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洋:“中性政府”護航改革,這個大勢不會變
這個世界,並不缺乏有過經濟起飛的經濟體,但很多都曇花一現,難以寫就中國這樣的持續40年的經濟奇蹟。
在那些失敗的經濟體,經濟一旦起飛,大量利益集團隨即形成—權貴、財閥,甚至還包括過度強大的工會。它們的膨脹不斷對政府形成壓力,最終綁架經濟政策,讓社會從“做大蛋糕”迅速轉入“分蛋糕”階段。於是,經濟在短暫起飛後逐漸陷入停滯,“中等收入陷阱”的詛咒成為現實。
在這個意義上講,中國的改革開放為何總能突破利益集團阻力,不斷闖關升級?未來中國要繼續走出對後發國家的“詛咒”,要憑藉的又是什麼?
為此,《南風窗》記者採訪了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姚洋教授。在姚洋看來,中國的中央政府能夠始終保持一個“中性性質”,這是改革不斷推進,經濟持續增長的重要原因。未來,這個大勢依然不會改變。

姚洋(資料圖)
反腐是對政府“中性”的迴歸
南風窗:你曾有一個觀點被實務界和學術界熟知,即改革開放的成功,很大程度在於中國有一個為國家、民族長期利益考慮的“中性政府”,因此可以超脱少數利益集團的利益來制定經濟發展的政策。現在,內外形勢有深刻變化。“中性政府”的方向會持續下去嗎?
姚洋:會的。中性政府的性質一直都沒有改變,這幾年的反腐也是這個邏輯。從執政黨的角度來看,反腐是要保持黨的純潔性。而從國家治理的角度看,則是通過肅清腐敗,來保持政府的中性。
腐敗是對中性性質最大傷害之一,如果是高層腐敗,那麼情況會更嚴重。高層腐敗和中低層的腐敗不同,它會編織一張網,形成強大的裙帶關係,甚至造成黨的分裂。
另一方面,最近這十幾年來,中國人創造了海量的財富,但相當一部分的財富只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裏。而為了鞏固財富地位,以及獲得更多的超額收益,他們天然地需要尋找政治上的聯盟。
近年的高層腐敗案如周永康案、令計劃案,都有這種聯盟的跡象。一些長袖善舞的商人,甚至可以給高級幹部發佈“命令”,這種離奇現象是一個信號,它展示出這種政經聯盟在一部分權力、財富的頂層人羣之中業已形成,必須剷除。
這種聯盟一旦形成,對普通中國人來説,將是階層的日益固化和創業空間的抑制。對整個經濟發展來説,則是結構性的改革無法推動,最終是整體經濟活力和效率的喪失,以及國民福利的損失。反腐就是要打碎這種反改革的政經聯盟,是我們對“中性政府”的迴歸。

兩次改革闖關為何成功?
南風窗:在《發展經濟學》一書中,你提到過改革的兩個關口,即價格雙軌制改革和國企改革,都是政府保持了“中性”,改革才得以闖關成功。
姚洋:對。什麼是中性政府?就是其經濟政策不受社會集團非生產性特徵影響的政府,所謂的非生產性特徵,是指社會集團的社會地位和政治權力。換句話説,即政府的經濟政策制定不被利益集團綁架,而是基於國民的整體和長期利益而考量。
20世紀80年代末,“官倒”為國民深惡痛疾。在價格雙軌制下,有權力的人控制着商品的配額,靠近權力的羣體便有條件獲得配額,然後高價在民間倒賣,賺取差價,積累人生的第一桶金。
此外,雙軌制也導致了巨大的尋租空間,會腐蝕執政黨。有配額的國企領導和控制配額的政府官員很容易把配額賣給個人,從中獲益致富。
當時,一些觀點頗為悲觀,他們認為價格雙軌制既然有利於黨和政府內部的強勢人物,那麼改革必然首先損害最強勢的利益集團的利益,這無異於與虎謀皮。但後來證明,這種擔憂錯了。到1994年,中國最後的價格雙軌制——雙重匯率被取消,改革最終成功推進。
第二是國企改革。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們搞國企改革,抓大放小,將大量的國企民營化。到2005年,1995年存在的國有工業企業中,76.7%的國企被民營化或者破產。這一改革,對執政黨和政府來説是很大的挑戰。因為,國企體系越是龐大,越是意味着大量的尋租和職務消費空間,這有利於體制內當權者的利益。但最終,中國堅定而低調地對國企進行了民營化。
價格雙軌制改革和國企改革,是40年以來非常關鍵的兩次改革,沒有這兩次改革,中國的經濟奇蹟一定會大打折扣。我們之所以能夠排除阻力,就在於我們的政府在關鍵時點總能恪守“中性”原則,為國民長遠利益而考慮。

政策用力過猛引發某些猜測
南風窗:提到國企改革,現在社會有上有“國進民退”的擔憂,特別是經濟增速下行以來,民企在信貸等方面的劣勢凸顯。因此,有人認為中國鼓勵民企發展的經濟政策有變。你認為呢?
姚洋:高層對這個問題已經表態,支持民企發展的大方向沒有變。“國進民退”被一些人稱為是“反向混改”,即國企把民企吃掉,但這不是中央的本意,這是經濟增速下行,信貸收緊時的一種特殊現象、階段性現象。
民營企業感受到寒意,最直接的原因是信貸收緊,收緊來自三大原因,是去槓桿大背景之下的“三管齊下”。
一是銀根的收緊,這是宏觀大背景。二是中央對地方政府融資行為的嚴管。地方政府在中國金融體系中是一個特殊存在。一方面,它們從國有銀行融資,另一方面,它們融到資後也會向鏈條的末端釋放流動性,而一些民企正好處於末端,它們的資金很大程度便是依靠地方融資平台對流動性的間接釋放。
第三,資管新政推出,對銀行體系的約束前所未有,銀行通過表外向民營企業融資的通路被限制,而影子銀行又是民企融資的主要途徑,因而這必然加劇民企融資難。
因此,民企在前段時間猜測到一些“變動”,其實只是經濟政策用力過猛使然,並不是經濟的體制層面有所轉向。
宏觀的貨幣政策不能代替改革
南風窗:的確,2018年第三季度開始,去槓桿變成了穩槓桿。這種調整,看來是有必要的,對嗎?
**姚洋:**審視政策,必須回顧這幾年中國經濟的走勢。2015年是中國經濟的一個特殊時點,這一年發生了兩個事情影響了某些政策的出台和經濟的走向。一是股災,它極大地影響了投資者的信心。二是匯改,“811匯改”選擇的時機出現偏差,這個時候正是人民幣貶值壓力上升的時候。一旦放松管制,大量熱錢外逃。短時間內,外匯儲備一下子從4萬億美元降到了3萬億美元的水平。
在這種情況下,政府下猛藥,於2016年一季度出台了一系列刺激措施。仔細研究,你會發現2016年的刺激幅度,並不低於當年的“四萬億”計劃。
這出現了兩個結果,一是帶動了全球經濟的復甦,大宗商品價格迅速上漲;第二就是國內一線、二線城市房價的暴漲,當年主要城市漲幅普遍超過40%。此外,銀行表外融資也開始爆發。
當房價出現暴漲勢頭,我們又開始限購。但光是限購,依然無法解決金融空轉和資產泡沫的問題。到了2017年年底,監管部門終於發動了近年以來最強烈的去槓桿行動。

南風窗:去槓桿為什麼會這麼猛?信貸一下子逆轉收緊,所有人都好像不習慣。
姚洋:這個問題,你必須基於經濟體制的實情來思考。在過去,一些觀點認為是“政令不出中南海”,但現在完全不同。在現有投融資體制下,一項政策往下傳導,往往會層層放大,到了鏈條的末端,力度加大了好幾倍。最終,流動性的急速收縮,完全超出市場的預期。
這十幾年以來,很多民企早已習慣信貸寬鬆的環境,從未經歷過動真格的去槓桿,因此遇到了麻煩。我認為,民營企業家以後不妨多關心一下宏觀經濟,加強自己的經濟研究力量。經濟和政策都有周期,會變化的。
南風窗:過度信貸是樓市暴漲的重要原因,氾濫的流動性讓不少民企老闆“棄廠炒樓”,很不利於民營經濟發展。
姚洋:貨幣的寬鬆在總體上是有利於民企的。有種觀點其實不可取,既要用信貸的收緊和利率的提高,來倒逼民營企業放棄原來的粗放經營模式,進行技術的轉型升級。但真實的情況是,信貸收緊之後,民企不但沒有機會轉型升級,反而有生存之憂,這是當下金融體制的某些現實所決定的。因此,我們絕對不能以宏觀的貨幣政策來代替改革。

適當刺激,依然不可或缺
南風窗:對經濟未來幾年的走勢,比較主流的觀點是L型,你持什麼觀點?
姚洋:改革任重道遠,但對實體經濟還是應該樂觀一些。改革開放40年以來,在微觀層面,中國已經成長起來很多優秀的企業家和優秀的企業,不要低估它們的抗風險和創新能力。它們是經濟復甦最堅實的微觀基礎。
從地域上講,珠三角、長三角還有北京都是主要的優秀企業集中地,但在其他一些地方依然有大量的優秀企業存在,在並不算“明星區域”的地方存在着好企業,更讓我們對實體經濟有信心。
最近,我去山東考察了兩家企業,印象深刻。一家是濟南二機牀集團,它是一家國企,它做衝牀,做汽車配套。近幾年,他們連續打敗德國和日本的同行,拿到了美國福特公司的大型衝壓線訂單,而且並不是靠低價來搶市場。
另外一家是濰柴,這家企業也非常傳奇。之前,他們先是仿製捷克的發動機,改革開放之後,則學習歐洲人的技術,最終實現自主研發。2017年,濰柴已經達到世界五百強的銷售額,而且在細分市場非常厲害,在除巨型和小汽車發動機之外的市場上,他們的份額、技術水平都已位居國際同行的前列。
其實,我們從宏觀上來分析中國很多大型製造類企業的成長,你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製造業企業對經濟週期非常敏感,一旦經濟收縮,企業可能面臨困難。在這個時候,政府必要的刺激政策不可或缺。經濟的逆週期擴張,穩定了市場,讓企業挺過難關。最終,企業持續成長,並實現了技術升級。

未來實體經濟的結構如何?
南風窗:你曾提到,未來中國經濟結構將是“美國+德國”式的,怎麼理解?
姚洋:美國人講求個人主義,善於顛覆式創新,而且有大國市場,能夠迅速把創新予以市場化和產業化。德國人相對保守,善於改進,是技術強國。中國人從性格上講,既冒險,也保守。
浙江的商人就非常有冒險精神,善於資本運作,而山東的企業可能就相對保守,他們從事傳統的機械製造業,推崇步步為營,蠶食市場。拋開制度因素,中國人這種性格的多元化,讓我們的經濟結構也必然多元化。同時,中國的大國市場也具備支撐這種多元化和多樣性的能力。
製造業是一個實體經濟的根基。如果把時間拉長,我們會發現中國製造業正在發生一個變化。改革開放之初,製造業最具活力的部分是輕工業,箱包衣帽。但現在,機械、裝備等高端和重型製造正在崛起,它們開始成為製造業的主角,我們挑戰的是德國、日本。
這種產業結構的變化,必須注意兩點。首先,在計劃經濟時代,我們工業的重心就是這些,但那個時候國門關閉,和國際一流的差距很大,所以改革開放之後,這些企業發展緩慢。但現在,這些產業又在重新勃興,它們已經直接與全球一流技術接軌。這是一種產業結構的迴歸。
其次,我們的經濟體量太大,在任何領域,一旦“中國製造”崛起,將很快吃掉別人的市場。因此,從長期來看,對國際貿易的環境變動,我們必須要有充足的應對預案。
(本文首發於微信公眾號“南風窗”,作者為南風窗常務副主編譚保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