥,我也沒有見過。”
阿波羅藥店的店長尤努斯(Yunus)看到Cyno所產Imacy的照片後,在電腦上查了一會,對我説。
兩天前,我們剛剛抵達印度,準備來這家藥店拍照。印度尚在涼季的尾巴,是一年中氣温較低的時候。白天最多爬升至35度,行人有避熱的餘地,但缺少降水,乾燥多塵。陸勇換上印度產的棉質襯衫,透氣,適應這裏的氣候。
德里擁堵嚴重,陸勇沒有表現出絲毫不耐煩。“印度是亂中有序”,他説,自己初次來印度時,發現路上大多數汽車都沒有後視鏡,毫無顧忌地橫衝直撞,也嚇了一跳。但再堵車子也會慢慢前進,這裏不強調工整、秩序,有野蠻生長的意味。
他似乎已瞭解這個國家的表象和背後的邏輯。仿製藥業也是一樣,突破規則,最終使印度成為“世界藥房”。
在德里市中心的康諾特廣場,陸勇推開這家全國連鎖藥店的門,藥店門臉小、縱深長,左右兩側是堆至天花板的藥櫃。他很自然地問道,“店長在哪裏?”房間深處,店長尤努斯從電腦前抬頭,對他露出微笑。“我可給你介紹了不少中國客户。”陸勇説。
仿製藥如今成為中國遊客在印度常買的特色商品,如藥妝之如日本。尤努斯的藥店裏,20%的抗癌藥賣給了中國人。為了更好地做生意,他隨身帶着學中文的書,微信里加了超過1500名好友。
攝影師希望能拍一張陸勇拿着藥的照片。他對尤努斯説,“拿一盒Veenat。”Veenat盒子小巧,上面有黃色和綠色的條紋,並在顯著位置印着公司的名字,Natco。
“這個藥我吃了七年。”陸勇摩挲着Veenat的盒子。Veenat有副作用,吃完會嘔吐,吐的都是和膠囊顏色一樣的綠水。他反覆實踐,才找到了與這種藥和諧相處的辦法:在吃飯中間吃藥,如果感覺要嘔吐,就趕緊喝上一瓶可樂。
鏡頭中,陸勇面色蒼白,有些浮腫,兩頰有幾塊色素沉澱,這是藥物留下的痕跡。
拍完了照片,陸勇並沒有提及Cyno。隔了一天,我再次來到藥店,把Imacy的照片給尤努斯看,問他是否有這種藥。尤努斯否認了。
“我個人建議,如果你要買,就買Natco的藥。”尤努斯説。我問他是否知道Cyno公司。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決定是否要告訴我,最終他説,“我知道。但那是家壞公司(bad company)。”
在印度我去過的五家隸屬於不同公司的藥店中,沒有一家出售Cyno的任何藥品。中國患者購買的唯一方式,是通過郵箱訂購。Cyno有中文官網,只列了兩種藥品,治療肺癌的吉非替尼,和治療慢粒白血病的伊馬替尼(品牌名為Imacy)。“在線訂購”一欄,用黑色粗體標註了郵箱。
我發去郵件,很快收到了一封標準着詳細價目表、匯款方式和郵寄流程的回覆。一盒Cyno生產的格列衞仿製藥Imacy定價為65美元,即約448元。如果買20盒,那麼每盒的花銷可降至約202元。購買的過程有些過於簡單,對方甚至沒有要求我出示處方,而藥盒內,還有中文説明書。郵件裏還特別指出,**匯款的銀行信息有效期只有一個星期,**下次訂購需再次發信詢問。
印度市面上,一盒Natco生產的Veenat標價8496盧比,約905元。一位從事十多年代購的印度人説,經銷商給出的Veenat價格會在600到800元之間,“但是從來沒有低於過600。”
“它(Cyno)在印度市場上是沒有的,”陸勇説。坐在古爾岡一處高檔公寓內,他主動提到了這個問題,神態輕鬆,泡上一壺清茶。“它只對國外出口,”陸勇説,只有通過與Cyno公司郵件聯繫才能買到,這樣價格透明,杜絕假貨,“想買假的都買不到,根本就沒有。”
陸勇對自己的醫藥知識很自信,會對一個問題迅速拋出自己的看法,然後發出嘿嘿的笑聲,好像在對回答表示認可。他言語中常見醫藥行業的專有名詞,對藥監局新政如數家珍。儘管病情早已平緩,對藥業的關注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
這間公寓也是與他合作的絲綢之路旅行社租住的地方。去年,這家旅行社找到他,希望和他一起開發來印度的醫療旅遊項目。陸勇負責國內的宣傳和報名,他的影響力超出了慢粒羣體,絲綢之路的跨境醫療主要面向丙肝患者,而許多人正是衝着陸勇的名字來的。有的患者打了電話還不放心,一定要見到他,“看到我了以後他才放心地交錢”,陸勇很驕傲。

患病之前,陸勇一度對生活有挫敗之感,第一段婚姻失敗,事業沒太大成就,是“非常普通”的一個人。藥案引起轟動,意外地成為他最有成就感的事情。2015年,他曾出席在清華舉行的藥事法研討會,從患者的角度談高藥價之苦。**同樣出席研討會的慢粒患者王忠良在會上説,陸勇給大家的不是威望,他是作為一個英雄來存在的。**有人敢去抗爭,有人敢去公開了。
包括央視《面對面》、《今日説法》等節目都報道了陸勇案。陸勇取保候審期間,一直在家接待記者,買了100雙鞋套,很快就不夠用了,只得又買了50雙。
陸勇案正好發生在醫改加速的變革時期。2015年之後,國外新藥的審批流程縮短;食藥監總局發文,要求中國仿製藥在2018年年底前完成生物一致性評價,這意味着國產仿製藥的質量將得到保證。一系列政策出台,他的名字也不斷被提及。
令陸勇得救、違法又因之成名的格列衞,已經被多個省市納入醫保。
比電影更復雜的故事
這次來印度,陸勇時間比較寬裕,去了一趟宗教聖地瓦拉納西。行舟恆河,他看見岸邊正進行火化儀式,一具包裹着金盞花的屍體被架在木頭上,大火熊熊燃燒。一羣少年潛在岸邊,等待從骨灰中淘撿首飾,更多的人在河裏沐浴、洗衣,生死相鄰,平靜無擾。
印度人期盼來生的哲學唯有欣賞,對中國人而言,現世為重。34歲時,陸勇收到收到慢粒白血病的診斷書時,問醫生的第一個問題是,我還能活多久?為了活下去,他尋找所有的可能性,聯繫國外的骨髓庫配對,吃過九年中藥。格列衞是目前一個癌症患者所能期盼的最優解。為了供他吃藥,2005年,父親在去聯繫業務的路上出了車禍,經搶救無效去世。事發突然,沒有留下一句話。
“如果不是我生病,他也用不着再出去工作。”陸勇説。藥使他生,也令他悔。
他終生需要這種藥。唯一一次斷藥,是在沅江市看守所,警察忘記送過來,他停了7天,又開始想那個問過醫生的問題。沅江市檢察院最終決定不起訴陸勇,認定他沒有從格列衞仿製藥上獲利,且買銀行卡的行為“顯著輕微”。在近年來數百起代購進口藥案件中,陸勇是唯一一個沒有獲罪的。2015年,浙江金華市人大代表胡芳還根據陸勇案寫了提案。
陸勇成為了媒體口中的“藥俠”,他喜歡這個稱號,並把它用作了微信名。
讀了《印度藥神》的劇本後,陸勇對其中的人物形象不太滿意。劇本里,他成了一個想要賺錢的藥販子,後來良心發現去幫助患者。製片人和他解釋,除了審查原因,就是如果實寫,人物比較平順,不太容易昇華。
陸勇和他的商業合作伙伴估計,等到電影上映的時候,將迎來藥案之後的又一次媒體曝光。屆時他一定會解釋自己的清白,“我確實不太能接受,因為這樣的話跟我形象還是有差異的。”他覺得自己的故事比《達拉斯買傢俱樂部》還要複雜,《達拉斯賣傢俱樂部》的主人公後來只是受到供藥限制,而他自己還經歷了司法流程,“要判我,最後抓我過去,要起訴我,最後倒過來峯迴路轉,最後什麼事也沒有。”
2014年,劉正琛就從媒體上知道了陸勇。他是北京新陽光慈善基金會理事長,多年慢粒患者。2002年,陸勇患病的第二天,曾給劉正琛發過一封郵件,希望瞭解他的治療過程。但劉正琛真正注意到陸勇的名字,是在12年後的新聞上;他注意的焦點,不是對代購仿製藥的無罪化討論,而是那個叫做Cyno的藥企。
劉正琛從來沒有聽説過這家藥企。他找病友要來了一盒Cyno生產的Imacy,當時裏面連説明書也沒有。“這個就有點像三無產品了,”劉正琛説。他又給在世界癌症大會上認識的印度醫生哈瑞·梅農(Hari Menon)寫了封郵件,問他是否知道這家藥企。梅農醫生回信,“這是我第一次聽説這家藥企。”
在新陽光內部會上,劉正琛對病友説,不要吃Cyno的藥。但Cyno初進中國市場時,與Natco的藥捆綁銷售,並請了陸勇做宣傳。劉正琛又告訴病友,如果買回來是兩種藥,就把Cyno的扔了。
“沒有沒有,”採訪時,陸勇立即否認Cyno有過宣傳,“想要藥的跟它聯繫(就行)。”我提出有患者看到過宣傳活動,他又改了口,“Cyno剛開始的時候來過,就是剛開始它這個要上市,來過宣傳的,我幫它組織的病友”,“它的目的很明顯,想通過我的影響力幫它推廣。”
2011年,Cyno在杭州、蘇州、成都和無錫舉辦過四場推廣會,陸勇幫忙組織、站台,正式將Cyno介紹給患者。杭州的推廣會上,還請了一位浙江中醫院的醫生過來講座,出場費2000元。

根據drugsupdate網站,印度生產格列衞仿製藥的藥企除了Natco之外,還有7家,包括Sun、Lupin等印度排名前十的藥企,價格都與Natco相仿。陸勇説,只推薦Cyno的原因很簡單,“因為Cyno的藥最好”,用的是改進後的貝塔晶型。他説自己看過Cyno提供的原料單,也看過生產許可證,“其他的藥我不是太清楚……但Natco的膠囊肯定不是貝塔晶型,它肯定是(第一代)阿爾法晶型的。”
在德里市東南角“無國界醫生”的辦公室內,我見到了夏利(Shailly Gupta),向她請教如何辨別一家印度藥企是否合規。“很難,”她皺起了眉頭,這種疑慮的表情,我在後來求證過的所有印度人臉上都見過。夏利解釋,印度有些藥品的審核是在邦一級政府完成的,藥企也可能委託某個生產機構生產,並沒有統一的渠道去核實所有信息。她聯繫了Natco的人,唯一確定的,是Natco的格列衞仿製藥也是貝塔晶型。
**“沒有辦法,”尤努斯聳了聳肩。作為藥店店長,他給不出什麼辨別真假藥品的建議。**印度藥品市場監管鬆散,據《印度時報》,2014年印度生產的藥中25%為假藥,假藥市場規模在2017年將達到100億美金,目前還未有權威的藥品核實體系。假藥可以做到包裝逼真,且含有一定有效成分,患者唯一能做的是“去正規的藥店買,”尤努斯説。
4月份,我聯繫到了給劉正琛發過郵件的梅農醫生,他曾在著名的塔塔紀念醫院工作過12年,如今是班加羅爾Cytecare癌症中心的資深顧問。他向我證實了劉正琛的説法,“我在印度治療過數千名慢粒患者,但我從未聽説過這家藥企。”
印度藥監局(Central Drugs Standard Control Organization)是位於德里市中心的一座白色建築,在康諾特廣場東邊。這裏不見遊人,很安靜,穿着西裝的男人們有序進出。在多次寫郵件沒有回覆後,我試圖以患者朋友的身份來這裏碰碰運氣,一位在藥監局工作過6年的男人答應幫忙。他打開藥監局的網站查了一會兒,又重複了一遍過程,抬起頭對我説,“我沒找到這家藥企。這看起來有點可疑。”
英雄還是商人?
Suraj Mal Vihar是德里東北部的一處居民區,裏面多為獨棟三層小樓,門口停放着私家汽車。工作日的午後,小區內很安靜,裝修的人家偶爾傳出幾聲敲敲打打的聲音。Cyno在郵件中標註的公司地址,在小區中央的市場內。
一棟三層的黃色建築出現在眼前,牆面塗料大片剝落,露出底下的黑色材料。商户門窗緊閉,大幅的廣告牌上隨處可以見塗鴉,一幅廣告牌歪斜,搖搖欲墜。門廳的走廊上,有印度街頭常見的體型瘦長的野狗穿過。一個裁縫在院子裏架起縫紉機,咯吱咯吱地踩着,他的妻子於一旁幫忙裁剪,他們是這個市場上僅見的商人。
Cyno的地址在建築的二樓,門框邊上掛了幾枝黃花,一隻監視器在門上方亮着。無論是建築入口、還是門口,都沒有關於Cyno公司的任何標誌。
附近一家玩具店的主人是小區居民,在這裏生活多年,“我從來沒有聽説過這裏有叫Cyno的公司,”他告訴我。熱心的店主用谷歌了搜索了一下,説Cyno的地址應該在Preet Vihar。
Cyno另一處公開地址,也是它印在藥盒上、標註在谷歌地圖上的地址,位於地鐵站Preet Vihar附近一棟棕紅色建築內。從左側的樓梯上去,到三樓,可看見一個掛着“Gukka Pharmaceuticals”牌子的大門,裏面有工作人員走動的聲音。Gukka和Cyno兩家公司同屬於印度人桑傑,Gukka生產普藥,Cyno生產抗癌藥。
陸勇與桑傑成為了不錯的朋友,每次到印度都會見面。他一早就告訴我,印度藥企的辦公室都很小,“不像我們中國喜歡空間大的。”
Cyno並不是第一家陸勇尋求幫助的印度藥企。2006年1月,陸勇第一次來到印度,是為和了Natco公司的老闆見面,希望對方能夠把藥賣到中國,並且把價格降下來。
在孟買的酒店裏,陸勇和Natco的老闆和國際部負責人吃了一頓午飯,之後聊了一個多小時。他告訴對方,中國慢粒患者超過百萬。“實際上慢粒患者是沒有一百萬的。他(Natco老闆)覺得非常開心,因為中國的患者(數量多),他開心得不得了。”陸勇一笑,將其視作聰明的變通術。
“這個資料不是我搜集的,”陸勇又説,是同行的紅十字基金會志願者提供的數據。
時隔兩月,陸勇再次去了Natco位於印度海德拉巴的總部,與對方又見了兩次。Natco開始對中國市場產生興趣,4月份來到中國,想了解市場是否真如陸勇所説的那樣龐大。他們去了衞生部和紅十字基金會,陸勇在上海給他們引薦了自己的中醫。之後,Natco與他再無聯繫。
“一方面我估計可能生病的人數也沒有那麼大,他覺得我們提供的信息不準確。另一個方面,它的藥也不能通過順利渠道到中國來,因為中國是有專利的。特別是他跟衞生部信息中心見過面以後,他們肯定拿到這個信息。他們就不相信我們了。”陸勇説,Natco是上市公司,如果枉顧專利直接賣藥到中國,麻煩就大了。
2011年後,陸勇開始推薦Cyno公司生產的藥,而Cyno直接向中國患者賣藥。陸勇又説,這是Cyno的商業模式與Natco不同。“Natco公司比較大……經銷商可能是一千甁、幾千瓶這樣定的。中國患者的話,每個患者跟他們聯繫,一個個的話很煩。”
Cyno公司老闆桑傑為人低調,在陸勇案引起密集關注的時期,僅在騰訊《焦點人物》中接受過一次電話採訪。他在電話裏説,“我們公司各種執照齊全,請不要把我們的藥當做假藥。”

Cyno公司生產的Imacy
4月5日,我在Preet Vihar附近這棟棕紅色的建築裏見到了桑傑。他把採訪地點定在Gukka樓下的會議室,門口沒有標識,看上去和普通的居民房一樣。屋內傢俱簡單,裝飾純白,沒有任何文字。
桑傑是印度耆那教徒,身材高大,四十度的天氣中,穿一套剪裁得體的三件套西裝,左胸口袋裏插着疊好的手絹。他謹慎而禮貌,從不詳述一個問題,多以短句回答,然後露出一個標準的微笑,嘴角上揚,示意回答結束。
2004年,桑傑接到一箇中國人的電話,對方想要一些抗癌藥,他因此認識了陸勇。當時Cyno是經銷商,主要將藥品銷往日本,桑傑對中國市場的情況一無所知。陸勇開始給他介紹一些中國客户,從他這裏購買Natco公司生產的格列衞仿製藥Veenat。
2010年起,Cyno告訴陸勇,自己也開始生產格列衞仿製藥,Imacy隨後成為陸勇向中國慢粒患者介紹的主要藥品。
公開資料中關於Cyno的介紹很少,官網簡略,連公司成立時間也沒有,首頁五段英文中有兩段是重複的。據桑傑説,他1984年進入醫藥行業,1999年創建了Cyno,如今公司能夠生產400多種不同品牌的藥,年生產100萬粒,營業額五百萬美元。Cyno主要做出口業務,75%的市場在日本,15%在中國。兩國的患者都是通過郵件直接向公司訂購,公司把藥物郵寄出去,“我們會在郵件裏要求他們出示處方,”桑傑説。
桑傑估計,陸勇大概為他帶來了幾千位患者。慢粒患者需終身服藥,Cyno現在每天收到約100封來自中國的郵件,大多數訂購的是格列衞仿製藥Imacy。印度製藥業發達,有數千家藥企,桑傑説,Cyno大概能在印度排到前一千名。
“我不做任何宣傳,”桑傑説,Cyno的消費者是通過口口相傳得來的,“我們只關注藥品的質量。”他對與雲南藥廠的合作沒表現出太大的興致,強調自己已經五十歲了,對已有的市場很滿足,“我沒那麼急切(I am not desperate)。”
我問他能否在印度的市場上買到Cyno的藥,桑傑表示,可以,唯一的問題是得等幾天。“在任何一家印度藥店,這是可行的。”
事實上,Cyno公司2011年在中國做過宣傳,並將自己的藥品與Natco公司的Veenat捆綁銷售。收到患者的訂購郵件後,Cyno並沒有提出查看處方的要求。在印度,藥店中也無法購買到Cyno的藥品。
陸勇案經媒體報道後,向公眾普及了印度仿製藥的概念。大量新聞以及隨後的法律決定、人大代表提案等構成相互印證的鏈條,讓陸勇成為了所有信息的入口,公眾對他的信任,也轉移到對他所介紹的產品的信任上。雲南省工商聯辦公室主任柳樹説,“我去過他們(Cyno)公司,看過它的一些產品。其他的資質、包括它的生產許可證,這些我們沒有看過。”
**“這個藥是陸勇給咱們開闢的一個途徑,又有新聞墊底,都是他的正面的聲音,你説患者可能會不去選擇嗎?有幾個新患者會有理智去選擇正規治療?”**李毅達(化名)説,他是多年慢粒患者,也是2004年陸勇最早創建的慢粒QQ羣中的一員。媒體的關注點多在中國藥價高上,但並沒有注意過Cyno本身。
“其實是漏洞百出的一個表演,但是就有人相信。”李毅達説,許多慢粒患者希望相信一個“橫空出世的救世主”,能夠幫助他們擺脱苦海。他推測陸勇對Cyno的宣傳,其中有經濟原因,“一句很中肯的評價,就是他是一個商人。”
但陸勇作為開拓者的角色深入人心。“我不管他是賣假藥、還是盈利了、還是沒盈利,不管什麼原因,他也是做了很多年,”王忠良説,他2012年患上慢粒,一度想過放棄治療,是印度仿製藥讓他存下希望。“他被抓進去了,關了130多天,最終陸勇事件在央視一直滾動播出新聞,他把我們這個疾病公諸於媒體、公諸於社會,也是一個很大的推動。”
“我又不是這方面的專家”
4月6日,陸勇在德里的南京飯店慶祝了自己49歲的生日。距患上癌症已經過去了15年,他身體康健,喝了一大杯紅酒。月底與桑傑的會面後,他在印度一個多月的行程圓滿結束,回到家鄉無錫。
印度剛剛進入熱季,迎來45度的高温。但無錫正是宜人的春天,有微風,街頭寬大的樹葉發出嘩嘩的聲音。一個茶室內,陸勇泡好了一壺功夫茶,兩個月以來,我們的大多數談話都伴隨着茶氤氲翻滾的熱氣。
“他們對中國市場還是非常感興趣,”陸勇笑容滿面,説雙方初步商定,與雲南方面合作的藥廠投資規模約一個億左右,Cyno提出以技術和三百萬人民幣的投資佔股一半,在中國生產仿製藥。“如果我們談成功的話,一方面對中國這個仿製藥的促進是一個好處,第二個方面降低藥價,第三個方面的話,對我個人也有好處……如果建立一個藥企,或者我參與,或者有股份的話,這肯定好説對不對。”去印度之前,他就有此願景。
我再次提到,在印度的藥店裏沒有看到Cyno的藥。“有的,”陸勇突然改了説法,説Cyno公司曾給他發過一個視頻,上面顯示,藥店的貨架上有藥在賣。但他自己並沒有去驗證過。“我已經跟它聯繫了,我怎麼還能去藥店買呢?不可能的。”
陸勇一直微笑,語速依舊很快,沒有任何被質疑冒犯的情緒。他説,2008年時就看到過Cyno的伊馬替尼生產許可(這一説法後來改成2011年),還去過位它於索蘭山區的藥廠,“在懸崖上面往下去的”,“下面大概有五層”。Cyno給他看過一份在日本做的檢驗報告,上面顯示,100mg送檢藥品的伊馬替尼有效成分為100mg,質量合格。
“你能查到的,我也查過,”陸勇嘿嘿笑着,“我百分之百保證。”
這些材料都是Cyno方面提供的。陸勇胸有成竹,説自己也做過藥品檢測, 2015年時還查證過Cyno的生產許可證批號,“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他用了很多“絕對”,“據我瞭解他們絕對是有許可證的,沒有許可證他們絕對不敢的。”
茶涼了,陸勇沒喝,也沒有再續。“我只關心它的藥好不好。至於它的運作模式,是不是在印度銷售,或者只是出口,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陸勇找出一份2011年私下在無錫大學做過的檢測報告,分含量比較和質譜比較兩個部分,從圖表的峯面積顯示,送檢藥品和對比藥品的峯值幾乎一致。且這種檢測“一天就可以做出來”。
**“這不足以説明什麼,”中國科學院微生物研究所的羅元明博士看過檢測報告後説。**藥物成分檢測需要多次重複實驗及多批次的樣品,而且還需要用標品製作標準曲線,比較耗時,這個報告太簡單,只是給出檢測器顯示的峯面積以及質譜TIC峯面積,還沒有任何文字説明。
2017年3月底,劉正琛將Cyno的仿製藥與格列衞送去中國科學院微生物研究所檢驗。5月2日,他拿到了檢驗報告。報告對比了兩種規格的Cyno仿製藥與格列衞,每100毫克仿製藥的有效成分伊馬替尼比例分別約為格列衞的55%和83%(注:該檢測僅測試Cyno兩個批次的藥品,且其中一個批次生產日期較久,存在偏差可能,僅做參考)。
**“這種病吧,它不是説你吃了不好短期內能呈現出來,”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的江倩醫生説,“因為這種病如果不吃這類藥也平均生存三五年,個別長的也有十年,藥與藥之間正副作用很難説。”**她曾發表過一份針對949名患者的研究,結果顯示,相對於服用原研藥患者,服用仿製藥的患者治療反應較差。而目前服用仿製藥的患者可通過非正規途徑獲得藥源,
“疏於規範化管理”可能是重要原因。
陸勇出示了一份Cyno的伊馬替尼生產許可,和兩份申請表格。該生產許可由印度喜馬偕爾邦頒發,
但上面標註的藥品種類(other than schedule C,C (1),and X),並不涉及處方藥範疇。即便如此,喜馬偕爾邦藥監局的網站顯示,該生產許可證的有效期為2010年3月25日到2015年3月24日,而Cyno2017年1月生產的藥品上,仍沿用了這一批號。桑傑另一家藥企Gukka的生產許可證號,有效期也已於2015年到期。
這意味着,Imacy不僅在專利和技術上是仿製品,沒有得到中國市場的准入許可,它在印度的生產也是違規的。
“這個我不知道,”陸勇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我又不是這方面的專家。”
印度的梅農醫生表示,如果不具備正規的生產資質,最大的問題在於藥品缺乏監管,從而無法保證每批次的品質。我給桑傑發郵件詢問,他再未回過我。
每天,陸勇的兩部手機不停閃爍,收到將近十位病友託他買藥的請求。這些人從網上找到了他的聯繫方式,説自己不懂匯款、不懂英文,網上寫的流程也太複雜了。陸勇頗有些怒其不爭,“這些患者實際上也是對自己不負責任,因為你這個病是長期服用的,你絕對不能依賴人家,”他説,“你買個手機都要花半天的時間看看它是不是好的,對你人生非常重要的事情,你怎麼能夠隨便看了十分鐘以後,馬上就説我搞不懂什麼東西。”
(GQ報道 靳錦 曾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