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言:戈恩事變,你不知道的殘酷秘密
【文/ 陳言】
2018年11月19日傍晚,天氣預報並未説有雨,但東京車站外面的雨已經接近中雨,從外面走到有樂町附近的居酒屋,沒傘的話顯然會打濕全身的衣服。好在從地下也能走過去,便和企業的人匆匆從地下穿行整個東京車站,到了有樂町。
和朋友落座後,看到還有幾人未到,於是打開手機看Facebook,意外發現所有日本朋友都在關心日產董事長卡洛斯·戈恩的消息。
“特搜部逮捕戈恩”的標題,從Facebook轉發的各種消息上格外顯眼。
不至於吧!日產的營業情況這些年相當好,為此在日本一直有些跟不上隊的三菱汽車也加入到了“日產-雷諾陣營”中,世界最大的汽車銷量是這個聯盟實現的。最大的大老闆被逮捕,這可不是一件普通的事。

1.《朝日新聞》的獨家報道
仔細閲讀了19日以後的日本國內報道,在日本發行量位居第二的《朝日新聞》幾乎每天都有最獨家的內容發佈,獨樹一幟。
首先,整個逮捕過程是在朝日記者眼睛能夠看到的地方進行的。
日本的報紙大都在每天4點半前後出一期早報,然後在下午4點前後再出一期晚報。20日的朝日早報,有詳細的逮捕過程的記錄。從行文看,比任何反貪腐片都讓人感到震撼。
朝日記者看着日本監察廳特別搜查部(以下簡稱“特搜部”)的官員,開着兩部轎車接近了從國外飛來的飛機。在飛機打開艙門的時候,先是特搜部的檢察官進入飛機,接着將戈恩及雷諾公司派駐在日產的另一名具有對外簽字權的董事格里格·凱里同時帶走。
當然,日產方面做了充足的準備。19日晚,日產總經理西川廣人出現在記者面前。和戈恩侃侃而談的風格不同,宣佈戈恩被捕的消息時,西川口齒還算伶俐,但説到公司對戈恩的處罰時,他的語速開始忽快忽慢,等到了回答記者提問的階段,看得出來西川早已是滿頭大汗了。

日產首席執行官西川廣人出席新聞發佈會(圖/視覺中國)
還是朝日新聞的記者手快。很快就在報紙上列舉了戈恩的數種罪惡:
高達50億日元的收入未記載在向證券交易所提交的相關文件中;
用公司的資金在日本及其他國家購買了個人用的高級住宅;
為戈恩的姐姐提供了資金上的便利;
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時,日產替戈恩個人填補了17億日元壞賬;
等等。
世界最大的汽車銷售集團——“雷諾-日產-三菱”汽車聯盟頃刻分崩離析。
“不會影響日產與雷諾的關係。”西川總經理對記者説。但日產已經決定解除戈恩的董事長職位,同一天,三菱汽車也宣佈會在以後的臨時董事會上解除戈恩的董事長職務。
日本監察廳並未公佈戈恩的罪名,但日產、三菱汽車及日本輿論已經做了“有罪推定”,沒有人能看到戈恩的律師的發言,更不用説雷諾公司的聲明瞭。尤其是三菱汽車堅決否認戈恩從自己這裏中飽私囊,但也決定剝奪其董事長的職務。無任何過錯卻要解除職務,對此日本媒體幾乎沒有質疑的聲音。
“戈恩已經同意進行司法交易。”朝日很快就又爆出了獨家新聞。誰都知道,同意司法交易的前提是——承認自己有罪。日本媒體、日產公司已經宣佈戈恩有罪,但其實監察廳、日本法院此時還什麼都沒有説。
20日下午,筆者在回北京前,去拜會了一位經濟雜誌的編輯,表示了對朝日新聞獨家報道的無比欽佩。
“特搜部的一隻走狗而已。”對方憤憤地説。在他看來,特搜部要判某人有罪,必須有媒體的支持,這次全面與監察當局合作的是朝日新聞。讓各種媒體斷定戈恩有罪,需要使用朝日在日本的影響。朝日的報道瞬間能讓整個媒體充滿了對戈恩的仇恨。
以筆者對日本企業的知悉,財務部便是1日元的支出都需要有憑證,而戈恩將幾十億日元私自裝入自己的口袋,似乎比從日產拿1日元都方便,這在現代化的企業能做到嗎?日本企業的財務制度如此漏洞百出嗎?
朝日新聞沒有做更多的解釋,日本民眾只知道痛恨中飽私囊的人,至於企業財務制度出了什麼問題,似乎並無人關心。
2.戈恩私吞日產50億日元?
從朝日新聞的報道看,戈恩罪該萬死。
所有消息來自日產。日產方面透露説,數月之前他們已經開始調查戈恩中飽私囊的種種行徑。19日,西川總經理説:戈恩的主要違法行為有三點,第一是將自己做董事的報酬在需要公示的報告上少寫了很多;第二是挪用投資資金;第三是為了個人目的使用了公司的經費。戈恩的種種罪過均與負責財務業務的格里有關。
西川這麼一説,就把自己作為日產總經理的責任推得乾乾淨淨。
戈恩從日產支出的用於個人報酬的金額為50億日元。日本公司對外投資即便是100萬日元,董事會都會討論一年半載的,對於董事長的工資問題,真的就是董事長加負責財務的董事一句話就能決定嗎?或者是在日產可以這麼做,在其他日本企業,完全不能想象。
即便是私人小企業,董事長、總經理在外面的交際支出都會有會計事務所最後在審賬時指出問題,幾十億日元的支出,不僅日產董事會未做任何決定,日產的財務部門也看到簽字就支出,這樣的事除了朝日新聞的記者會相信是真的以外,稍有一點常識的人,便會追問企業董事會的責任。

戈恩(資料圖/視覺中國)
確實,日本是個收入比較平均的國家,公司總裁與普通員工的工資差額也就十倍,絕對不會像美國那樣有出現數百倍的差。按日本財經雜誌公佈的金額,日產的員工平均收入在700萬日元上下,戈恩一人一年的公開收入為10億日元,加上其未公開、成為這次特搜部逮捕戈恩原因的另外10億日元,加起來是20億日元了,比普通員工高出的倍數,筆者已經算不過來。
日本媒體特別強調戈恩年收入10億日元,另外有10億日元的未公開的收入,兩者加起來20億日元的年薪,是不是比其他汽車企業要高出很多?對此日媒集體失語。
從各國汽車企業發佈的總裁收入看,2017年美國通用汽車總裁麥阿里·巴拉的收入換算成日元為24.7億日元,福特總裁吉姆·哈凱特為18.8億日元。歐洲汽車企業的總裁收入會低一些,大眾汽車前董事長馬蒂阿斯·彌勒為12.9億日元,戴姆勒總裁蒂塔·切齊為11億日元。豐田公司付給外籍副總裁迪迪埃·魯洛瓦10.2億日元,日產付給戈恩的名義工資為7.3億日元,算上未公佈的11.7億日元,也就是19億日元。
“雷諾-日產-三菱聯盟”的產品為1060萬輛,比美國、歐洲、日本其他企業的產量要高出很多,7.3億日元對一個外籍企業家來説,是相當少了,即便是19億日元,和通用公司的經營效果比起來,戈恩的貢獻更大,收入相對比較節制。
當然,2018年豐田汽車公司總裁豐田章男的收入只有3.8億日元。日本媒體拿這個説話,強調戈恩多吃多佔,日本讀者讀起來感覺好像確實是那麼一回事。

豐田汽車公司總裁豐田章男(圖/視覺中國)
如果能把戈恩私吞50億日元坐實,絕對能讓其死無葬身之地。這裏不去談日產內部的財務制度是否有破綻,西川總經理的連帶責任,日產所有董事的經營責任,只是想分析一下為何戈恩如此遭到日本企業及輿論的憤恨。
3.一將功成萬骨枯
目前世界汽車企業中能將產量做到1000萬以上的有四家:通用、大眾、豐田、日產。現在通用已經嚴重落後,不在“千萬台俱樂部”中了,餘下的三家,日產為最大。日產是因為糾合了一個企業聯盟,以“雷諾-日產-三菱”三合一的方式,擠進俱樂部的,這讓另外兩家企業感受到的壓力特別大。
汽車往往在一個大品牌下擁有眾多的小品牌,通過推出不同品牌滿足社會各階層及各地區的不同需求。豐田、大眾儘管能做大,但顯然像日產聯盟這個形式的汽車生產更具有強大的競爭能力。日產在戈恩麾下能迅速扭虧為盈,一方面是有戈恩的經營能力,另外不可小覷的便是讓雷諾與日產各自的優點發揮了出來,能適應市場的需求。三菱的進入,更有了電動車等方面的新技術,以日本為中心的新的汽車生產、經營模式就要給世界汽車企業一個重大的衝擊。
從日產內部看,日產並不缺生產技術,但各種關聯企業,大樹底下好乘涼,而且只乘涼不澆水,機構臃腫,成本高昂。讓日產的技術優勢幾乎不能發揮出來。此時外來的和尚會念經,戈恩空降日產後,稍作成本調整,日產也就有了活力,連續7年的虧損很快就轉為盈利,戈恩神話開始在日本傳頌起來。
但這是和戈恩大刀闊斧調整採購方式,削減企業沉員分不開的,2.1萬餘人在戈恩改革的旗號下,不得不離開日產。更多的關聯企業受到嚴重影響。日本媒體對戈恩曾經給過很高的評價,故意忽略在改革中失去工作的人員、失去向日產提供零部件機會的企業,對他們在改革後的窘境並未進行報道。戈恩還在繼續其改革,不論日產還是日產相關企業,早已鶴唳風聲,戰戰兢兢。何時失去工作機會都不足為奇。
讓三菱汽車進入到聯盟來,也讓三菱人同樣感受到了危機。整合三菱與日產的生產能力,將三菱的總部從東京搬到有生產工廠的京都,戈恩是有這方面的想法的,關西地方的工廠漸漸整合到三菱汽車那裏,日產的生產能力將再度削減。更大規模的改革,如果不出面阻止的話,日產及三菱的部分員工將繼續受挫。
朝日新聞以外的媒體,在採訪日產及日產相關人員時,更多的不是談50億日元進入戈恩腰包一事,而是談在戈恩高壓改革環境中的惡劣心情及對未來的不安,不打倒戈恩,改革終將會改到自己頭上,太多的人希望搞掉戈恩了。

資料圖來源:視覺中國
4.戈恩倒台與日產再度艱難
對於戈恩的倒台,中國國內“政變説”佔了上風。確實日產企業內部不堪改革重負,最後揭竿而起。
但是,如果不是戈恩個人問題纏身的話,日產的幾個“小白臉”也會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從日本媒體傳出的小道消息看,戈恩在處理離婚一事上,讓其前妻相當的不滿,她聯合各種勢力,一定要告倒戈恩。
等戈恩被私人問題緊緊纏繞住以後,時勢造英雄,戈恩最器重的西川總經理首先舉起義旗,率領日產的“小白臉們”造反。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收集戈恩的罪狀,向特搜部告發了戈恩。
西川等人也許未想到戈恩的倒下意味着日產將再度嚴重受傷,股價大跌,日產董事等人的連帶責任也會相繼爆發。以戈恩在國際社會混事的能力,他雖然不能把事做得天衣無縫,但至少在法律等層面能説得過去,況且雷諾也是家法國政府的企業,打倒戈恩容易,法國方面掌控的43%的日產股份,這個不是容易動的。

戈恩突然事發導致雷諾公司和日產汽車股價應聲雙雙下跌,雷諾股價跌幅一度超過10%,日產汽車股價跌幅則超過8%。(圖/視覺中國)
眼下,戈恩在東京小菅的拘置所(監獄)的只有幾平米的單人房內,不知對過去的19年做何感想。
也許他記得1999年到2004年的5年時間,雷諾的經營模式與日產的技術得以結合,讓日產迅速獲得效益,那是多麼榮光的事。等2005年到2013年這8年,雷諾與日產的各自優勢儘可能地發揮了出來,出現了雙贏的效果。誰都不看好中國市場的時候,是戈恩隻身一人到東風工廠見那裏的領導,在2002年拍板決定與東風的合作,讓日產的產量、效益都迅速得到提升。只可惜2014年以後,雷諾與日產的分歧開始顯露了出來,但戈恩怎麼也沒有想到,最後自己會住進這麼狹小的監獄中。
日產本該在2019年以後,通過加大電動車的開發拓展中國市場,大大超過豐田、大眾的,但戈恩倒下後,日產的經營也會更加不穩定。19年前,戈恩來日產前的赤字等等噩夢也會再度回到這家企業那裏。
朝日新聞該如何繼續報道日產、戈恩呢?能否連續從特搜部拿到單方面傳達過來的消息呢?這樣的採訪,相關的報道是否還符合日本特別強調的新聞精神呢?這次關於戈恩事變的報道,與過去朝日新聞的一貫作風有着很大的區別。也許朝日的記者會在今後認真總結,至少做特搜部的“走狗”,該不是朝日新聞記者的本意。
戈恩及日產的故事還在持續中。
(本文原載於微信公眾號“秦朔朋友圈”,觀察者網已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