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當特務遭遇中年危機-王豖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豖】
剛開始知道這劇,是因為我媽在看,她邊看邊嘀咕:“這劇裏怎麼沒好人啊?”我看完發現她説的很有道理,這劇真的沒好人……全是特務。當然,我媽的價值觀比較樸素——特務一定不是好人。
一、人人都是特務
無論是學校還是家庭,書本還是影視,我們從小就被各種教育手段灌輸出了一個根深蒂固的是非觀:國民黨都不是好人,特務都不是好人。並且,還有另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故事的主角,必須要是好人。當然,史料、新聞、社論、研究報告、法院判決書等除外。
諜戰片的主角,肯定也必須是好人。一定要是我們的人,如果是國民黨的身份,那就是潛伏在敵人內部執行任務,比如《風箏》、《黎明之前》。即便不是我們的人,身份也要是中立的,而且最後一定會變成我們的人,比如《紅色》、《脱身》。
然而,破天荒的,本劇的主角李春秋,不但從頭開始就是貨真價實的國民黨,還是個潛伏在共產黨伺機而動的特務,問題是,他還是個好人。你敢想麼?無論你敢不敢想,《面具》做到了。
李春秋這個特務身份其實沒什麼,在間諜圈裏,雙重間諜乃至三重間諜都頗為常見。然而神奇的是描述視角對其人物定位的影響:如果客觀中立拋開政治立場來看待,他是一個改變立場和陣營的人;如果站在共產黨的角度看,他是個棄暗投明洗心革面的人;如果站在保密局的角度看,他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叛徒。所以説,哪有什麼絕對好壞?都是羅生門。
二、特務也是老百姓
諜戰劇的主角,肯定都是正面人物,也都缺少人味,大家彷彿生下來就是為了家國大義,沒有私心,沒有雜念,沒有普通人的情感,也沒有自己建立價值觀的過程,着了魔似的忠誠和負責。哪怕愛情和婚姻,也都是以革命為基礎的,在革命中建立的,革命式的情感和家庭。倆人結個婚搞得好像興趣小組似的,話題都是革命和理想。
反面人物就更是臉譜化到極致,似乎生下來就冷血無靈魂,來世上一遭就是為了做壞事,與正義為敵的。抗日劇描述的也差不多,日本人都是哈哈大笑不由分説就拿刺刀殺人的怪異畜生。
這劇不一樣,這劇的正面人物是個壞人,是個特務,不但叛黨,還婚外戀;這劇的反面人物,則是個一心只想着光復黨國,無心婚戀的忠誠的特務。這劇中還有為了妻子和丈母孃和戰友反目的特務;有為了孩子自殘的特務;有凶神惡煞,卻脆弱的只想回家的特務;以及愛上不該愛的人的特務……
這劇中每個人,都是特務;每個特務,都是人……
他們會恐懼,會自私,會迷茫,會愛,會恨,會後悔,會執着,會因為生活的疲憊而喪失,會因為日久而生情,會因為信仰而決裂;會凝視深淵,同時被深淵凝視。也正是因為這種角色的設定,讓這部劇,竟然有了諜戰劇中難得一見的煙火氣和人情味。
三、李春秋,一個遭遇中年危機的特務
中年危機是什麼?
當代的中年危機是這樣的:進入公司,你是領導,是下屬,是同事,是夥伴,是甲方,是乙方……結束工作,回家推開門,你是父母、是兒女、是老公……你是所有人,唯獨不是你自己。所有人都在跟你訴苦,而你不能表現出半點憂慮;周圍都是要依靠你的人,卻少有你可以依靠的人;你還有性慾,卻沒了激情;你還有悸動,卻沒了勇氣;找不到活着的意義,卻又沒有資格去死;進而虛無乏力,退而無路可走。每天徘徊在內心的獨白只有: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解決行貨中年危機的靈丹妙藥,一般就是出軌,最好是跟少女出軌。中年危機的男人迷戀少女,並不是單純迷戀青春的肉體,而是少女的笑和淚,天真和純情,無知和懵懂,熱情和浪漫。這一切美好,彷彿可以點燃那早已死灰的青春,能從發胖油膩的軀殼中喚醒曾經羞澀的少年心,大叔們一下子覺得自己輕盈起來了呢!
而李春秋牛逼多了,他解決自己中年危機的辦法是,諜戰。

我們看看李春秋的經歷和狀態:
年輕時擁有無比強烈的抗日愛國熱情,為此進了保密局。刺殺漢奸行動失敗後跟組織失聯,直到十年後被喚醒。這期間,他戴着面具潛伏在敵營,結婚生子,工作穩定,逐漸活成了面具的樣子。看似美滿的婚姻,卻因自己常年的低調和謹慎,讓妻子覺得其難懂且無趣,於是找了個浪蕩男出軌了,拒絕他的求歡,冷處理兩人的關係。
十年的沉寂,十年的平淡生活,十年在“敵對陣營”中的潛伏,都讓其疲憊和模糊,每天在思考所有中年危機男人思考的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這次喚醒,像突如其來的少女,簡直給了他第二次青春,讓他重燃激情,找回理想,做回自我。“出軌”意味着打破現有狀態的新鮮感和重拾激情,也同時意味着失控。從剛被喚醒時的生澀且興奮到遊刃有餘,這期間,他的三觀不斷被摧毀,初衷不斷被背離,底線不斷被挑戰;綠帽、離婚、再婚、喪偶、復婚,他攢了個大滿貫……
他終於開始質疑自己一直堅守的信念了,目睹朋友的離世,上司的殘忍,他開始動搖,直到他發現曾經奉命暗殺的大漢奸,搖身一變成為了自己的“同盟”後,他的心態徹底崩了。
“中年危機好比是當你爬到梯子頂端,忽然發現梯子架在錯誤的牆上。”——約瑟夫· 坎貝爾
李春秋沒有站在梯子上自怨自哀,他選擇從這堵牆上縱身一躍,上了萬丈深淵另一段的那堵牆。
中年危機是為什麼?
中年危機,不是因為窮,因為富人也會危機;不是因為碌碌無為,因為成功人士也會危機;不是因為年齡大了,因為年輕人也會危機;更不是什麼過了自己不想要的生活,物質富足精神空虛。
中年危機,無非是對自我的懷疑,對信念的懷疑,無法與自己和解。本質是自我的缺失和不甘心,總覺得可能還有希望,卻怎麼也看不到時,爆發出的一種諷刺性的自我救贖。戲劇中經常用性壓抑和無端的失控來表現,這麼表現,只是戲劇化極致化一種現象,企圖把一個虛無的概念具像化,從中發人深省,讓人反思。
最常見的描述中年危機的故事套路:第一種、一場説來就來的失控,如《心花路放》、《迷失東京》;第二種、神助的改變曾經選擇的第二次機會,如《夏洛特煩惱》,《重返十七歲》。其中,人們尤其偏愛“二次選擇”這個套路。
“給你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你會如何?”
“如果……也許會更好?”
大部分人都會這麼想。但實際上,並不,放棄理想選擇現實,你會抱憾終生,為了理想放棄現實,你會發現理想跟想的不一樣;你以為一切痛苦的根源是沒娶到初戀,娶了初戀你就會嫌棄她變了;結婚的人羨慕單身的自由,單身的羨慕結婚的陪伴;硃砂痣會變成蚊子血,白月光會變成剩米飯。
殊途同歸。
本劇中,李春秋也確確實實的用自己的行動展示了,再怎麼折騰,似乎結局也就是那樣,繞了一大圈,老婆還是原來那個老婆,組織還是原來那個組織,政權還是原來那個政權。
四、丁戰國的面具
丁戰國是國民黨特務;丁戰國是大漢奸的屬下;丁戰國是黑虎計劃的核心人物;丁戰國是個不太稱職的單親慈父;丁戰國是公安局偵查科的骨幹力量;丁戰國是李春秋的朋友,也是李春秋的敵人……
同樣是帶着面具在刀尖上舞蹈,比起李春秋被動的無所適從,丁戰國則顯得是十分積極主動。很顯然,丁戰國善於利用面具,而不是像李春秋那樣被面具拖累。同樣是人到中年,比起李春秋的疲態盡顯,丁戰國則顯得活力生動。
為什麼丁戰國沒遇到中年危機? 而李春秋有?

李春秋,該有的都有了,不該有的也放棄了。他並不喜歡自己,也學不會跟自己相處。他並不滿足,卻不想主動做出任何事情改變現狀。他不想拒絕,也不太想要。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更別説有能力愛和被愛了。他像是早高峯地鐵上不用力朝着目的地前進的乘客,被人流擠到哪算哪。
而丁戰國不一樣,他完全清楚自己要什麼,怎麼要,但他還沒得到,還沒實現目標,還沒達成目的。所以他必須提着精神,打着雞血,繼續不斷努力。他掌控着一切。
看來防範和治癒中年危機的辦法就是:有目標,別閒着。
五、現任是個傀儡,前妻是個朋克
趙冬梅,命運沒有一刻掌握在自己手上:政治身份來自父親,愛情來自欺騙,婚姻來自任務,連死,都是組織決定的。
姚蘭,想幹嘛就幹嘛:説出軌就出軌,説離婚就離婚,説復婚就復婚,並且不參與任何黨派之爭。
六、面具人生
雖説這是諜戰劇,但是它讓我忽然想起在暴漫看到的一個短片《面具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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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面具》還是《面具人生》,不就是現實中的我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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