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法國農民加入“黃背心”,喊話馬克龍:你不配吃我養的雞!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法蘭】
關於法國近日由加徵燃油税引發的“黃背心”運動,從11月中下旬起至今已持續數週;而過去一直宣稱自己不會向“街頭政治”低頭的馬克龍總統,也終於做出讓步,宣佈2019年凍結燃油税。然而,“黃背心”運動的宗旨早已不限於為爭取減免汽油和柴油税,而擴大到了被邊緣化的社會大眾對以馬克龍為代表的精英階層的不滿,乃至對第五共和國體制的質疑。於是上週末巴黎和外省按原定計劃又爆發大規模遊行,截至此文完稿之時,已有1723人被逮捕。
目前,相當多的國內報道均偏向於“黃背心”運動暴力的一面。儘管法國每次罷工和遊行或多或少都伴隨着暴力,而此回尤甚,我們卻不能因表象而忽略本質。事實上,據Elabe and Harris Interactive調查統計,法國十分之七的民眾都對“黃背心”爆發的深層原因表示同情:即苛捐雜税、 貧富分化,以及政府當局在推進改革時完全聽不進異見。
另外,不得不提一句,電視上報道的在香榭麗舍大街“打砸搶燒”的暴力分子很多並非被批准遊行的“黃背心”運動成員,而是一幫唯恐天下不亂、趁火打劫的“專業人士”。這一小部分害羣之馬既毀壞了公共與私人財產,又污名了本擁有正當宗旨的“黃背心”運動,理應遭各方譴責。
本文將圍繞馬克龍上台後所推行的一系列政策,以及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一些結構性問題,對 “黃背心”運動爆發經濟和政治誘因做一個綜述;同時對法國民主政治的未來做一些預測及展望。
首先,據經合組織上週發佈的有關其各成員國税收的報告,法國的税收佔其GDP比例高達46.2%, 居經合組織20成員國之首;苛捐雜税已令普通百姓感到不堪重負。一名同成年兒子一起參加“黃背心”運動的女藥劑師娜塔莉接受了“法國文化電台(France Culture)”的採訪,她抱怨生活必需的油、電、交通等都在漲價;比如電費,原價515歐元的電在被徵收了各種税後,竟需要她負擔904歐元,而她每月的工資也不過2000歐元而已。

更糟的是,類似於娜塔莉這樣的“下層中產階級”在向國家繳納高額税款的同時,卻因有一份能保證温飽的工資而無權獲得任何公共補貼。娜塔莉接受採訪時説,她其實並不排斥納税,但她希望自己和其他納税人上繳的税能被用在那些無家可歸的真正需要幫助的人身上,而不是被馬克龍夫婦用去30萬歐只為更換愛麗捨宮的地毯。
筆者巴黎政治學院的一位校友蘇菲境遇與娜塔麗類似。蘇菲畢業後成為了法國教育部的一名普通公務員,月薪也是2000歐。馬克龍上台後,為削減公共部門的開支,便將某些他認為不重要的公共服務崗位該砍的砍,該降薪的降薪。我年初去巴黎出差時,她訴苦道已三年未漲工資,並且其所在的部門未來幾年內仍沒有漲薪的預算。蘇菲每個月繳納了房租、水電費及伙食費後,工資便所剩無幾;甚至有一回,她租住的公寓廚房竟因年久失修而一氧化碳氣體泄漏,而趕來的維修工人卻無法解決,逼得她不得不立即找房搬家。
蘇菲在抱怨馬克龍的同時,也承認自己當時專業選擇失誤,如果學習經濟相關的專業考入經濟部,月薪便能達到2800歐;而考上馬克龍擔任過部長的經濟部同學則虛榮勢利,入職後便以加班太忙等各種藉口再也不跟她見面。幾天前,蘇菲告訴我她這週末也準備走上街頭,加入“黃背心”的隊伍。
不過,所有從業人員中處境最糟的莫過於農民;由於法國農村和郊區的基礎設施年久失修,公共交通極不便利,為將新鮮的農副產品運輸進城,貨車便成為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根據Ipsos的統計數據顯示,農民是最有可能被認定為 “能源困難户” 的羣體【1】,水電供暖 “困難户”達到26.1%,而交通“困難户”在農民羣體中的比例竟然接近三分之一;與此同時,“高級知識型專業人士及幹部”這一羣體中,僅3.9%及5.9%分別屬於水電供暖“困難户”和交通“困難户”。這種時候再增加燃油税,對於農民羣體來説無疑是雪上加霜。

來自法國東部農村地區的艾洛伊的專職工作是飼養享譽國際、且直供給愛麗舍的佈雷斯白雞;但這位可憐小哥每週工作時間為77小時,三年只休了一個星期假,每月收入卻只有700歐,依靠母親每週給他的50歐元伙食費接濟勉強度日。“黃背心”運動爆發後,他再也忍無可忍,聲淚俱下地錄了一段視頻上傳Youtube,譴責馬克龍把他的生活搞得一團糟,根本沒有資格吃他養的雞。

類似於娜塔麗、蘇菲,和艾洛伊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這些法國普通勞動者(而不是馬克龍一向聲稱鄙視的“懶漢”)構成了“黃背心”運動的主力。馬克龍上台執政後,一心試圖改善法國的營商環境、鼓勵創新,以提高法國的國際競爭力,於是立即給富人及企業減了税,這一系列執政理念本無可厚非。但同時,這位出身於羅斯柴爾德的“銀行家總統”卻幾乎完全忽視了民生問題;從未意識到只有為普通工薪階層減税加薪,才能贏得最廣大民眾的支持。
儘管經濟尤其是民生是誘發“黃背心”運動的根本因素,政治原因也不容忽視。首先,馬克龍的執政基礎並不牢靠,2017年四月份的初選中僅獲得24%的選票,而第一輪投票給極左和極右黨派的選民則超過40%;若不是因為法蘭西民族意識中強烈的反法西斯良知,馬克龍或許根本沒有機會當上總統。其次,在如此脆弱的執政基礎上,馬克龍不僅不先安撫民心,反而採取了很多容易被解讀為“獨斷專政”“不接地氣”的做法,比如繞過議會直接下達總統行政令推進勞動法改革,將站出來反對自己的人一律貼上“懶漢”、“玩世不恭者”或“極端分子”這三個標籤等,早已失盡民心。根據《金融時報》12月7日的一長篇報道所引用的調查數據,即使在“黃背心”運動爆發之前,馬克龍的支持率便已跌至26%。
另外,除了馬克龍的個人因素外,還不得不提到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半總統制本身就帶有強烈的中央極權色彩。尤其當總統所屬政黨同時控制內閣及議會時,總統幾乎就是一位“由選舉產生的國王”,其在體制的內部所受制約甚少。
除上述的總統可繞過議會發布行政令外,比如在司法領域,由於法國歷史上有長期的遏制法官權力的傳統,導致其最高法院根據功能不同而被一分為三【2】,且作為大陸法系國家,法官僅有權釋法而無權造法。儘管從理論上講,法國最高行政法院的法官也有權裁定總統的某個行政令因違法無效,但這一從中世紀流傳下來的機構同時還肩負着為總統獻策的任務,因此不得不使其獨立性及中立性遭受質疑。
再者,法國的地方政府必須直接向中央政府彙報工作;不像德國或美國那樣,聯邦政府理論上只是各州政府功能的補充,卻不能領導各州州長。於是,既不受內閣、議會和法院的制約,也不受地方政府的制約,唯一能有效反抗總統不受歡迎的政策的途徑看來只剩下一條:上街!

法國最高行政法院
最後,筆者預測,目前羣龍無首的“黃背心”運動正在等待一位新領袖的誕生,法國現有的極左派和極右派儘管都有民粹成份,卻由於各自的歷史包袱和現存侷限性,很難滲透對方陣營,且對普通中產階層的感召力均有限。勒龐家族的法西斯傾向,以及梅朗雄那“劫富濟貧”的架勢,註定了其能在一定範圍內產生社會影響,卻終歸無法團結72%的支持“黃背心”的法國人的事實。能真正領導這場運動的人,其代表的既不是失業者的利益,也不是法國白人的利益,更不是新自由主義精英階層的利益,而是像娜塔麗、蘇菲,以及艾洛伊這樣辛勤勞動、值得擁有更好生活的普通大眾的利益。同時,這位領袖還應當對法國的民主制度進行適當改革,開闢更多參政議政的途徑,而不是逼得老百姓隔三差五上街。
如果這一位領袖能在不久的未來從人羣中走出來,便將是名副其實的“時勢造英雄”,其對歐陸政壇的衝擊力,將不會亞於鄰國意大利的“五星運動”。而近兩年前,馬克龍為自己競選總統而發起的“前進中!”運動,現在看來不過是“英雄造時勢”罷了。
註釋:
【1】對於寓所支出來説即8%及以上的收入用於水電供暖,而對於交通支出來説則是4.5%及以上的收入用於燃油。
【2】即負責民事和刑事的最高法院、負責行政的最高行政法院,及負責解釋憲法的憲法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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