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克疾：憲法規定印度是社會主義國家，但總感覺哪裏不對

【文/毛克疾】

中國是一個有着悠久歷史，有着大一統傳統的、主體民族非常明確的，有着共同文化傳統的國家。所以説我們經得起折騰，革命、戰爭那都沒什麼。雖然經過了這麼多歷史的磨難，我們最後還是走到了一起，成功地完成了現代社會的改造。

但是這套東西並不能套在印度身上。中國經歷了革命，可能是浴火重生，鳳凰涅槃；但是印度如果來這麼一招，有可能是粉身碎骨，它可能就分崩離析了，可能連一個國家也構不成了。

這個我們就要從印度的民主制度説起。印度這個國家存在四大分野：

第一，宗教。印度按照宗教可以被分為印度教徒、伊斯蘭就是穆斯林、耆那教、錫克教以及極少量的佛教和基督教。按照宗教的分野，印度85%人口屬於印度教徒，剩下的15%是其他宗教徒。所以宗教分野是印度的第一大分野，也是唯一一個能區分多數和少數的分野。

第二大分野，是印度的種姓。種姓可以被粗略地分為五大種姓，可以被細細地分為幾百個、幾千個甚至幾萬個次等種姓和氏族。

第三，民族。民族主要是通過語言的形式體現出來。比如説印地語是北印度最重要的語言，所以也是印度最大的通用語。比如東部有孟加拉語，南部有泰米爾語以及種種的語言。印度光是官方語言就有二十多個，不同的民族劃分也是犬牙交錯，你就分不出個多數少數來。

第四，就是階層的分野。這很簡單，有資本家，有無產階級，有錢人，也有窮人。

你會發現，這四大分野把印度分成了條條塊塊的小區域小集體。在認同如此多元化的情況下，怎麼把它綁到一起？怎麼尋找最大公約數？

舉個例子，在中國，大部分人是無神論者，大部分是漢族，大部分人會説普通話，在普通話變成通用語言之前，大部分都會寫漢字。所以説我們國家是有着充分的大一統的基礎的。但印度並沒有這樣的基礎，按照不同的東西可以被分為這麼多條條塊塊。所以這時候你就需要所謂的民主制度，來創造一種新的認同，來創造一種新的模式。所以這就是印度民主之所以誕生的原因。

如果印度進行一場革命，進行一場戰爭，進行一場多少人對多少人的對決，那這套東西的基礎就不存在了，這就是問題所在。所以印度民族主義就誕生於印度的民主之中，這是非常有趣的一個東西。

只要是誕生在印度土地上的人那都是印度公民，只要是印度的公民，就是這個國家的一份子。不在乎你是什麼種姓，什麼民族，不在乎你是什麼階層，不在乎你信什麼教，只要你是印度的公民，你就是我們的一份子。這就叫印度民族主義，英文叫Indian nationalism，這很重要。

印度民族主義又分成四大部分，分別來克服這四大分野。

首先，像我之前説的宗教的分野是最大的分野，所以説印度民族主義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就是所謂的世俗主義。

但印度的世俗主義和我們中國的世俗主義又非常不一樣。印度的世俗主義，不是法律面前教教平等，而是教與教之間彼此平等，法律給予你空間，可以讓你各自為政，各行其是。如果你信仰的是伊斯蘭教，你就可以按照伊斯蘭教的教法來規範你個人的生活。你可以娶四個老婆，你想要離婚只要喊三聲 (ṭalāq) 就可以離婚了，這都是穆斯林（的做法）。但是對於印度教徒這就不行，你沒法娶四個老婆，你沒法喊三聲就離婚。

印度這套世俗主義是各行其是，民事的東西你們自己管自己的，我就不管了。但是在中國，所有人不管你信什麼教，這些東西都是有規定措施的，法律怎麼説你就怎麼做。這就是中國和印度世俗主義之間最大的區別。

印度的世俗主義，它通過使教與教之間的平等來彌合他們之間的矛盾。你自己社區內的事你自己管，我們管不着，就這麼一個東西。所以這種教與教之間平等、互不干涉的世俗主義，是印度民族主義的一大基礎。

順便説一條，甘地是怎麼死的？他是被刺殺的。就是印度教極端民族主義者認為他對穆斯林太便宜了。你不是説各自為政嗎？在印度的土地上怎麼能讓這些穆斯林各自為政呢？出賣了我們印度教徒的利益嗎？所以甘地就是被印度教極端主義者給刺殺了，他就是為印度民族主義所獻身了。

印度民族主義面對的第二大挑戰，就是來自民族分野的挑戰。

印度這國家國內民族很多，有一百多個民族。民族和民族之間最明顯的區別就是語言。馬拉地人説馬拉地語，孟加拉人説孟加拉語，泰米爾納德人説泰米爾語。為了彌合這種語言上、民族上的分野，印度民族主義就採取了聯邦主義的態度——我們大家都是平等的，同樣的語言分成一個邦，你們如果是一個邦裏有兩種語言，我就把一個大邦拆成兩個小邦，你們説什麼話的在一起，這種叫做語言聯邦主義。所以説印度至今為止沒有national language（國語），只有official language（官方語言）。

這就有個非常有趣的例子了。我本人在學習印地語，有些時候我學了一點印地語的東西，我就喜歡炫耀，在我的印度朋友面前，我就會説印地語。如果這印度朋友他是説印地語的，他就欣喜萬分，説不錯，你都會説印地語了；但如果這人母語不是印地語的，他就滿臉鄙夷，印地語有什麼用，就買菜用用，你還學它，你學英語就夠了，或者你要有興趣學我們家鄉語，學我們的泰米爾語，學我們的馬拉地語，你學什麼印地語。所以我碰到熱臉貼冷屁股的事情還不少。

不管你是使用人數比較多的印地語，還是使用人數比較少的某種土邦的語言，它的地位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下之分，因為這是一個聯邦，大家自願組成一個聯盟，用這種方法大家才能走到一起，不會説有高有低。這是跟印度的民族的構成的成分有關係的。雖然説，説印地語的北方印度斯坦族，人數比較多，但是他們並沒有達到一個統治性的地位，所以他們必須和其他一些重要地方的民族搞好關係，所以用了聯邦主義這套東西。

第三大元素就是進步主義。

種姓這套東西也有一定的現實合理性，但它畢竟很多東西是違反人權的，和人的根本權利是背道而馳的，所以它是比較醜惡的、醜陋的。印度在立國之初就確定了進步主義的立場，用種種辦法去消除種姓之間的分野、障礙。

比如説不管你成績怎麼樣，我都給學校劃幾個名額給你；政府裏公務員的鐵飯碗的職位，國有企業裏的鐵飯碗的職位都給你們預留好了。因為你們受了這麼多年的歧視，教育、經濟方面都有困難，所以我的位置就給你預留了。

它是強調公平，不強調效率。可能你的水平確實也就那樣，但是沒辦法，我們這規定了20%就是你們的，所以就留給你了。所以是用通過這種英文裏叫affirmative action，配額的辦法，去把種姓的歧視給扭回來。

第四個基礎就很有意思了，叫社會主義。

印度憲法規定了，印度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為什麼呢？這就是為了彌合印度的第四大分野，那就是階層階級分野。不是有貧有富嗎？那我們就均貧富好了，我們社會主義國家吃大鍋飯嘛。所以印度在立國以後，它的經濟政策是仿照蘇聯進行計劃經濟，它的社會政策是仿照英國實行福利社會的這麼一套東西，對於勞工權利、私有產權、工會權利，那都是保護得好好的，讓大家共享社會發展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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