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安放:20城共享單車墳場全記錄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搜狐旗下微信公號“後窗工作室”(ID:media-fox),圖、視頻 | 吳國勇,文 | 汪婷婷,編輯 | 孫俊彬。
攝影師吳國勇恐怕是中國共享單車“墳場”(臨時放置被丟棄共享單車的場地)最全面的探訪者。他用半年時間,走訪20多個城市,拍下32個共享單車墳場,他用圖片、視頻、全景視覺的形式展現了“墳場”的震撼景觀,最後集結為作品《無處安放》。
在他的鏡頭下,五顏六色的共享單車堆積成海,穿梭其中,“滴滴滴”的車鎖警報聲、鏈條轉動的響聲連成一片,俯瞰之下,它們點綴在城市公共綠化之中,有種看似和諧的“美”,細看卻刺眼而扎心。這是資本堆積起來的物理奇觀。

武漢洪山一號共享單車堆放地
尋覓的過程頗為艱辛,“幾乎所有的共享單車墳場都隱蔽難尋”,在人跡鮮至的城市邊角,或是在被高牆圍起來的無人院落,有的墳場還用綠色紗網將單車蓋起來。堆放點多為臨時用地,同一個城市,會不斷冒出新的單車墳場,大墳場也會突然消失,因此它是流動的。
同樣流動的是資本的趨利特性,被譽為“中國新四大發明”之一的共享單車吸引了大量資本如同潮水一般傾注,投放量的角逐和無序發展碰到城市公共管理的礁石,很快溢出可承受的負重,催生了一個個城市單車墳場。
隨着資本神話的破滅,大量殭屍單車及其墳場遺留的管理和環境問題將越加凸顯。在著名影像批評家鮑昆看來,“吳國勇的作品是野蠻生長的資本運作的一個隱喻,為這個時代留下了有文獻價值的視覺文本。”
資本的盛宴
在前兩年的高潮期,共享單車曾被廣泛讚譽,國人引以為豪,人們稱它“開啓了中國共享經濟的新紀元”。
2015年5月,第一輛無樁共享單車ofo首次在北京大學校園裏出現。2016年4月,摩拜單車在上海上線。共享單車作為共享經濟產業的實體之一開始繁榮,這年年末,國內已經出現至少25家共享單車品牌。一夜之間,一線城市街頭擺滿了紅橙黃綠青藍紫金等各色單車,截止2018年6月,中國各大共享單車企業在全球的投放量超過2700萬輛。
與共享單車產業興起幾乎同時,大量資本方迅速入局。據公開報道整理,2016年,披露融資信息的共享單車創業公司共11家,其中,僅2016年下半年,總融資金額就超過30億人民幣,入局資本方達30家。
這是一場資本的盛宴。最早出現的共享單車企業ofo和摩拜,在2016年均完成了6輪融資,總融資額均為上億美元。直到2018年的最新一輪融資,摩拜、ofo以及後發崛起的哈羅單車,融資均超過20億美元,形成當下共享單車產業的“紅黃藍”對壘形勢。

福布斯中文版前副主編、互聯網觀察家尹生分析認為,“滴滴”的成功模式促使資本市場對共享單車抱着可能複製的想象,投資巨頭之一的騰訊早早入局,引發其他資本方的樂觀預估;國內充足的市場空間讓共享單車的潛力得到肯定。
市場的樂觀情緒很快在“中國自行車第一鎮”王慶坨鎮得到印證。2016年末,自行車銷量日漸下滑的王慶坨鎮接到了大批共享單車的訂單,當時,每天都有貨車從王慶坨拉着數千輛共享單車發往全國各地。有媒體形容當時的王慶坨鎮:“一夜復活,滿地是錢”。

廈門同安

廣州天河

合肥廬陽
在資本的帶動下,共享單車投放過量、無序停放、缺乏監管等問題漸漸暴露出來。
2017年2月底,經過一輪共享單車的爆炸式增長後,上海自行車行業協會秘書長郭建榮作出他的判斷:預計2017年上半年,上海市場將擁有50多萬輛共享單車,基本達到飽和。一旦市場飽和,行業洗牌也將開啓。
同年9月7日,北京市交通委召集了摩拜、ofo等15家共享單車企業,決定暫停共享單車新增投放,當時,這15家企業總共在北京投放了235萬輛單車,這是第12個叫停共享單車投放的城市。
及至此時,據交通運輸部的統計數據顯示,全國共享單車累計投放量超過1600萬輛,其中,北、上、廣、深佔了近三分之一。競爭態勢下造成的城市過量投放導致運營商的超負荷運轉,出局在所難免。2017年,悟空單車、町町單車、小鳴單車、酷騎單車、小藍單車等相繼停止運營。
2018年4月4日,摩拜以37億美元總價出售給美團。媒體稱,共享單車開始走入下半場。

武漢武昌

杭州下城一號

廣州海珠
燙手山芋
吳國勇在王慶坨鎮沒有找到一家開工的共享單車工廠。事先聯繫的一位當地人拒絕帶他拍攝:“共享單車在王慶坨已經清零,這裏沒人願意談共享單車了。”
共享單車企業到王慶坨鎮找廠商生產共享單車或零件,通常會先付30%的訂金,交車時再支付剩餘部分。大量訂貨商的停止運營導致單車工廠積壓貨物,虧損巨大。據公開報道統計,截止今年7月,王慶坨鎮曾經的500家單車製造廠,已經倒閉了200多家。
行業下滑的連鎖反應漸漸凸顯,資本競爭推動下的超量投放並沒有停止,缺乏監管的共享單車如外來入侵物種般肆意生長。各地城市管理部門採取措施處置侵佔城市道路的共享單車,形成第一批“墳場”。根據上海市自行車協會的統計,截至2017年8月18日,上海共享單車的實際投放量是178萬台,超過郭建榮預估的飽和量近3倍。
從那時起,上海市暫停了新單車的投放,經過將近一年的疏導,上海目前約有共享單車100萬輛。吳國勇拍攝到的最大共享單車墳場就在上海,10萬輛自行車整齊地排列在浦東區的一塊荒地上。

共享單車為出行帶來方便,同時,超出飽和量的無樁共享單車侵佔大量城市公共用地,給城市管理帶來負擔。《2018年中國共享單車行業研究報告》的數據顯示,2017年中國共享單車全行業累計投放單車已達2300萬輛、覆蓋200個城市,市場趨於飽和。
“最震撼的單車墳場在廈門同安,它是一個工業園區,面積不算大,但單車是從下面一層一層摞起來的,大概有10米高。”吳國勇説,他曾經兩次造訪那裏,親眼看到單車堆到只能用吊車搬運的高度。
莊驥是最早發現共享單車墳場的人。2016年9月,在上海製造局路的一個事故車輛停車廠內,他發現了5000多輛被暫扣的共享單車。他後來才知道,這些都是被城管收繳的違規停放單車,他認為,“這是為了跟企業要罰款的籌碼。”
湖北省襄城區的城管王生不認同這種説法。他透露,2017年上半年之前,企業提領被扣繳的共享單車的確需要繳納一定罰款。當時,並沒有法律規章告訴他們,這個新事物應該怎樣收繳扣押費。他們比照城管局對暫扣物品的收費規定,決定對企業收取每輛單車30元的暫扣保管費。
直到2017年12月,被襄城區城管扣押的違規停放共享單車越來越多,卻幾乎沒有企業願意來提領,而堆放的單車一直佔用土地。“我們相當於是接了很大很大一攤,這個新問題我們解決不了。“王生説,他們於是決定不對企業收費,只要它們能儘快把單車領走。
越來越龐大的單車堆放地成為企業和城市管理者的“燙手山芋”。對於寸土寸金的上海來説,這個問題更為迫切。在上海市寶山區大場鎮南大路的一處臨時垃圾堆放點,3萬輛共享單車佔據了絕大部分面積。由於單車被扣兩年也無人認領,大場鎮的有關部門決定對共享單車進行拆解,在現場,部分被拆解的單車部件在加工之後被壓縮捆綁成一個大方塊。
事後,摩拜報了警。摩拜工作人員接受媒體採訪稱,此前曾與大場鎮多次交涉,但被扣車輛損壞嚴重,且取車費用遠超企業可承擔的範疇,所以一直沒有取車。
在全國律協刑辯委委員紀佃鵬看來,大場鎮此次拆解共享單車的做法是違法的。根據我國法律規定,共享單車的物權屬於共享單車企業,沒有運營商允許,任何人無權對共享單車進行處置。即便是已經停止運營的共享單車,也應該依照《破產法》等法律規定,依法起訴企業破產後再處理。
2017年3月,上海律協行政法業務研究委員會委員謝濤曾提出:“從法理上我們可能要解決一個問題,擴大的風險誰來支付成本解決?企業覺得都讓其承擔不太公平,而政府也很委屈。”
根據吳國勇的觀察,單車墳場的問題不僅沒有在大城市解決,還有向二三線城市蔓延的趨勢。

杭州下城

昆明五華
誰來買單
2017年3月23日,國內首個自行車團體標準《共享自行車服務規範》和《共享自行車技術條件第1部分:自行車》在上海完成編制,向社會公開徵求意見。1個多月後,中國自行車協會共享單車專業委員會在上海成立,共享單車被正式納入國家自行車行業協會,須遵守協會規範。
《共享自行車服務規範》於去年10月正式在上海落地施行,其中規定:共享單車公司投入車輛與運維人員配比應為千分之五;單車投入使用3年後應強制報廢。根據上海官方公佈的數據,截至去年9月底,上海累計清理共享單車51.6萬輛,剩餘單車115萬輛。
有媒體估算過,到2020年,至少有1000萬輛共享單車將強制報廢,會產生15萬噸的廢金屬,相當於2.5艘航空母艦結構鋼的重量。到時,這些佔用公共空間和土地資源的廢金屬該何去何從?
2018年,摩拜對此提出解決方案。7月6日,摩拜宣佈對“退役”單車的回收利用辦法:根據車輛的設計研發與硬件配置,摩拜車身可加工成椅子,車筐將被再造成鐵鍋,輪胎則可製成耳機的一部分。
從5月起,摩拜開始回收、置換第一批應強制報廢的單車。截至7月20日,上海已回收7萬輛,廣州回收超6萬輛,合肥回收超過3萬輛,根據公開數據,摩拜單車已有30萬條輪胎被回收利用。
事實上,共享單車企業一直處於虧損狀態。藍鯨TMT公佈的摩拜財務報表顯示,截止2017年12月,摩拜持有現金37.52億元,欠供應商10億元,挪用用户押金60億元。另外,摩拜每月運營支出超過4億元。

2018年4月,廣州市交委、城管委、交警支隊聯合共享單車企業開展集中清理廢棄共享單車行動,清理車輛超過9000輛;2018年6月到9月,成都市整治共享單車亂象,強化日常巡查監管,避免出現受損無用的“殭屍單車”。
郭建榮透露,上海市交通委正在制定新的法律規章,除了將《共享自行車服務規範》以法規的形式確立,還將針對倒閉企業單車、長時間無人認領的單車制定報廢規定。
然而,清理“殭屍單車”和單車墳場由誰來買單?各方仍未形成一個可供借鑑的方案。
“現在大街上的每一輛車,你都可以找到它的公司,讓公司參與到管理中來。可能讓企業本身承擔責任會更重要一些。”尹生説,共享單車墳場的出現,既是行業調整的必然結果,也與共享單車的高損耗和局部過剩有關,它的處理還需要考慮成本因素——如果企業將這些單車重新投入市場的成本超過新單車,那麼這些單車的價值將和廢品無異。
尹生認為,城市對共享單車的監管,可以通過將共享單車設置為城市基礎設施來實現。
4月28日,吳國勇到達王慶坨鎮時,單車拆解現場頗為火熱。田野裏,不斷有大貨車運來共享單車,工人們用河南方言聊天,拆解流水線上,電動工具刺耳地轟鳴,一個袖珍音響裏傳出更大聲的《涼涼》等歌曲。
這是吳國勇遇到的唯一一家仍在開工的單車企業。該工廠原本為四川拜客科技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稱為“拜客出行”)生產熊貓單車、拜客單車。後因拜客出行訂單需求量降低,貨積壓在手裏,老闆馮軍開始帶領員工轉型——回收和拆解單車,開展新的創業。

深圳福田

北京朝陽

天津王慶坨
馮軍四處打探單車墳場的下落,每發現一個新的,就跑過去把酷騎單車扒拉回來。工人們把有共享單車公司名字的地方貼上新商標,把單車車架、輪子、坐墊、把手分門別類地拆開,根據對方的要求組裝成新單車的模樣。
馮軍的規劃是,重新組裝一批單車,自己做一個共享單車平台提供單車收費管理服務,專門招學校、景區和三級城市的加盟商。
馮軍的共享單車出行平台從今年2月正式上線,但是訂單量稀稀落落,工人離開了一大半,工廠也處於半停工狀態。
在拍攝的32個墳場中,吳國勇最晚找到的墳場卻是在離家最近的地方,因為墳場掩映在葱鬱的綠色喬木中,四周被2米多高的圍牆遮擋,直到6月20日才被他發現。
今年6月份,他的作品在參加“映·紀實影像獎”角逐並獲獎,但是,對他來説,這場關於資本和權力的走訪拍攝仍在繼續。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王生、馮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