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讀書報:丹·布朗走在反科學主義的道路上嗎?
**江曉原:**我們不止一次對談過丹·布朗被引進中國的小説,這次要談的是他的《本源》。但這次我打算先將丹·布朗小説問世和引進中國的時間線清理一下。迄今為止已經有七種丹·布朗的小説被引進中國,按原作出版年份開列如下:
《數字城堡》(Digital Fortress,1998),中譯本:2004
《天使與魔鬼》(Angels & Demons,2000),中譯本:2005
《騙局》(Deception Points,2001),中譯本:2006
《達·芬奇密碼》(The da Vinci Code,2003),中譯本:2004
《失落的秘符》(The Lost Symbol,2009),中譯本:2010
《地獄》(Inferno,2013),中譯本:2013
《本源》(Origin,2017),中譯本:2018
從上面的清單可以看出,中譯本的出版順序是這樣的:
《達·芬奇密碼》《數字城堡》《天使與魔鬼》《騙局》《失落的秘符》《地獄》《本源》
開列這些時間順序並非毫無意義,從中可以看出一些名堂。
例如,儘管此前丹·布朗已經出版了三部小説,但他的暢銷書作家地位是靠《達·芬奇密碼》奠定的,這一點可以從《達·芬奇密碼》中文版權以極低價格售出(據説只有幾千美元)得到佐證——這表明此時丹·布朗的經紀人還未意識到他馬上就要紅了。
其次,中國出版人是在丹·布朗出版了第四部作品時才決定引進他的小説的。《達·芬奇密碼》中譯本售出了百萬冊以上,堪稱奇蹟。此後五部丹·布朗小説中譯本銷售之和也比不上《達·芬奇密碼》,估計加上《本源》也仍是如此。
當然,奇蹟之外還有奇蹟,胡賽尼力壓丹·布朗,《追風箏的人》(The Kite Runner,2003)中譯本已經銷售超過一千萬冊了。

美國作家丹·布朗
**劉兵:**你前面的梳理,對於我們瞭解丹·布朗作品的整體出版情況,是很有意義的背景。其實,即使在國外,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達·芬奇密碼》這本書而帶動了他其他書的暢銷。我曾在幾個歐洲小語種國家的機場書店,看到突出位置並列地擺放他的一系列小説;甚至在越南的書店裏,也有着包括他最新作品在內的小説系列越文譯本。由此也可見他的小説在全球流行的現象。
以往,我們已經談了好幾本丹·布朗的小説,其中一個很有意思的背景是,他的《數字城堡》《天使與魔鬼》《騙局》等小説居然都是與科學技術的主題密切相關的,而且還與我們所關心的像科學與社會、科學與倫理、科學與宗教等主題密切相關,再加上他的作品的可讀性,所以我們會關注他和他的作品。我在清華開設的一門關於小説、電影與STS的課程上,也選擇了《天使與魔鬼》作為學生要閲讀和討論的作品。
但這一次,我們要談的《本源》,卻另有一番意味。此書中,從一開始,直到接近結尾,除了那些依舊是商業暢銷小説的路數、曲折莫測的追殺和解疑懸念情節之外,居然以“生命從何而來”,或者説是“生命的起源”這個頗具哲學意味的“科學發現”作為主線背後的懸念,也算得上是獨出心裁了。你把對談的標題先定為“丹·布朗走在反科學主義的道路上嗎?”的設問句,是否也與此有關呢?
**江曉原:**確實與此有關。我們看丹·布朗小説在中國出版的時間線,在《達·芬奇密碼》和《本源》之間的五部小説,每一部都是不折不扣的科幻小説——儘管丹·布朗自己並沒有這樣宣稱——而且都帶有明顯的反科學主義立場。所以我以前經常説,丹·布朗的小説除了《達·芬奇密碼》,每部都是很優秀的科幻小説。
例如,他的第一部小説《數字城堡》,據丹·布朗自己對媒體説,當時只售出12冊,在籤售活動中他枯坐了三小時,沒有一個人找他簽名。可是這部小説中所虛構的可以窺看全世界一切電子郵件的“萬能解密機”,13年後確實在美國本土建設起來了。
據美國前副總統戈爾(Al Gore)在《未來:改變全球的六大驅動力》(The Future: Six Drivers of Global Change,2013)一書中披露,美國人建立了一個“世界上迄今所知最具侵入性和最強大的數據收集系統”,這個系統於2011年1月在猶他州奠基,它有能力“監控所有美國居民發出或收到的電話、電子郵件、短信、谷歌搜索或其他電子通訊(無論加密與否),所有這些通訊將會被永久儲存用於數據挖掘”。
自己小説中想象的事物後來真的出現了,應驗了,一直是科幻小説作家特別喜歡標榜的事情。丹·布朗“萬能解密機”的應驗,要是按照已故科幻大師阿瑟·克拉克(A. C. Clarke)的心性,那非得大書特書不可——它比克拉克反覆標榜的那幾件雞毛蒜皮的瑣事都遠遠重大得多。不過丹·布朗好像並不拿這些來標榜自己。
**劉兵:**我覺得《本源》這部小説與你説的那幾部“科幻”小説略為有所不同。因為我剛才説的那個作為主線的懸念,即“生命從何而來”,基本上只是作為一個概念性的東西,而書中絕大部分情節,都是圍繞着故事展開的追殺和解疑來演進的,除了其中那個似乎很可愛的人工智能“温斯頓”還算個科幻要素之外。只是到臨近結束時,才出現了“超級計算中心”,在最後的關頭,講出了主人公埃德蒙的“驚人發現”,也即“物理定律自發產生生命”,而不需要上帝,以及未來作為非生命的所謂“第七界”,或者説“技術界”,將會吞噬其創造者人類。
以這種“建模”方式計算出來的生命起源世界的未來,當然也可以算作是一種大膽的科學幻想。至於在哲學思考的意義上,這種對“我們從哪裏來?我們要往哪裏去?”的回答,恐怕也算不上有特別的新意。就科學與宗教的關係來説,丹·布朗所設置的小説中一直作為懸念的那個發現,能否算作典型的反科學主義立場,我也是心存疑問的。

《本源》,[美]丹·布朗著,李合慶、李連濤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5月第一版,59.00元
**江曉原:**我完全同意你的感覺。事實上,當我説丹·布朗“在《達·芬奇密碼》和《本源》之間的五部小説”都是科幻小説時,已經暗含了“這兩部不是科幻小説”的意思。從那五部科幻小説來看,丹·布朗似乎毫無疑問行進在反科學主義的“康莊大道”上,但是我們考察他作品原版問世的時間線,就不得不懷疑,他也許只是反科學主義在某些時候的同路人。
他迄今為止最成功的小説,是第四部《達·芬奇密碼》,偏偏它不是科幻小説。《本源》嚴格來説也不能算科幻小説了,儘管有人工智能作為道具,有“科學發現”作為懸念,但它的主題不再和科學有直接關係了,所以不能算科幻小説了。
丹·布朗寫科幻小説時,他的反科學主義立場是十分鮮明的,那麼當他在寫第四、第七這兩部不是科幻的作品時,他有沒有離開反科學主義的立場呢?看來倒也沒有。從人之常情來説,一個寫了五部反科學主義立場鮮明的科幻小説的人,已經不可能再崇拜科學、熱愛科學了。這樣的人,更習慣的自然是踐行田松教授“警惕科學,警惕科學家”的金句。
在《本源》中,開篇不久就被謀殺的埃德蒙·基爾希,當然也應該算科學家,但他更像一個行事高調乖張的科學狂人;而他那極盡誇張鋪墊之能事的驚世發現,有點像最近美國將大使館遷往耶路撒冷之舉——引爆不同勢力之間的歷史積怨和現實矛盾,很有點惟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基爾希在小説中被描寫成一個教會和西班牙王室認為需要極端警惕的人(警惕到極限就是將他殺掉),豈不正是在踐行田松教授的金句嗎?
**劉兵:**這樣説來,我們在討論的就是一部非科學小説,但與此前此人作品的反科學立場有一定關係,又存在某些矛盾的作品了。
首先,埃德蒙·基爾希,正如你形容的,確實是被描述成了一個科學狂人的形象,無論是他對高科技的開發應用,對其“科學發現”的高調宣揚,對“生命不需要上帝”的堅定確信和對宗教的極度反感與詆譭,還是那種在放蕩不羈的風格中試圖利用高科技手段對事件進程的控制,都體現出這種“狂人”特點。
但另一方面,就像你所説的,“一個寫了五部反科學主義立場鮮明的科幻小説的人,已經不可能再崇拜科學、熱愛科學了”,因而在字裏行間,我們不時地還是能感覺到一些對科學技術和現代化的嘲諷。例如書中這段描寫:“生活中那些曾經可以靜思的時刻——坐在公交車上、步行在上班的路上,或者等人的那幾分鐘裏——現代人都靜不下來,都會忍不住掏出手機、戴上耳機,或者打電子遊戲,科技的吸引力讓人欲罷不能。過去的奇蹟漸行漸遠,取而代之的是對新事物無休止的貪戀。”
不過,你説小説的情節是在以極端的方式踐行田松教授的金句“警惕科學,警惕科學家”,我還有點不很理解,這樣的踐行是代表了作者的立場?還是僅僅出於讓情節吸引讀者的需要呢?

**江曉原:**和丹·布朗以前的招數一樣,他在敍述故事時自身的態度彷彿是中立或曖昧的,我們所感覺到的他的反科學主義立場,主要是通過故事本身傳達出來的。比如他的《天使與魔鬼》中教皇內侍那段著名的長篇大論,簡直就是一篇反科學主義的宣言,但從形式上看,那是故事中人所説,並非丹·布朗的言論。
讀《本源》時我有一個感覺,好像丹·布朗有點丹郎才盡了。和前面六部作品相比,這第七部在思想上和技巧上都沒有什麼突破。當然,要求一個作家每一部作品都有突破,顯然是過分的。有這些作品傳世,丹·布朗作為一個暢銷小説作家,作為一個科幻小説作家,都已經是非常成功的了。
況且《本源》也仍然不失為相當好看的作品,例如丹·布朗延續了每部小説以一個城市作為“工筆畫”風格背景的做法,對故事發生的城市做足功課,小説中娓娓道來如數家珍。這次故事的發生地放到了西班牙的馬德里和巴塞羅那,丹·布朗的功課也是做足了的。
**劉兵:**我同意你的看法。這一次,似乎我們談的觀點是比較相近的。如果按照一部好看並且滿足消遣要求的小説來看,《本源》也還是成功的。也確實無法要求一位作家每部小説都要成為理論性創造的經典,丹·布朗也不是專門以撰寫反科學主義小説的作家,他以往的作品在這方面能夠有那樣好的表現已經很不錯了。
更何況,也像你所説的,為了使小説好看,有特色,有藝術性,他也確實是做足了功課。就像小説開頭標榜的:“本書中提到的所有藝術品,建築物、地點、科學知識和宗教組織都是真實的。”以往,因為他小説的成功,和小説中涉及的環境背景的真實與特色,出現了以他的小説情節中涉及的地點和藝術品為線索的旅遊方案,也許,這本小説還會給西班牙的旅遊帶來一輪新熱吧。
(江曉原為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院長,劉兵為清華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中心教授。本文為中華讀書報、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聯合策劃的“南腔北調”對談系列第168期,由中華讀書報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