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睿:“轉型正義”下的銅像與國寶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睿】
蔣介石銅像再度遭人潑漆,台當局文化部門説這反映台灣社會對“轉型正義”的急迫感。這種説法固然是一種政策辯護,同時也是為7月20日開庭審理的蔣介石靈寢潑漆案件進行政治辯護與開脱。而潑漆人等出庭時忙拍照、滑手機、喝飲料、嗆法官,潑漆律師團提出“台灣主權未定論”、“二二八元兇論”作為辯護理由,都説明台灣的法治具有高度的“政治彈性”。
拆蔣介石銅像(包括潑漆)在台灣具有一定的新聞效益,並且是一種政治宣示。這説明蔣介石確實是台灣人心中巨大的存在、影響或壓力,當今台灣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各方面,都深受過蔣介石(集團)自1949年以來的影響,其中集體性的“反共”意識形態,仍然是今後兩岸心靈如何契合的主要課題。

20日,中正紀念堂中的蔣介石像被“台獨”潑漆(圖源:臉書)
台北故宮博物院的中國屬性
就文化建設來説,台北故宮博物院的成立,也是蔣介石(集團)的遺留。眾所周知,博物館院的存在意義,是參與公共記憶的塑造,並因此而被賦予傳播和糾錯的社會功能。只不過,這種塑造、傳播和糾錯的框架,往往是由政治權力設定好的,再由觀眾去自行解讀和詮釋。
以大英博物館為例,它固然能傳播、塑造大英帝國的昔日輝煌形象;但也有人觀後將它説成“大英贓物館”,而適得其反,無論它是否“英格蘭化”,也無論它據有那些物件多少年。CCTV的《故宮》紀錄片之所以承認“台北故宮”,因為那裏邊的物件不是被外國(人)竊據、佔有。
單從外觀來看,台北故宮博物院是一幢中國傳統的宮殿式建築,莊重典雅,富有中華民族特色。而其內藏約70萬件的中國曆代珍貴文物,則是舉世聞名。不論大陸游客還是歐美日遊客,到台北故宮博物院都是衝着鑑賞中國文化遺產而來,卻不聞是慕名台灣文化才來。

台北故宮中的翠玉白菜(圖源:台灣“中時電子報”)
日前陳其南“故宮台灣化”的説法,固然有他文化人類學的解釋,但也難以脱卻這座博物館的政治脈絡。1949年前後,國民黨政府將大批故宮文物運往台灣時,其意義就是國內政治爭奪的一部份。也就是説,台北故宮博物院不僅就外觀和內藏上來説是中國的;就政治意義上來説,更是因為中國屬性而存在。正如林濁水所謂:“如果不把典藏送回中國,然後説直接這些文物就是台灣化,本土化了的,豈不是説台灣就是中國,本土就中原?而且既然是本土,為什麼還叫故宮。”問題是,一旦出清台北故宮博物院,台灣還有多少世界級的文化資產?
2014年時,台北故宮文物“神品至寶”赴日展出,曾吸引65萬人次參觀;但2017年“日本美術之最”來嘉義故宮南院展出,經過三個月動員才有10萬人次參觀,而且9成8是台灣本地人。事實上,當初嘉義故宮南院的成立,更多的是政治考量,其營運成果不佳有目共睹,甚至被喻為“故宮核四廠”。這説明想運用文化資產撈取政治利益,首先得有足夠的文化含量為條件;不然,反而成為政治拖累或政治笑柄。如此看來,無論當初蔣介石搶運國寶撤台的目的為何,客觀上已是進一步強化“中國內在於台灣”的事實,並因此提高台灣的文化含量。
然而,國寶赴日展出卻只是一種政治交易,而不是中國人對待傳統文化的態度。《禮記‧曲禮上》説:“禮,聞取於人,不聞取人;禮,聞來學,不聞往教。”台灣當局只把這些無法再生的國寶當作政治籌碼,才不顧中國文化中不取人、不往教的“自願原則”。頃聞台北故宮博物院又準備將顏真卿的《祭侄文稿》送往日本展出,如此糟踐文物,除了當局的文化水平所致之外,原因還在於沒把“故宮”當故宮。
“故宮”的政治意義在於故國,也就是祖國;台灣人的祖國不是日本,日殖總督府建築物雖在島上遺留至今,然而,它卻是將來作為殖民博物館的現成材料。
因此,“土著化”或“在地化”理論,如果是以“去中國化”為理論實質,就難免淪為空談,甚至悖論。
1990年代以後台灣的“本土化”已被意識形態化,而不是單純的學理問題,它成為“台獨”基本教義派“去中國化”的政治工具。這與1980年代的台灣社會科學界,如楊國樞、李亦園、文崇一、黃光國、葉啓政等人認知“本土化”即是“中國化”的立場和涵義,判若雲泥。台大社會系教授葉啓政認為,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這種意識形態化異變,對社會科學“本土化”運動是巨大的傷害。
從陳其南30年前的著作《台灣的傳統中國社會》看來,“故宮台灣化”的説法即使有政治色彩,但也不是沒有學理依據;至少,陳其南不大可能犯下“去中國化”這種根本的方法錯誤,無論他是否在政治上有這種想法。事實上,翠玉白菜和肉形石這類經過文創包裝而家喻户曉的國寶,就是“台灣化”的審美經驗之一。其內涵是中國的,而審美經驗則具有台灣在地特色,這説明“台灣化”不等於“去中國化”,反而是豐富“中國化”的方法之一,符合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構成論。
況且,博物館既然是由政治權力來設定其公共記憶的框架,那麼從全球視野來看,**台北故宮博物院的存在本身就是“九二共識”的具體證明;並在這個意義上來説,台北故宮博物院的實質是“故宮博物院台灣分院”。**正因為如此,林濁水才反對“故宮台灣化”之説;他的“本土(化)”概念,是“台獨”意識形態化的異變產物。否則,依據“轉型正義”的普遍原則,不僅應返還或拆遷所有故宮文物及蔣介石銅像,也應返還或拆遷所有日殖建物及八田與一銅像,但顯然,台灣當局沒能或不敢或不願這麼做。
“台灣化”不應違反台灣的公共記憶,且應為追求台灣居民的更好生活而進行糾錯。從鄭成功到蔣介石,歷史已經證明台灣無論在政治上還是文化上來看,都是“祖國的寶島”;與此相反,荷蘭與日本殖民當局,則是以台灣為前進東亞大陸的基地,而不是作為“反攻荷蘭”或“反攻日本”的基地。
博物館化的台灣“原住民”
但是,台灣當局由於排斥“故宮”意象(“故國”),而有另造博物館的意圖,這除了嘉義故宮南院之外,就是台灣“原住民”。
所謂台灣“原住民”,在大陸看來就是台灣的少數民族,在多數歷史學和人類學研究者來看,傾向於稱其為台灣“先住民”或具體指稱其族名。民族稱謂其實並非小事,台灣當局就以“南島民族”來定義台灣“原住民”,有些學者呼應這種政治意圖,而宣稱台灣人80%以上的血緣來自“原住民”。但且不説兩岸學界對於台灣“原住民”尚有華夏淵源的實證研究,問題在於把“原住民”博物館化的心態本身,就是一種次殖民主義。
台灣“原住民”的博物館化,是選擇性“轉型正義”的必然結果。自1990年代以來,“日殖有功論”和“原住民南島化”就成為台灣當局“去中國化”的詮釋路徑。“原住民權利運動”的成果,因而被“台獨”政治大量收編,新任的台灣當局行政部門發言人只是其中一例。

7月16日正式上任的台當局新任“行政院”發言人谷辣斯·尤達卡(Kolas Yotaka),阿美族人。
然而,**“原住民”羣體往往忽略自己並非“轉型正義”的主體,而只是“被轉型”的對象,是把“內在於台灣的中國”對象化的工具。**比如傳統領地、打獵權利、母語教育等,看似尊重“原住民”,其實只是按照“轉型正義”當局的主觀印象和政治需要來投其所好。
也就是説,當“轉型正義”的主體把祖先的文化傳統放進博物館裏時,卻要求和鼓勵同一個社會的“原住民”把自己博物館化──將文化傳統保持在現實生活中,為“轉型正義”的主體展演“轉型正義”,而成為主體社會的邊緣者或他者。但台灣“原住民”的真正需要,相較於山地、打獵、母語等廣告牌化傳統,恐怕是現代生活的謀生條件和公正的升遷機會,比如漢族所重視的中文和英文教育等,而不是被政治圈定的博物館式生活。
從這個意義上來説,**“轉型正義”實已淪為當權主體排斥異己者來共享社會資源的藉口,其結果只是讓異己者更加邊緣化,而不是相反。**這對於自稱“原住民血親”的人來説,不啻一大諷刺!
族羣政治固然如此,政黨政治也絕不落後,從大陸撤台的國民黨,已被“轉型正義”輾壓得難以翻身,豈有餘力再去照顧鄭成功或蔣介石?蔣介石曾將台北的草山變為陽明山,將花蓮的佐久間左馬太神社改為文天祥公園,這種作為頗似鄭成功為台灣帶來華夏文明;但蔣介石所造成的社會仇恨與兩岸裂痕,又是至今尚待超克的歷史遺留。
拆地上的銅像容易,拆心中的銅像困難。蔣介石銅像在台灣的政治效益已然過去,現在反而變成一種政治負擔,這足為所有種銅像者戒。世上銅像的本尊,多數在後人被兩極化評價,且昨是今非者尤多。看多了,覺悟了,就能真正拆去銅像,而解放自己的思維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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