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少宇:權健事件要讓中醫背鍋?太令人痛心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岑少宇】
丁香醫生手撕權健,網友幾乎一面倒地支持,還用親戚朋友的經歷現身説法,指責後者存在虛假宣傳、傳銷式運營等諸多問題。
權健的應對一開始很強硬。動用法律武器,當然是它的權利,但丁香醫生不為所動,一步不退,再度獲得網友的交口稱讚。
現在網上已經羣情激憤,天津也派出了聯合調查組,如果真把所有證據、案例過堂,對權健的利弊還真不好説。
剩下比較“安全”的做法,就是躲到“中醫”的庇護下:比如所謂的600張“秘方”。
傳統醫學如何自證清白?
這下,在媒體和社交平台上活躍的中醫也坐不住了,站出來批駁權健。本來我也沒想就此事寫什麼,可看到有些中醫為批而批,卻沒有多少説服力,甚至可能反而引發對傳統醫學更多的不信任,實在令人痛心。
有位中醫引用名家鄧鐵濤的話:“我這裏沒秘方。”他還進一步補充:“一切拋棄辨證去談論中醫,包括中醫秘方,都是耍流氓。”
但問題是,這樣最多隻能“洗白”自己,不能代表整個傳統醫學界,靠秘方兩字宣傳的大有人在。不信去問問西南地區的某藥集團,聽到這話是何滋味?
何況還有許多“中醫粉”,談到“秘方”就大為自豪,甚至條件反射式地要保護,不能讓其失傳,更不能被外國人“偷”去。這方面,在美國賣牙膏的某藥或許也有話要講……
撇開秘方的有效性問題,從原理上看,辨證和秘方並不矛盾。辨證是醫生的觀察、判斷,論治也是醫生的事情,開個方子讓你去抓藥,是一種形式;直接給你把藥配好了,方子秘而不宣,也是一種形式。只要能看好病,病人是不在乎的。
所以無論從實踐還是理論上,真要立足傳統醫學來駁斥“秘方説”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當然,正經中醫都能判斷權健的秘方説站不住腳,僅憑直覺就夠了。
你又不是在演《神醫喜來樂》,600張秘方莫不是要上天?真有效的方子,哪裏會有這麼多流散民間無人知曉,還偏偏被你收了?段子太過離譜,估計只是用來篩選出容易上當的“客户”。
“火療”也是一個麻煩事。有的中醫説:“中醫裏沒有火療。有,請從四大經典中給我找到出處。”可有的中醫卻認為,中醫有火療,只不過“不是誰都能操作的……操作者首先必須是經驗豐富的醫師”,還大肆渲染危險性。

而在權健事件之前,有些中醫大V,不僅認可火療,還試圖用現代科學來解釋,最後不忘推薦一番
拜託,我也支持清理門户,可諸位能不能先對對詞啊?如此矛盾的説法,怎麼取信於人?

2018年12月27日,天津市武清區權健總部附近森淼道上的小店,店內售賣權健火療毛巾和其他權健產品。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傳統醫學並非不用火,“灸”字下面就是火。在後背敷上一塊點燃的毛巾,如果權健辯稱是為了覆蓋多個穴位,要從“傳統醫學理論”來反駁,同樣大費周章。
去論證這些穴位不能一起“灸”?去論證非穴位“灸”了有問題?去論證毛巾不是艾葉、艾絨?萬一權健説毛巾上還有它那600秘方呢?
傳統醫學裏還有一項常見的,與“火”有關的操作——拔火罐。然而,據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前所長廖育羣考證,拔罐全球多地的傳統醫學都有傳承,中國直到清代才開始演變為“拔火罐”。最終在20世紀中葉,我國開始系統編撰中醫學教科書時,“拔火罐”才躋身“傳統”。
如果權健辯稱自己的火療是像拔火罐那樣的創新,“傳統醫學理論”又該如何應對呢?
正經中醫當然可以對這種變戲法式的火療不屑一顧,但如果連有沒有“火療”都彼此矛盾,實在令人汗顏。
要是在傳統醫學每次背鍋之後,專業醫生的回應都是這樣無力,下回再次背鍋,真的會讓人意外嗎?
傳統醫學躺槍的“生態”基礎
觀察者網風聞社區藏龍卧虎,對保健品與傳統醫學的關係,有不少討論。
網友“隱德萊希”説:“老百姓信任保健品,認為其有強身健體的功效,比正規處方藥還靈,正是源於中醫藥幾千年來食藥不分、無食不藥、亦食亦藥,醫補不如食補的深厚文化傳統。”聽起來有些道理,“食補”確實是一些國人的口頭禪。
有讀者反駁,舉出以遠紅外、納米、磁化等為賣點的“保健品”,它們似乎更與現代科技有關。看來,“食補”和“傳統”不能解釋所有保健品的熱賣。
風聞網友“檸檬木聚糖”為丁香醫生揭露保健行業黑幕而高興,但懷疑它也要大舉進軍此行業,不信奉傳統醫學,照樣可以賣維生素、微量元素。他還舉出早前丁香與湯臣倍健合作的例子。
確實,西方也有熱衷於補充維生素、微量元素的人,市場很大。有人認為,討論需要細分保健品、營養補充劑和所謂的“食補”“食療”。但我覺得服用者的內核還是有相通之處。
大多數人都是趨利避害,趨簡避繁,只要認為這些產品可以促進健康,同時沒有什麼毒性或副作用,再加上嫌諮詢醫生麻煩,就可能隨意地購買服用這些產品。
而其中一些人,從“食補”發展到“食療”,結果延誤病情,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對許多人來説,“食補”“食療”間有鴻溝,但並不是對所有人都如此,就像大麻與海洛因的關係。

然而,從亡羊補牢的角度説,傳統醫學做得還很不夠。現代科技起碼可以從原理上輕易反駁那些假借科技名詞的“保健品”,對於營養補充劑,如果確認體內某種物質已經足夠甚至超標,至少在理論上可以用來勸退服用者。
但傳統醫學對於很多“保健品”沒有清晰的説法。比如之前的某某藥酒事件,古方里充斥着類似的東西。難怪地方政府在調查一番後,可以給個台階下,一切照舊。
當然這也不完全是中國傳統醫學的鍋,全球各地的傳統醫學,都有熱衷於“食補”“食療”的粉絲,投身於打擦邊球的商人,以及“主流”的模糊與尷尬。中國的傳統醫學“主流”確實最為龐大,但這些問題絕不是我們一家獨有。
可另一方面,“主流”的龐大,確實也會讓一些觀念更深入人心。打擦邊球的或行騙的人,可以利用的空間更大。
而且在“主流”之外,“支流”也相應地茁壯成長,在古代類似的人可能適用於庸醫、江湖郎中或騙子的多種定位,在當代環境下,則理應消除模糊空間,必須定性為非法行醫和騙子。有些“中醫粉”鼓吹高手在民間,攻擊新中國的傳統醫學教育制度,這種做法是非常有害的。
去年重慶發生中毒事件後,我曾介紹過傳統醫學的“生態”,這裏摘錄部分內容:
過去的醫學教育是學徒式的,非常粗放,學的時間有長有短,“帶教”或者説讓其幫工的內容也各有側重,比如有的人帶徒弟可能多給點臨牀實踐機會,有的可能是抄、看病歷更多,有的可能草藥認得多些、炮製學的多些。
有些祖師爺的東西可能傳着傳着就傳丟了,但同時會融入師傅這輩的理解與實踐。
甚至有些地方的行醫者沒有什麼傳承,就是“民間愛好者”,比如自己看醫書琢磨的,或者從各路遊醫那裏零零散散學的。像自己泡藥酒的,自己嘗試配藥的,也大有人在。
但他們也可能“出道”,在鄉間積攢起名聲,開過的方子也可能在當地流傳開來,甚至被收錄到某本書籍中。
有些積極實踐的“愛好者”自己有其他營生,未必會正式開業,但在非正式的傳授後,“徒弟”也有可能跑到什麼地方去開業,成為新的醫術起點。
另一方面,即使老師傅帶出來的徒弟,也可能有傳承不好,成為醫術終點的。
以上再次引用的文字,只是簡單地説明,自古以來傳統醫學就是魚龍混雜的局面,更需要新中國將其規範化、現代化。
這裏再補充一點,部分沒有出路的文人投身醫學,把事情弄得更糟了。有些文人看病不行,但搞文字工作在行啊,抱着“理論化”的初衷,胡亂解釋比附,結果把傳統醫學搞得更為“玄學化”了。
這些玄學化的內容是否有助於當年的文人醫生們爭取病人,我不好斷言,可到了現代,無疑就成了騙子們的利器。
而對於流傳至今的玄學化內容,傳統醫學界裏很多人並不會去認真辨析,甚至有的還熱衷此道,似乎越講得雲裏霧裏神乎其神,越能證明傳統醫學博大精深。
總而言之,面對種種亂象,傳統醫學界應對不力,確實有很大責任。
遇到壞事就急於切割,卻往往沒有紮實的理論根基支撐,只能用典籍裏有沒有來分辨,擺出一副泥古的樣子;古書這麼多,騙子如果找到一兩條可以搪塞的,就更為尷尬。各人的表態甚至互相矛盾,反而暴露出傳統醫學自身的問題。
遇到好事,則一味攀附。傳統方子裏有青蒿不假,但那些方子裏青蒿、黃蒿都是一團亂,還有一大堆其他亂七八糟的方子。整個傳統醫學界沒人能打包票,基於傳統理論或實踐篩查有效成分,屠呦呦其實是和團隊一起花了苦功夫才搞出青蒿素,現在部分中醫或“中醫粉”卻沾沾自喜。
又如當年菲爾普斯身上露出拔罐的印跡,也是一篇讚歎之聲,對老祖宗狠狠頌揚一番。被人指出未必是中式拔罐,有些中醫和“中醫粉”還憤懣不已。
這種趨利避害的機靈勁,當然可以對付一時,但卻不能求得真正的發展,下次遇到事情,還是隻能交出一本亂帳。如此看來,“中醫總成背鍋俠”也就不難理解了,需要有識之士共同努力,改變這一尷尬的局面。

本文寫於高鐵上,途經濟南西站,赫然發現站台上停着權健打廣告的“和諧號”,令人唏噓
(本文作者為滬上“濟生堂”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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