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中國慰安婦民間調查第一人”張雙兵:死也要死在幫老人討公道的路上
【文/觀察者網 高雪瀅】
“老人們去日本打官司,跟《大寒》上院線的心情是一樣的,都懷着最大的信念,但心裏(對結果)都沒有期望。”電影《大寒》的導演張躍平這樣對觀察者網説。
“慰安婦”題材電影《大寒》,在年初以143.1萬的票房慘淡收場後,近日獲得大量網友關注,並將於8月重新上映。
電影的線索人物是被稱為“中國慰安婦民間調查第一人”的張雙兵,36年來,他走訪了127位“慰安婦”受害者,並多次帶領老人們去日本打官司維權。但就在前幾天,隨着曹黑毛奶奶的離世,127位老人全部抱憾而終。
張雙兵對觀察者網表示,雖然老人們都離開了,但他不會停下為她們討公道的步伐:“這個不會結束,老人去世之後還有她們的子女。”

張雙兵(圖片來自環球時報)
“沒有幫老人討回公道,慚愧得很”
張雙兵是山西盂縣西潘鄉羊泉村人,退休前是一名農村小學教師。
1982年,張雙兵偶遇曾兩次被日本兵抓去做“慰安婦”的侯冬娥,發現老人生活艱苦不堪,還被村裏人指指點點。
在報紙上讀到“慰安婦”可以向日本政府索要賠償之後,張雙兵決定幫助侯冬娥們討還公道,從此開始了走訪“慰安婦”、收集整理資料並對日本政府提出控訴的過程。
這一堅持就是30多年,他跑壞了六七輛自行車,騎壞了3輛摩托車,走訪了127位老人,多次帶着老人們走上日本法庭,控訴日本政府的罪行。
張躍平把張雙兵看作“民族英雄”,一次偶然的機會結識之後,張躍平就有了把張雙兵的故事拍成電影的想法。
張雙兵卻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做了多麼偉大的事:“只是一個老百姓、一箇中國人應該做的事情吧。我做了,但是這個結果不好,慚愧得很吶,慚愧。”
張雙兵説,老人們是出於對自己的信任,才將藏在心裏的那些沉重痛苦的過往和盤托出。她們當年被日軍凌辱,受過的苦難太多了,這些過往一直是她們心裏的大疙瘩。當她們得知張雙兵可以幫助自己向日本政府討公道時,就哭着將傷口揭開,把苦難講述了出來。
90年代剛開始打官司的時候,大家都充滿了信心,因為來自日本的律師滿懷信心地告訴張雙兵,日本是一個法制、民主的國家,只要有證據,肯定會贏。
然而,當張雙兵準備好了證據,一次次帶着老人們奔赴日本參加庭審時,他們遇到的是什麼呢?
**“1992年我們就已經開始和日本政府接觸了,到2007年,這15年的官司,九審九判,日本政府沒有對這些受害老人説一個字的道歉,沒有給一分錢的安慰和補償”,**張雙兵對此感到非常憤恨。
2007年,日本最高法院終審判決:承認歷史事實,但不予賠償。理由一,訴訟時效已經過期,二,日本法律規定個人不能起訴政府。
張雙兵説,日本法院僅用了一分鐘的時間就判決完了。日本右翼的行為更是令他憤怒不已:“我們到日本的法院、各個會場做報告的時候,日本右翼勢力就在路上罵我們,罵這些老人,説中國人在胡説。其實他們也知道他們的祖先幹了些什麼壞事,但他們就是矢口否認。”
最開始信心滿滿的日本律師,也對這個結果失望不已,開始罵自己國家的政府不守信。
“這一輩子,死也要死在這條路上”
30多年來,張雙兵遇到了無數困難,光是各種訴訟費、路費等等,就不是一個退休教師所能承擔得起的。他把自己形容成到處討食的乞丐,向當地的老闆們尋求捐款,但一分錢都沒有收到。
這些年來,“慰安婦”題材的影視劇漸漸引發關注,老人們很高興,因為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她們是受害者,而不是心甘情願當日本人的“慰安婦”,周圍人對她們的態度也漸漸發生了轉變。
但除此以外,張雙兵的工作並沒有得到其他任何幫助。他舉例説,自己參與了紀錄片《二十二》的拍攝,在該片大火的時候,他曾跟片方説希望能有兩三萬元支持自己出書,因為關於“慰安婦”題材的書市場價值不好, 只能自己出錢。
最終《二十二》票房一個多億,卻沒有給張雙兵一分錢:“事後他們沒有問,我也不好意思再説了。”
張雙兵似乎對尋求經濟幫助的事感到絕望:“我不想找他們幫忙了,因為求他們幫忙也不會幫,過去我也沒有得到任何幫助。”
諷刺的是,在訴訟過程中提供最多幫助的竟然是日本團體。“和日本人打官司,花的是日本人的錢,在日本人的法庭上,説日本人的罪狀,所以説你想一想我的難處”,張雙兵感到很無奈。
更無奈的是,有些老人的子女還出來刁難,甚至有人將張雙兵告上法庭,説他損壞了自己媽媽的名聲,向他索要名譽和精神損失費,這是張雙兵最不能理解的地方,他覺得非常心酸。
種種困難讓張雙兵多次產生了放棄的想法,但每次看到老人蒼涼的面容,他就又放棄了這種想法:“你已經滿口給她們希望了,再説話不算數,對不起老人家,一次又一次吧,還是放不下。”
老人們卻非常堅持,就算子女阻撓,她們也會悄悄聯繫張雙兵,有的老人要去日本打官司,甚至把簽證都辦好了才告訴子女。張雙兵説,因為她們太委屈了,她們需要申訴。
最終的訴訟結果令人難過,老人們一個接一個去世,所有張雙兵走訪過的老人,都沒有等來公道。但她們仍然不放棄,在臨走前,都告訴自己的子女,一定要把官司繼續打下去。
張雙兵説,他還在接着尋找其他在世的老人。“這個不會結束,老人去世之後還有她們的子女。”
“這一輩子,我死也要死在這條路上。”《大寒》的導演張躍平回憶起張雙兵對自己説過的話。張躍平表示,曹黑毛老人離世之後,張雙兵的狀態很不好,但還是説會接着幫老人們討還公道,因為他對老人們都曾有過許諾。
視頻剪輯:王可蓉
“我希望是那個樣子,但是我從來不敢做這個夢”
張躍平説,《大寒》上院線的心情,就像老人們去日本打官司一樣,“都懷着最大的信念,但心裏(對結果)都沒有期望。”
張躍平形容自己是“快退休的人了”,只想在退休前做一件事。他拍《大寒》的初衷並不是為了宣泄仇恨,而是為了讓大家反思:為什麼我們會遭遇這樣的屈辱和苦難,而我們的民族,又是怎樣一步步融化了這些苦難的冰疙瘩。
而這樣的題材恰恰是宣發者所不看好的,即使是後來大火的《二十二》,在上映之前也對票房沒有太高期待。而《大寒》在今年1月第一次上映時,排片也就順理成章地低,最終票房不到200萬。
張躍平對這個結果表示理解,因為“拍的時候目的不一樣”,自己在拍攝時就沒有過多地考慮片子的商業屬性和票房。演員挑的是放人堆裏看不出漂亮的;攝影也沒有花哨的技巧,老老實實架好三腳架一個畫面一個畫面地拍;拍着拍着又沒錢了,想融資吧,片子沒有商業屬性,根本融不到錢,只能貸款,最後整個團隊十幾個人好幾個月都發不了工資。
這個漫長的過程中,大家心裏老壓着這件事,總想把它放下。所以在去年11月片子一做好,就迫不及待地定檔1月12日,結果偏偏撞上了賀歲檔,題材跟賀歲檔的片子格格不入,排片就更低了。
雖然票房很低,張躍平還是到處張羅着想讓電影再次上映,他説,這不是為了創造奇蹟或贏得票房,只是想要給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一個負責任的結果。
但是,這一回是真沒錢宣發了。一部大片宣發要好幾千萬甚至上億,而《大寒》從拍攝到完成一共也就用了1000萬左右,演員根本沒多少片酬,恢復老村莊、給村莊修路就是一筆大花銷。
第一次上映還能勉強搞點兒宣發,第二次真的是一分錢也沒有了,連官微的運營都是一個女大學生趁着暑假幫忙,團隊裏到處跑宣傳的幾乎都是志願者。
於是,大家看到了《大寒》官方微博那篇文章,幾乎用祈求的姿態求轉發求關注。

説不看重票房,那是騙人的。張躍平説,好的票房意味着更多的關注,現在票房幾乎成了電影唯一的考核標準,大家都扎堆去看票房高的電影。況且,一個更實際的問題:票房上不去,貸款怎麼還?
因此,他希望影院要堅持,給觀眾一點時間去接受,也直言期待高票房:“我希望是那個樣子,但是我從來不敢做這個夢。”
“網友意見非常誠懇,電影確實太糙了”
事情在前幾天迎來了轉機,一篇關於《大寒》的微信文章爆紅,被各大媒體轉發,網友的關注度也一路飆升,張躍平因此不斷收到各種採訪電話。
這一路走來經歷太多,真的紅了,張躍平反而覺得有點懵,不敢相信,而他的整個團隊甚至邊看報道邊掉眼淚。
紅了以後,底氣也足了。與之前聯繫建川博物館舉辦復映首映禮時祈求的姿態不同,張躍平這回再去現場進行首映禮佈置時,忽然覺得自己硬氣了,敢提點兒要求了。
與電影走紅相伴而來的,是爭議。有不少網友質疑説,儘管《大寒》的題材很有意義,但電影本身無論是台詞還是鏡頭都非常一般。


對此,張躍平表示網友們的意見非常誠懇,他自己也覺得電影太糙了。
前期運作不夠紮實,開機後又不斷調整,光剪輯就用了兩年時間,在真實、電影和藝術之間糾結,最終,還是把真實放到了前頭,希望能把自己的態度傳達給觀眾。
他不想在影片中過多渲染老人們當時受的苦難和屈辱,一直在剋制地刪減。他説,他不止想探尋發生了什麼,更想詮釋為什麼會經歷這些。
在《大寒》裏,桃園村的村長一開始每天給“太君”送東西,是為了破財免災;其他被燒殺搶掠的村子村民逃過來,他拒絕了,説這個年代只能個人顧個人。
張躍平説,這個人物是為了反思我們民族文化中的劣根性:自保。整部電影的取景沒有離開那個封閉的小山村,卻將人性在遇到外來侵略時發生的扭曲展現了出來。
他希望能用一種最樸素、最笨的方法,讓大家首先感覺到這部片子很真,其次再從電影的藝術角度去評價。
但是他自己心裏也清楚,電影的藝術性遠遠不夠,因此,當朋友建議他去參加一些國際國內的影展時,他拒絕了。“我內心知道,這個電影如果是拿到展上,按電影的藝術水準來説,它達不到。”
“走過大寒,就是春天”
電影剛開始拍的時候,並不叫這個名字。當時有很多人建議張躍平,就用張雙兵的書名《炮樓裏的女人》,或者乾脆更直接一點,叫《“慰安婦”的辛酸史》。
“大寒”這個名字,是在拍攝過程中,跟“慰安婦”受害者們接觸時確定的。
最開始,張躍平只想拍一部“慰安婦”題材的電影,來展示那個特殊所經受的苦難和屈辱。但與老人們接觸以後,他的想法發生了改變。
電影主角大妮有這麼一句台詞:**“能説出來的,是我能想起來的。更多的我就張不開嘴了。”**這是張躍平在後續創作中加入的台詞,老人們所經歷的,更多的是我們無法想象的苦難。

《大寒》劇照
張躍平回憶起採訪曹黑毛奶奶的情景。那是2015年,他帶着攝像機去老人家裏,大家聊開了,他就開玩笑説,官司贏不了怎麼辦。奶奶就説出了那句令無數網友淚目的話:
“遭小鬼子的罪可是遭盡了,官司贏不贏吧,都死了,我也九十四了,沒幾天了。娃子們,以後把咱家的門可得看住了,再不能讓人家説踢開就踢開,説進來就進來。”
曹奶奶説完這段話,張躍平好長時間都忘記了關機,他説,在奶奶面前,太汗顏了。

曹黑毛奶奶(資料圖)
張躍平認為,老人們有着我們這個民族所具有的一種力量:“這個力量是非常內斂的,它不是張揚地吼出去,而是把所有能承受的和不能承受的東西全裝在心裏,慢慢地在心裏成了一個冰疙瘩,再慢慢用體温融化它”。
電影的最後,主角説,“打春了”(觀察者網注:打春是立春的俗稱)。
張躍平是這麼解釋這句台詞的:當我們這個民族走過了百年的寒冬的時候,是嚮往春天的,而今天,我們也真正走進了春天,主角那句“打春了”,是我們這個民族強大所賦予他心裏的底氣。
所以,電影取名《大寒》,走過大寒,就是春天。
電影不是為了宣泄仇恨,而是為了讓大家記住,這個民族為了消化仇恨,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8月1日晚,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91週年之際,《大寒》復映首映禮將在四川建川博物館中國老兵手印廣場舉行。
在首映禮上,張躍平將會播放老兵們的手印,每個手印旁邊都會有註解,每個鏡頭長達5秒鐘。他説,這就像豐碑,刻在鏡頭裏,提醒大家永遠不要忘記:
正是有了這些手印,我們百年的屈辱才得以終結,才會有大寒之後的“打春”。

老兵手印廣場前的石碑刻着“國人到此,低頭致敬”(圖片來自老樹苗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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