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弘宇:當每個韓國大兵都開始假裝佛性
2016年那部知名電影《血戰鋼鋸嶺》成功塑造了一個“出於信仰”不願拿起武器,一心拯救他人的軍醫“戴斯蒙德·道斯”的形象。也許戰場有個別這樣的人確實可以激勵起很多人的正義感,然而如果這樣的行為成為戰場上的主流,恐怕場面多少會有點喜劇效果——不幸的是,大韓民國國軍目前正在面臨這樣的窘境。韓國大法院近日宣判“出於宗教和良心(信念)理由逃避兵役無罪”,拉開了一場關於韓國兵役和憲法的大戲。

(血戰鋼鋸嶺海報)
“這位先生,我想跟你講一下我們的救主克蘇魯……”
這次風波的核心人物是一名多年來堅持以信仰為理由拒服兵役的“吳某”(오모)。此人自幼便信仰從基督教裏分支出來的旁門左道——“耶和華見證人”教派。“耶和華見證人”是何方神聖?老實説標榜自身為“唯一正教”的宗教並不罕見,因此而攻擊天主教、新教、猶太教等其他教派在全球宗教圈子裏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但是否認“三位一體”、欽定聯合國是“使地荒蕪的可憎之物”、禁止信徒輸血、禁止信徒服兵役、批判高等教育這幾樣就十分奇葩了——在這些讓人“一言難盡”的教義映襯之下,其組織爆出被法國國會委員會調查出税務欺詐和中國信徒被韓國上級帶去阿富汗傳教被綁架殺害這樣的醜聞也就不那麼讓人驚訝了。
誠然,“吳某”自幼信仰此派有據可查,此派信仰也確實以耶穌當年在猶太拒絕參加政治和軍事事務為由禁止信徒宣誓忠於任何政權或服役於任何軍隊。然而以此為理由就認定拒服兵役無罪的韓國大法院也未免心太大了。畢竟“耶和華見證人”不僅是個“非主流”教派,而且是個成立於1931年,至今不足百年的年輕教派。儘管大法院確實對“信念”給出了一個考察用的參考標準,例如長期堅持某種信仰/信念且影響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但這依然無法阻止有心之人濫用這項規則。
比如説如果某人是洛夫克拉夫特的忠實讀者,每天《克蘇魯的召喚》絕不離身,堅信九星連珠之日章魚臉的克蘇魯將會從南太平洋的海底都市“拉萊耶”中復活統治世界,而他所敬愛的“克總”每天給他託夢要他不能服役,這是否能構成他拒服兵役的正當理由呢?當然如果看官覺得克蘇魯信仰不是合法宗教的話,你也可以選擇和筆者一樣信仰“飛面神教”(Flying Spaghetti Monster),這是一種反對信徒“對他人不善”的“宗教”,已經被丹麥、荷蘭、新西蘭等多個國家和地區正式承認。
也許看官覺得筆者這裏是在開玩笑,然而韓國大法院的判決又何嘗不是個笑話呢?至少《克蘇魯的召喚》出版於1928年,比“耶和華見證人”還早上幾年呢;至少“飛面神教”教徒戴着鍋蓋拍攝證件照的行為在部分國家和地區已經得到承認了呢。

飛面神教教徒佩戴“宗教服飾”(鍋蓋)申請的合法駕照

克蘇魯信徒傳教演示圖
“憲法保障宗教自由……和打着宗教旗號開party的自由”
當然了,“宗教自由”也是一項受到廣泛認可的“普世價值”,這一點無可辯駁。然而在韓國這個語境下,恐怕此“宗教自由”非彼“宗教自由”。韓國複雜曲折的近現代史使得大量千奇百怪的民間團體、NGO、宗教組織深深紮根於韓國社會基層,支持者們認為這些“有活力的社會組織”消化了社會矛盾。然而這些 “新興宗教”信徒中也不乏朴槿惠“親信門”主角——崔順實這樣的打着宗教幌子騙錢騙權的人。崔順實所“信仰”的“永生教”就是一種70年代誕生於韓國的“新興宗教”。
另外一個比較有名的韓國“新興宗教”則是韓國人文鮮明創立的“世界和平統一家庭聯合會”(簡稱“統一教”),這幫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活動的槍支崇拜者在當地剛剛經歷槍擊案之後組織了一場“持槍婚禮”,一度迫使周邊小學緊急疏散……

“統一教”活動現場,此教不僅在中國被定性為邪教,在法國也沒有得到宗教地位
也許是韓國近現代史過於多災多難,而自立自強對於政治格局敏感的半島又太過飄渺,韓國人總是不免把改造社會的大任託付給宗教,無論是試圖推翻全斗煥的“光州事件”還是實際上推翻了朴槿惠的“燭光遊行”,背後都有韓國宗教界活動的影子。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宗教界無論是“名門正派”還是“旁門左道”乃至“歪門邪道”,都可以披上一張“為民請願”的護身符。因此像美國一樣用法案迫使摩門教放棄一夫多妻“教義”,或者以強力部門取締邪教,來一場韓國版“韋科事件”,放在韓國這樣的社會氛圍裏顯然就是不可能的了。韓國是為數不多的宗教團體免税的國家,“宗教”在韓國成為一門搶手的生意也就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如今韓國已經成為了僅次於美國的世界第二大基督教傳教國,街頭巷尾教堂林立,分發傳教手冊者比起分發飯店、化妝品傳單者只多不少,更驚人的是韓國以區區五千萬人口輸送出了數以萬計的海外傳教者——能與之相比的大概也只有韓國每年失去或放棄本國國籍的人數了……

美國韋科事件,論美國人取締邪教的手段和決心
“兵者,國之大事……但是最好別關我什麼事”
其實對韓國稍有了解的人大概都對韓國嚴苛的兵役制度有所耳聞。畢竟韓國是少數幾個實打實地執行男性全面義務兵役的國家之一。在各類報道和傳聞中,我們都能聽到類似“韓國人非常鄙視逃避兵役者”之類的説法。然而事實的另一面是逃避兵役受盡韓國大眾,尤其是保守派鄙夷的同時,千方百計的逃避兵役也是韓國年輕人的常態。為了逃避兵役,近年來諸如打碎牙齒、暴增體重之類的奇葩做法屢見報端。勉強進入軍營之後,也不乏重壓之下自尋短見者,僅今年三月就有9人在軍營中自殺。最極端的案例則是攜帶武器報復戰友,每隔幾年韓國便會爆發一起惡性軍營槍擊案,這些慘劇大多以兇手飲彈自盡告終。反例則是美國陸軍附編韓軍(KATUS),能通過英語等多項考核加入這支部隊穿上美軍軍服在韓國適齡男性中絕對是一件值得彈冠相慶的事情…

韓國頻發的軍營槍擊案剪影
兵者,國之大事。考慮到朝鮮半島敏感的軍事局勢,韓國採取全面義務兵役也是有一定道理的。然而隨着後冷戰時代和信息化戰爭時代的到來,韓軍對於大規模義務兵的堅持多少有點逆天而行的意思——一方面是亟待現代化的大量落後裝備,另一方面則是每天供應湯泡飯都快喂不起的大規模義務兵。儘管韓國內部也有裁減規模提升質量優勢的呼聲,奈何在保守派強硬的民族情緒面前這樣的呼聲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壓下來。

身着美軍軍服的KATUSA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哎,兄弟你別走啊”
説到底,現代韓國的義務兵役,其軍事價值已經所剩無幾。對於寬度狹窄而地形崎嶇複雜的朝鮮半島來説,即便韓軍想要打“人海戰術”,六十多萬現役加上三百多萬預備役也是個相當誇張的數字了——這還不算大量技術裝備在狹窄的38線上大密度堆積的問題。考慮到每年還有數以萬計的韓國人選擇放棄/失去韓國國籍,對於這個五千萬人口的國家來説一旦戰爭來臨,這些字面意思上用來混日子充數的義務兵們能有多強的戰鬥意志實在值得懷疑。
那麼韓國保守派為何對兵役如此執着,甚至連奧運冠軍都難以網開一面呢?難道金牌的榮譽還抵不上前線一個馬前卒嗎?當然不是,韓國養着相對規模如此巨大的義務兵,自然也不差幾個優秀典型。但是對為國爭光者也如此苛刻,用軍事需求恐怕難以合理解釋。
這裏我們就不得不説韓國這個國家的現代史了。大韓民國以朝鮮戰爭(韓方稱6·25戰爭)立國,行伍之中走一遭可以説是那個年代韓國男性的集體記憶。並肩作戰,對抗同文同種同族卻意識形態相左的朝鮮同胞構成了第一代韓國國民的民族認同。自那之後的冷戰時期,雖然南北關係偶有轉暖,韓國輿論也趨向於塑造南北共同民族認同,但是在政治上依然是敵我有別的狀態。然而相通的民族認同可以用相同的語言和生活習慣維繫,敵對的政治認同又該如何建立呢?這就是義務兵役的作用所在了。在軍營中真刀真槍地到38線上走一遭,切身感受一下戰爭氛圍,自然也就形成了與朝鮮“是一家人但是不進一家門”的政治認同。

板門店,the end of the beginning
雖然這種通過兵役塑造的政治認同也曾卓有成效,但是在進入新世紀後這種套路多少有些跟不上時代。作為一個保守的東亞文化圈國家,韓國社會中男尊女卑的思想仍然嚴重,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圍繞男丁塑造國家認同/政治認同自然有效。然而隨着社會思潮的變化,後冷戰時代的消費主義浪潮帶來了女權主義和社會碎片化,男丁縱使在軍營中受了身份認同教育,走出軍營之後面對“能頂半邊天”卻沒受過類似薰陶的韓國女性,難免會有幾分尷尬。
在文化上,曾一度憑藉韓流火遍東亞,如今卻除了韓流衍生品一無所有的韓國消費市場也難以用糖衣炮彈俘虜韓國年輕一代。北方“血親”也是北方“死敵”的“家門悲劇”撕裂了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貧富差距和紙醉金迷瓦解了鄉愁和家國情懷,結婚率和新生兒數量大幅下滑。國不成國,家不成家,也難怪近些年韓國會有如此高比例的人口選擇移民海外。

韓國今年放棄/失去國籍者人數統計。左起第一列為年份,第二列為該年份失去或主動放棄韓國國籍的總人數,第三列是失去韓國國籍的人數,第四列是主動放棄韓國國籍的人數
進步派在左,保守派在右,朝鮮太近,美國太遠
這場圍繞着憲法、兵役和宗教的風波會如何落幕還有待觀察。無論是宣揚“普世價值”的進步左派,還是主打“家國情懷”的保守右派,最終都將被歷史與人民審判,只是大韓民國這座舞台上的諸位演員,在水深龍多的東亞大棋局中,在後冷戰時代之後的新世界格局來臨之際,會如何平衡眼前的選票和歷史責任呢?這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韓國的年輕人大可以假裝自己是出於信仰不願殺人的戴斯蒙德·道斯,難道韓國的政客們也要假裝自己是《紙牌屋》男主弗朗西斯·安德伍德?
(本文原載“經略網刊”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