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佳|特朗普的修牆計劃：圍繞着“牆”的國會政治鬥爭
11月25日，南加州風和日麗，但是美墨邊境並不平靜。試圖穿越邊境的中美洲移民，和美國海關與邊境保護局的警員發生衝突。催淚瓦斯一發接着一發，人們四散奔逃。
這就是“大篷車移民”事件（migrant caravan）的最新進展。大概8000名移民，大部分是洪都拉斯人，聚集在與加州聖迭戈市隔邊境相望的墨西哥小城——提華納。然而美利堅自有制度，外國人必須經過有關部門的審核才能進入美國。
路透社：移民婦女試圖保護女兒
這裏的移民管理部門稱每天能審核60到100人。
25日，移民們實在等不了，大約500人試圖強行突破邊境。老舊的第一道柵欄很快被突破，但是裝有帶刺鐵絲網的第二道柵欄擋住了人羣。美國邊境保護局的警員行動起來，向人羣發射催淚瓦斯，並逮捕了69人。
總統川普公開表達了對執法人員的支持，然後再次趁機推銷他的美墨邊境牆。26日，川普發推特大聲地疾呼：“國會，撥款建牆啊！”
2016年，美國大選，川普拋出諸多競選承諾，包括減税、擴軍、對抗貿易對手、推翻奧巴馬醫保法案等，而其中最具體、最具備可操作性的，看上去當屬美墨邊境的建牆計劃。現在距離川普當選已經過去了整整2年，税減了，金融監管法案修改了，各種宏大的主題都討論了，牆卻沒建起來。
當初共和黨掌握參眾兩院，邊境牆修不起來，如今民主黨控制了眾議院，修牆計劃怕更是沒有希望。
從全國到地方：反對建牆！
中期選舉的大部分結果已經揭曉。眾議院中民主黨佔233席，超過半數的218席。顯然民主黨掌握了多數，只要統一黨內意見就可以決定法案的進程。
這233位民主黨眾議員，明確表示反對修建邊境牆的有186位，沒有表態的有45位。表示支持的只有1位，那就是來自蒙大拿州第7選區的科林·彼得森（Collin Peterson）。還有一位表示有條件的支持，即來自加州第14選區的傑克·斯皮爾（Jackie Speier）。她説願意在更重要的問題上以邊境牆為籌碼與川普做交易。
更重要的是邊境各州的意見，畢竟他們是直接利益相關方。
美墨邊境長達3100公里，從西到東的延邊各州分別是加州、亞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和得克薩斯州。這4個州共產生了67位民主黨眾議員，其中61位明確反對邊境牆。只有上文提到的傑克·斯皮爾同意把邊境牆用作籌碼，算是有條件的支持；還有另外5位沒有明確表態。
邊境各州選出民主黨議員數，以及其中反對建牆人數，未表態的分別是：
加州第9選區的傑裏·麥克內尼（Jerry McNerney）
加州第26選區的茱莉婭·布朗利（Julia Brownley）
加州第30選區的布拉德·謝爾曼（Brad Sherman）
新墨西哥州第2選區的托里斯·斯莫（Xochitl Torres Small）
德州32選區的科林·阿爾瑞德（Colin Allred）。
那他們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自己的州呢？例如，加州有53個眾議院選區，選出了46位民主黨議員，佔比高達86.85%。所以我們説加州是傳統藍州、民主黨的“鐵票倉”。這46位議員裏明確表示反對建牆的有42位。因此加州是強烈反對建築邊境牆的州。這次的美國警員和洪都拉斯移民衝突事件，正是發生在加州聖迭戈市和墨西哥提華納市之間的邊境上。
法新社：美國軍警嚴陣以待
亞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共12個選區選出了共8位民主黨議員，反對建牆也有7位，佔了主導。
得克薩斯州這個南方“紅脖子”聚集地，沒有辱沒自己作為傳統紅州和共和黨“鐵票倉”的名聲，36個選區選出了23位共和黨議員。當選的民主黨議員只有13位，其中12位表示反對修牆，1位沒有明確表態。
剩下的共和黨議員是否都一邊倒支持建牆？也不是的。23位共和黨議員中明確直接或間接表示支持的有16位，不表態的4位，還有2位反對，1位部分反對。這樣來看，在德州的議員總數中，支持與反對建牆為16:15，只是微弱優勢。德州因此也只是略微地傾向於支持建牆。
CNN：德州邊境選區形勢圖，分別是第15、16、23、28和34選區。
而且德州還有一個有意思的情況，其36個選區中真正的位於墨西哥邊境的選區有5個，其中4個選區都是民主黨議員當選，並且表態反對建牆，剩下的第23選區雖然是共和黨人威爾·胡德（Will Hurd）當選，但他也對邊境牆表示反對。
威爾·胡德以49.2%的選票當選，與他的對手民主黨人奧提茲·瓊斯（Ortiz Jones）差距非常微小，僅0.5%。這個勝利可謂驚險。而在另外4個選區，民主黨都是大優勢獲勝，分別相差21%、41.3%、68.8%、20%。這足以説明德州的邊民們都是一邊倒地強烈反對建牆的，無怪乎胡德議員雖然是共和黨，但是為了獲得選舉優勢，也不得不順應民意，反對建牆。
CNN：加州、亞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邊境選區形勢圖，分別是加州第49、52、53選區，亞利桑那州第2和第3選區，新墨西哥在第2選區。
其餘3個邊境州的6個邊境選區也有類似的趨勢。總之，11個延邊選區，只有1個選擇了共和黨，而且這位共和黨還反對建牆；11個代表邊民的議員，除了1位沒有表態，剩下10位都表態反對建牆。
川普“邊境不安全我們建牆吧”的説辭，因此似乎並沒有打動邊民們。
形勢很清楚，從邊境到地方，從地方到中央，反對建牆的力量佔優勢。尤其在中央層次，眾議院被民主黨把持，而大部分民主黨議員明確表態反對建牆。美國立法機構實行兩院制，眾議院與參議院共同掌握立法權。沒有眾議院裏民主黨的支持，川普想通過法案的方式給邊境牆項目撥款，現在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
邊境州的理由：牆太貴了
那麼他們都是為什麼反對邊境牆呢？這個時候不妨聽一聽邊境諸君的意見，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共和黨人中的“異類”、來自德州第23選區的威爾·胡德議員。
《華盛頓郵報》：美國自有國情在此，不是第三世界國家。
胡德議員是“老資格”了，上一屆國會他就是代表德州第23選區的眾議員。2017年1月30日，胡德議員在《華盛頓郵報》上發表評論文章，討論了邊境問題，他指出用一堵牆來解決邊境安全問題，是“第三世界國家的做法”，“最貴而且效果最差”。堂堂大美利堅，安能墮落如此？
那麼邊境問題怎麼辦？2017年8月27日，胡德議員在今日美國上發表文章，進一步闡述自己的觀點。他説“真正的邊境安全需要靈活的縱深防禦策略，包括人員、科技和可變戰術的混合使用”，“這一切比建牆便宜”。
總之就是因為錢：牆太貴了，我們支付不起。
據計算，川普的“高大而漂亮”的鋼筋混凝土結構圍牆一英里成本大概2450萬美元。胡德將自己的策略取名叫“智能牆”（Smart Wall），一英里只需要耗費50萬美元。
其餘幾位民主黨邊境議員的關注也集中在成本問題。來自加州第52選區的斯科特·彼得斯（Scott Peters）稱川普的建牆大夢會“浪費納税人180億美元”。來自加州第53選區的蘇珊·大衞斯（Susan Davis）在自己的國會官網上稱建牆是“浪費性開支”。
亞利桑那州第3選區的勞爾·吉力嘉福（Raul Grijalva）説川普想要建造“高大而漂亮”的圍牆，這屬於“完全脱離實際”，“浪費180億美元修建邊境牆”是“瘋狂的執念”。
國會網站：勞爾·吉力嘉福反對建牆
而就加州整體來看，表態反對建牆的42名民主黨眾議員裏，有37人説明了反對的原因，其中28人表示這是錢的問題。比如來自加州第39選區的吉爾·西斯尼諾斯（Gil Cisneros）稱邊境牆“完全是浪費納税人的時間和金錢”。
只有另外9人表示這是一個意識形態的問題，稱川普的做法“太不美國了”。他們的代表自然是來自加州第12選區的老牌民主黨政客，有望成為眾議院議長的南希·佩洛西（Nancy Pelosi）。她發推特説：“美國反對@川普想要在邊境上修牆的執念，這種執念不道德，而且充滿仇恨。”來自44選區的南特·布拉根（Nanette Barragan）的言論也具代表性。她説川普的邊境牆“與美國所代表的一切相違背”。而且美國“花費數十年推倒了柏林牆”，為什麼現在自己要建一座牆？
1987年6月12日，里根在柏林牆前發表演講。美國的當代史總是和牆發生關係。
這番“柏林牆”言論讓筆者回憶起美國前總統里根在柏林牆前面的講話。當時他懇請前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打開這扇門，拆毀這面牆吧”，牆下的西德羣眾不由得鼓掌歡呼。當時的里根可謂意氣風發，佔領着道德制高點。
可是沒想到短短30年後，這個提法被奉還給了美國自己。而原因竟然是，牆太貴了，美國太窮了。
算算賬：日子的確不好過
民主黨人拿錢來説事情是有充分的理由的。美國政府如今債台高築，根據美國財政部的數據，截至2018年11月26日，美國國債總規模達到21.8萬億美元。而2018年美國名義GDP總量預計達到20萬億美元。因此，美國國債已相當於其GDP的109%。
債台高築的美國政府
造成債台高築的直接原因是赤字財政。根據美國財政部計算，2018財年美國財政赤字高達7790億美元，同比增幅高達17%。因為川普政府的減税政策，美國政府財政收入增長放緩，2018財年財政收入同比增長僅0.4%，而由於在國防等方面花錢過於慷慨，今年的開支卻增加了3%。一來一去，赤字自然就變多了。智庫“負責任的聯邦預算委員會”預計，明年赤字規模會上萬億美元。川普減税時原本希望，如果經濟受到刺激強勢增長，財政收入甚至有可能不降反升。從現在的情況看來，這沒有成為現實。
CNN：美國的赤字財政，紅線表示支出，藍線表示收入
然而債是要還的，至少得支付利息。美國所有規格的國債利息都在上漲，現在短期的3個月國債利率2.39%，1年期國債2.68%，5年期2.89%，10年期3.06%。它們在1年時間裏分別上漲了1.12、1.08、0.83和0.73個百分點，漲幅很大。今年美元走強、美聯儲不斷加息，都在刺激國債利率上漲。
以2.5%計算，20萬億的利息就高達5000億美元。每上漲1個百分點，就得多支付2000億美元的利息。而美聯儲不斷釋放接着加息的信號，明年利率會漲到多少呢？僅這一項就給美國經濟加上沉重的負擔。
這就是為什麼數十位加州民主黨人齊聲説“不要浪費納税人的錢”。納税人家裏也沒有餘糧了。
拉鋸：邊境牆與“政府關門”
因為債台高築，美國政府無法通過長期的支出法案，只能依靠不斷通過短期支出法案來強行續命。而如果國會因為兩黨鬥爭無法通過短期支出法案，政府就會關門停擺，這在川普執政期間已經發生過兩次。
第一次發生在2018年1月20日，歷時3天；第二次發生在2018年2月9日，歷時3小時。兩次都是因為國會無法按時通過短期支出法案，而且有意思的是，兩次都和川普的邊境牆有關。
1月19日，短期支出法案沒能在參議院通過。當時川普希望撥款修牆，而民主黨希望政府繼續支持奧巴馬時期實行的“暫緩遣返青少年”計劃（DACA），該計劃旨在讓未成年非法移民有機會入籍。很明顯，雙方需要交易，即用邊境牆來交換DACA，但用來捆綁交易的議題卻是政府支出法案。加州第14選區的民主黨眾議員傑克·斯皮爾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對建牆表示支持的。
CNN：“讓步”，但“不給錢”
當然，交易未能達成，支出法案在杯葛中以令人咋舌的方式“通過了”，但只續了不到一個月：1月22日，《為2018財年繼續提供開支以及其他目的法案》（115屆國會編號H.R.195）獲得通過，這次的短期開支只維持到2月9日。這表明，兩黨還要就此繼續討價還價。
川普於是故技重施，準備在下一次開支法案中包含他的建牆款項，預算共250億美元。2月9日，參議院為此通過了《2018年繼續開支修改法案》（115屆國會編號H.R.1301 ），但裏面甚至都沒有“wall（牆）”這個詞。這次的開支法案只持續到3月23日。再度表明，兩黨還要討價還價。
《2018年合併開支法案》截圖：15.71億美元的讓步
3月23日，川普終於能夠簽署一項總額1.3萬億美元的《2018年合併開支法案》（115屆國會編號H.R.1625），這次的開支能持續到9月30日。看起來，兩黨都有了讓步，民主黨的DACA沒有被共和黨廢除，而川普建牆計劃也有了微小的“起色”：法案第230部分a條提出撥款15.71億美元給海關和邊境保護局使用，其中4.45億美元用於修建25英里長的第一道“柵欄”，1.96億美元用於修建格蘭德河谷地區的第一道“柵欄”，4.45億美元用於替換現有的“柵欄”，2.51億美元用於修建14英里長的第二道“柵欄”，另外3800萬美元用於“計劃和設計邊境障礙物”。
但這種“柵欄”由鐵欄杆、鋼板和鐵絲網組成，距離川普的“高大而漂亮”的鋼筋混凝土圍牆，差得有點遠。
到了9月份，又到了需通過新的支出法案的時候。川普威脅説，國會必須給他批准資金修建邊境牆，不然就讓政府在10月1日開始關門。
9月28日，《2019年國防、勞動、衞與公眾服務、教育部門支出法案和2019年繼續撥款法案》（115屆國會編號H.R.6157）由川普簽署生效。該法案給國防部提供6750億美元；給勞工部、衞生與公眾服務部和教育部提供1800億美元。這筆資金2019年9月30日到期。
H.R.6157法案截圖：並不是所有部門都能享受一整年的經費
但與此同時，法案給財政部、國務院、商務部、能源部等其他聯邦政府提供的經費，2018年12月7日到期。
這筆錢中沒有1分錢是用來給川普修牆的，而眼看着12月份又需要新法案了。
CBS：川普威脅不撥款修牆就寧願政府關門
對此川普很生氣、後果很嚴重，稱如果下次國會通過的短期支出法案還是沒有修牆的撥款，就乾脆誰的款都不要劃撥，讓政府關門大吉。川普説：“如果關門了，那就這樣吧。在邊境安全方面，我願意做任何事情。”
參議院多數黨領袖麥康奈爾曾説，一切得等到中期選舉之後再看。如今中期選舉形勢大局已定，共和黨失去了眾議院。在掌握參眾兩院的時候，共和黨都無法把“依然想要劃撥資金”支持的修牆大計塞進支出法案裏，現在面對“藍潮”，希望更加渺茫。
這大概也是川普最近不斷反覆提及這件事情的又一原因。11月17日，川普接受採訪時説，如果國會不給他的邊境牆撥款，就讓政府關門，“這將是政府關門的大好時機”。11月27日，川普在白宮接受《政治家》雜誌獨家採訪，稱國會必須給他的邊境牆批50億美元，不然他“完全有意願”讓政府關門。
然而11月29日，民主黨依然表示：不給錢。
兩黨之間的“牆”
建牆與反對建牆，究竟意味着什麼？如果它真的功在千秋，那麼即使代價巨大，也應該修建。如果它不利於美國人民，那為什麼還要去不斷討論它？國防、減税、貿易戰、退出國際組織，似乎每一個議題都比邊境牆有更多的討論價值。
至於和邊境牆直接相關的更加宏大的非法移民問題，也不是靠一堵牆就能解決的。拉丁美洲的非法移民、幫派犯罪分子和毒品通過美墨邊境流入美國，這一點民主黨也承認，但是問題背後的根源卻十分複雜。拿“大篷車移民”事件的主角洪都拉斯來説，小國人民放棄家園北逃，無非是因為當地經濟崩潰、社會動盪。在聖迭戈市南部豎起圍牆，對洪都拉斯的局勢於事無補，因此當地人民能放棄通過各種合法和非法手段進入美國的念想麼？當然不會。
但是這個“微小”之處似乎成了美國國內政治矛盾的一個交匯點。川普不斷地提到它，支持川普的共和黨人通過表態支持邊境牆來“表忠心”，而反對川普的民主黨人則在這個“微小”的方面傾瀉炮火。從南部延邊各州，到北部和墨西哥八竿子打不着的紐約州、密歇根州，大部分民主黨議員都表態：反對修牆。
這或許是這個矛盾點的“微小”性質造成的。“小”意味着具體，且具備可操作性。這不是複雜的減税法案和移民政策改革法案，不需要過多的複雜的計劃和思考。只要資金到位了，工程隊上去，牆就修起來了。相反，民主黨要阻止它也很容易。只要把資金卡主，牆就修不起來。
正是因為“小”，所以這個議題可以被打包塞進其他議題裏面，川普也樂於這樣幹。如果成功要到了錢，那不妨把牆修起來。如果要不到，川普也可以把邊境牆問題作為談判的籌碼，要麼為其他更重要的議題作掩護，要麼讓民主黨在某些方面做出妥協。最不濟，牆已經成為最能代表川普政府的標誌性議題，隨時拿出來可以吸引支持者，並同時噁心對手。
因此修牆本身，也許並不如川普説的那麼重要。比如9月份通過的H.R.6157，川普曾揚言不給錢修牆就讓政府關門，最後當國會批准了鉅額軍費支出後，川普也沒再糾結這一問題。其實他大可“天威震怒”，讓美國政府在10月初關門，畢竟今年已經關門2次了。
CNN：3月23日，川普簽署H.R.1625後痛罵民主黨在DACA問題上“自絕於人民”。
邊境牆問題似乎已成了卡在美國政治血管中的一顆“血栓”，川普希望通過撩撥它以獲得利益最大化，而現在兩黨誰都沒有能力將它取出來。邊境的牆看得見，卻是虛的，而兩黨之間的牆看不見，卻是實的。
隨着民主黨控制眾議院，共和黨控制參議院，川普喋喋不休，圍繞着邊境牆的政治鬥爭，還會繼續上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