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寶:中俄原油管道十五年談判
本文節選自《篳路藍縷——世紀工程決策建設記述》,人民出版社2018年9月第一版

為什麼要建設中俄原油管道
中國曾是個貧油國家,解放前使用的汽油、柴油幾乎全要靠進口,所以叫“洋油”。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中國發現和開發了大慶油田,1963年實現了石油自給,其後並有少量出口換匯。但隨着中國經濟發展和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石油需求迅速增加,原油自給只維持了30年。到了1993年,原油進出相抵又成了原油淨進口國,並且逐年增加。2016年,中國進口原油3.8億噸,自產兩億噸,原油的對外依存度已經超過了60%。
20世紀90年代,大慶油田開採逐漸從自噴、抽採到注水,並且注水開採比重越來越大,又發展出三次開採技術,注入有洗滌功能的化學劑,將石油從巖縫中洗出。石油部門意識到大慶油田逐漸從盛產期開始進入衰退期。而大慶油田已經成為我國主要煉油廠的原油來源,大慶原油通過鋪設到吉林、遼寧等地的原油管道向這些地區的煉油廠供應原油。隨着大慶油田的減產,這些煉油廠的原料供應將出現問題。所以,石油部門從20世紀90年代就開始與俄羅斯方面接觸,探索從俄羅斯西伯利亞的油田建設到大慶的管道,以彌補大慶原油產量下降造成的供應不足。
最初以私營的俄羅斯尤科斯石油公司為合作伙伴
最初的考慮是從俄羅斯的薩哈、恰揚金等油田建設管道到大慶,但是與俄羅斯的談判十分艱難,始終沒有實質性進展。
1994年,中石油與俄羅斯民營石油企業尤科斯公司接觸。蘇聯解體後出現了許多私營企業,其中較大的是這個尤科斯石油公司,它的總裁霍多爾科夫斯基是莫斯科伏龍芝區共青團的副書記,蘇聯解體後他“下海”成立了公司和銀行,其屬下機構在私有化浪潮中收購了尤科斯石油公司的股份,並逐步持有了尤科斯90%的股份,該公司採用股份制,其中募集資金中也有美國公民的股份。
尤科斯公司對與中石油合作建設中俄原油管道比俄羅斯國家石油公司積極。
尤科斯公司提出了“安大線”方案——從俄羅斯的安加爾斯克油田鋪設原油管道到大慶,簡稱“安大線”。“安大線”西起俄羅斯伊爾庫茨克州的安加爾斯克油田,向南進入布里亞特共和國,繞過貝加爾湖後一路向東,經過赤塔州進入中國,直達大慶。這個方案很符合中石油的想法,所以一直以俄羅斯尤科斯公司為主要談判對手。
1996年,中俄雙方企業完成了“安大線”的項目預可行性研究,但是直到1999年我任國家發展和計劃委員會副主任時仍未能談出結果。2001年9月,中石油和尤科斯公司及俄羅斯管道運輸公司簽署了關於開展“安大線”項目可行性研究的總協議,但是俄羅斯聯邦政府似乎與尤科斯公司想法並不一致,項目沒有實質性進展。
中方同意用支付田灣核電站14億美元現匯換取俄方同意建設中俄原油管道
我任國家發展和計劃委員會副主任後分管能源、原材料工業,開始直接介入進口俄羅斯原油和建設原油管道的談判。有一次,中石油總經理馬富才從俄羅斯談判回來,向國務院總理朱鎔基報告了一個信息説:俄方提出,如果能把俄羅斯向江蘇連雲港田灣核電站提供設備的14億美元易貨貿易資金改成以現匯付給俄羅斯,俄方將同意建設中俄原油管道。
田灣核電站採用俄羅斯技術和設備建設。當時蘇聯解體,俄羅斯經濟困難,急於出口核電這樣的重大裝備,於是與中國談成了一個易貨貿易的買賣,即中方不付現匯買設備,俄方向中方提供14億美元的設備貸款,中方以紡織品、輕工業品、家電等出口物資償還,這對中方頗具吸引力。到朱鎔基任總理的20世紀90年代末期,我國外匯儲備狀況已經大為改觀,不再在意支付這14億美元現匯了。
朱鎔基總理聽了馬富才同志的這一信息後,決定答應俄方意見,將田灣核電站的14億美元易貨貿易以現匯形式支付給俄方,以換取俄方答應建設中俄原油管道,並派我率團赴俄羅斯談判落實。我即赴俄,住進中國駐俄羅斯大使館,以不公開的形式與俄羅斯的各有關部門商談。俄方派一名財政部的女司長陪同我們。我先後走訪了俄羅斯經濟發展部、財政部等部門,但感覺俄方態度並不像馬富才同志傳遞的信息那樣。俄方對中方支付田灣核電站外匯以換取俄方答應建設中國原油管道一事莫衷一是,推諉敷衍,這次出訪沒有取得什麼進展,此事也就告吹了。我估計馬富才同志的這一信息是從尤科斯公司那裏聽來的,或許是尤科斯公司給出的一個主意。
“安大線”與“安納線”之爭
之後,俄羅斯國內反對“安大線”方案的輿論越來越多,主要的反對理由是“安大線”經過貝加爾湖南端。貝加爾湖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號稱佔全球陸地淡水的1/5,是俄羅斯重要的自然保護區。
俄羅斯擔心石油管道一旦出現事故會污染貝加爾湖。另外,反對“安大線”的理由還有,俄羅斯應追求國家利益最大化,“安大線”只是將管道建到中國,向中國出口石油,應該考慮面向日本、韓國等亞洲國家的管道方案。
於是,“安納線”的方案浮出水面。據説,“安納線”的方案是由日本提出的。線路走向從伊爾庫茨克州安加爾斯克油田出發,沿着貝加爾—阿穆爾大鐵路和中俄邊境地區,通往俄羅斯遠東港口納霍德卡。“安納線”全程都在俄境內,而不是隻通往中國。俄羅斯可以從太平洋岸邊的納霍德卡港將石油輸往東亞其他國家。
日本也是一個需要進口石油的國家,也謀求進口來源的多元化,降低對中東石油的過度依賴,對俄羅斯只建通往中國大慶的原油管道心裏是很不舒服的。2002年底,日本方面開始積極遊説俄鋪設“安納線”。2003年上半年,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兩次與俄羅斯總統普京會晤,專門討論能源合作問題。6月,時任日本外相川口順子和前首相森喜朗訪問俄遠東地區,允諾為俄西伯利亞油田開發和管道建設提供75億美元貸款,條件就是俄鋪設“安納線”。日本還想通過與俄能源合作,提高日本在遠東地區的影響力,影響中俄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係,説白了就是要攪黃“安大線”。
由於日本的介入,俄內部開始重新討論和確定中俄原油管道的線路走向。在按什麼線路建設俄羅斯遠東原油管道問題上,中日之間展開了暗中角力。
普京最終拍板“泰納線”,但懸念又出現
2003年5月,正當中國國內“非典”疫情肆虐的時候,胡錦濤主席開始了他作為國家元首的首次出訪,參加俄羅斯聖彼得堡建市300週年紀念活動和出席上合組織第三次元首會晤,我陪同出訪。訪俄期間,胡錦濤主席親自做普京總統的工作,發表了上合組織莫斯科宣言,中俄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係更加鞏固,有力地促進了俄羅斯下決心建設中俄原油管道工程。
經過兩年多的論戰和博弈,2004年12月31日,由普京總統親自拍板建設東西伯利亞—太平洋石油管道,即“泰納線”方案,將“安大線”走向向北推了400多公里,遠離了貝加爾湖,解決了俄羅斯國內長期爭論的貝加爾湖環保問題。“泰納線”東起伊爾庫茨克州泰舍特,從貝加爾湖北面400多公里處經過,然後沿着貝加爾—阿穆爾大鐵路,從斯科沃羅季諾開始沿着中俄邊境地區延伸,最後到達太平洋港口納霍德卡。
“泰納線”分兩期建設。一期工程首先鋪設泰舍特—斯科沃羅季諾區段石油管道,設計年輸油量為3000萬噸,在納霍德卡同時建設大型石油儲存裝置。斯科沃羅季諾位於中國黑龍江省漠河黑龍江對岸,管道由俄羅斯一側黑龍江邊的騰達穿越黑龍江,再由中方建設從漠河到大慶的管道。二期工程包括鋪設斯科沃羅季諾—納霍德卡石油管道,這一段的年輸送能力為5000萬噸,並將泰舍特—斯科沃羅季諾這段石油管道的年輸油能力擴大為8000萬噸。俄聯邦政府頒佈第1731號令,2005年4月26日,俄羅斯工業和能源部頒佈91號令,批准建設“泰納線”。
最後決定管道線路走向的背景是中俄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係更加鞏固,互信關係增強。俄羅斯方面意識到中國對建設中俄原油管道的強烈願望。事實上,中俄原油管道已經成了對中俄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係和兩國互信的考驗,同時也是俄國內政治、經濟、社會因素和俄能源外交、維護俄國家利益最大化的考量,也體現了俄羅斯向東亞各國出口原油的能源外貿戰略姿態。但是此時俄羅斯並未明確建設到中國大慶的管道,或者稱之為“泰納線”的支線。俄方甚至有人説,中國需要原油可以從納霍德卡港進口嘛!中俄原油管道的建設還只是走完了萬里長征的第一步,艱難的談判和利益博弈還在後面。
現在回想起來,俄羅斯聯邦政府對中俄原油管道遲遲不作決定與最初中石油選擇尤科斯公司為合作方有關。尤科斯公司總裁霍多爾科夫斯基,在蘇聯解體私有化過程中“下海”辦了尤科斯公司,政治上與當局不和,還有政治野心。2004年俄羅斯聯邦政府以偷税漏税為名開始調查尤科斯公司,霍多爾科夫斯基進了監獄。
胡錦濤主席訪問俄羅斯時,曾讓我和馬富才到他下榻的總統飯店彙報與俄方談判中俄原油管道的情況。我們過去時,胡錦濤主席和夫人劉永清正在吃晚飯,還給了我一塊烤紅薯,我拿在手裏沒有敢吃。
馬富才同志彙報強調中俄原油管道至今談不成的原因主要是日本從中攪局。我記得胡錦濤主席聽後説了一句,你們不要光從外面找原因,還應該從俄羅斯內部找找原因,但是當時我們沒有領會。馬富才和霍多爾科夫斯基第二天還舉行了記者招待會,俄羅斯聯邦政府只來了一個外交部副部長,可見政府態度不積極。
60億美元貸款換石油方案,贏得輸油支線中國優先地位
俄聯邦政府以偷税漏税罪逮捕霍多爾科夫斯基後,在2004年12月19日公開拍賣尤科斯公司的下屬子公司尤甘斯克油氣公司76.79%股份,用以解決尤科斯的税務問題。貝加爾金融集團以93億美元左右等值盧布競價勝出。此後,俄羅斯石油公司又通過收購貝加爾金融集團全部股份,成為尤甘斯克公司76.79%股份的所有者。而尤科斯公司的美國股東在美國起訴俄羅斯聯邦政府侵吞私有財產。俄羅斯石油公司為籌集資金向中國方面提出了貸款換石油的合作方案,希望從中國貸款60億美元,俄方以銷售石油款償還。此前,中國的銀行從未向外國企業一次性貸款如此大的金額。同時,蘇聯解體後俄羅斯經濟下滑,中國國內輿論普遍對俄羅斯經濟不看好,對俄羅斯的信用也持懷疑態度,向俄羅斯石油公司一次性貸款60億美元在中國金融界很難得到支持。
時任國家發改委主任馬凱召開會議協調各部門意見。只有馬凱和我態度明確,主張給俄羅斯石油公司提供這筆貸款。我們認為中國需要購買俄羅斯的石油,而且從俄羅斯的進口量還在逐年增多,只要這筆貸款與中國購買俄羅斯石油掛鈎,貸款的風險是可控的,應該抓住這個機會,擴大對俄能源合作,打破建設中俄原油管道的僵局。當時由陳元同志任行長的國家開發銀行一向秉持按國家產業政策支持國家經濟建設的貸款方針,陳元同志提出開發性金融的貸款思路。因此,國家開發銀行表示只要國務院作出決策,國家開發銀行願意做這筆貸款的主貸銀行。
國家發改委將協調情況和我們的意見上報國務院後得到國務院領導的支持,時任國務院副秘書長尤權同志發揮了積極的協調作用。他説服各部門作出了同意向俄羅斯石油公司發放60億美元貸款,並與購買俄羅斯石油掛鈎的貸款換石油方案,具體由中石油和國家開發銀行與俄羅斯相應部門進行商務談判。
2005年1月8日,中石油與俄羅斯石油公司簽署《關於進口4840萬噸俄羅斯原油的長期貿易合同》。根據合同,俄羅斯方面將在2005年至2010年通過鐵路向中國供油4840萬噸,並從中方獲得貸款60億美元,以原油貿易獲得的收益償還貸款。國家開發銀行也與俄方達成了貸款的商務條件,以國際Libor利率加300點的商業貸款利率。這個貸款利率是不低的,完全是按照商業原則進行,貸款期6年。設立一個專門的銀行賬户,中國向俄羅斯購油的購油款存入這個賬户,從這個賬户向國家開發銀行按期償還貸款利率和本金。中石油向俄羅斯石油購油的價格也完全按照國際油價,以布倫特、西得克薩斯、迪拜等國際油價按一定公式計算出來。在執行中,由於Libor利率提高,再加300點後已經超出了當時國際商業貸款的利率。應俄方要求,國家開發銀行降低了一次加的點數,大概降為Libor加200多基本點,大致與國際商業貸款差不多的水平。後來有的媒體對中國購買俄羅斯石油的價格和貸款利率的妄加猜測都是不實之詞。到2011年,俄方還清了全部60億美元貸款和利息,中國也購買了4840萬噸石油,真正實現了雙贏。國家開發銀行也以這筆貸款為發端,開始了國際金融業務,並且成為國家開發銀行的一項重要業務。
後來俄羅斯石油公司謀求上市,要尋找戰略合作伙伴。中石油、中石化當時上市時也是這麼做的。BP、殼牌公司成了中石油、中石化的戰略投資者,買了中石油、中石化10%的股份,但後來他們趁中石油、中石化股價好時拋售了,據説僅此賺的錢相當於他們此前在中國的投資。為此,兩大石油公司非常惱火,認為他們“不夠意思”,但是他們回應這是企業商業行為,無可指責。俄羅斯石油公司尋找戰略投資者首先想到了中石油。馬凱同志和我主張應趁此機會,爭取在俄羅斯石油公司中多佔些股份,這正是我們過去一直爭取的。但是中石油更多地從當時的商業利益考慮,認為俄石油股價估高了。後來時任中石油副總經理周吉平向馬凱和我報告,説買了俄羅斯石油公司5億美元的戰略投資者股票,俄羅斯石油公司很感謝我們。我當時聽了就很不高興,當着馬凱同志面就説中石油,印度還買了10億美元,我們的確應該是俄羅斯石油公司的戰略合作伙伴,而且我們過去一直想擁有俄羅斯石油公司的上游資產,現在不正是機會嗎?為什麼我們買的還沒有印度多?而中石油的解釋是股價估高了。但俄羅斯石油公司上市後正值國際油價高漲,股價是上漲的。正是人算不如天算也。
這其中還有一個插曲——對俄油氣合作一直是由中石油一家與俄羅斯洽談,我們擔心如果中石化等其他公司參與進來,中國國內企業間的惡性競爭會被俄方利用,對我們與俄羅斯的談判不利,所以政府也認可只由中石油一家與俄方談判,約束其他公司不要摻和。和中石油同為“三桶油”之一的中石化在對俄石油合作中不甘被邊緣化,私下也買了俄石油的兩億美元股票。此外,中石化也與俄石油在私下進行接觸,商議出由俄羅斯經由蒙古國,到北京燕山的又一條管道。但是這不符合最初我們想從俄羅斯進口原油彌補大慶油田產量下降的初衷,因此擔心這一方案會攪黃已經在推進中的到大慶的管道方案。由國務院副總理曾培炎同志告知中石化董事長李毅中,希望中石化停止與俄羅斯談判經蒙古國的管道,中石化於是退了出來。但是中石化還是通過鐵路運輸,經蒙古國到燕山石化進口了一部分俄羅斯石油。
貸款換石油的合作,促使俄方在建設通往中國的支線原油管道問題上態度趨於積極。2005年7月8日,普京總統在蘇格蘭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上首次表示,俄羅斯將在建設遠東原油管道時優先鋪設通往中國的輸油支線。9月7日,俄媒體報道,普京總統在克里姆林宮接見西方記者時説:“東西伯利亞—太平洋管線一期工程將修至中國境內城市大慶,俄羅斯的石油首先輸送到中國大慶,大慶支線的建成是第一位的,但最終會把管道修到納霍德卡。”自此確定了中國優先的原則。
2006年3月21日,普京總統訪華,能源合作是中俄合作的一項重要內容,雙方在能源領域簽署了一系列重要文件,能源合作也進入了務實合作的新階段。簽署的文件包括中石油與俄羅斯管道運輸公司的會談紀要,紀要的核心內容是俄方將完成俄境內斯科沃羅季諾至中國邊境段原油管道建設的項目建議書和投資論證,並提交俄聯邦政府有關部門進行審查。在此之後,雙方企業開始了緊鑼密鼓的工作,包括完成從斯科沃羅季諾至中國邊境段的踏勘、討論黑龍江穿越方案等。
俄方對建設通往中國的原油管道態度趨於積極,但仍不明朗。儘管普京總統多次提出要建設到中國的支線管道,但俄聯邦政府從未在兩國政府正式簽署的文件中明確中國支線管道的建設問題,中俄原油管道仍然撲朔迷離。
艱苦的馬拉松式談判——俄方不斷提出附加條件
與俄方的談判非常艱難,政府間協議由我和俄羅斯能源部副部長雅諾夫斯基主談。雅諾夫斯基是位專家型領導,他認真細緻而且有耐心,我對他的專業精神非常欽佩。但是“兩國交兵,各為其主”,在談判桌上他字斟句酌,錙銖必較,加上語言上的障礙,有時一個條款談數個小時也是常有的事。
俄方對我們十分在意中俄原油管道建設非常清楚,他們在談判中謀求本國利益最大化,常常將我方關切的中俄原油管道與俄羅斯關切的其他項目掛鈎。例如:他們在協議文本中希望寫進田灣核電站的三、四號機組仍採用俄羅斯原子能公司的技術設備;他們不能只是向中國出口原油,要求在天津投資煉油廠和加油站;要求寫進中國每年從俄羅斯進口1500萬噸煤炭;希望中方擴大進口俄羅斯電力;等等。
此外,由於中俄之間長期存在的隔閡,雙方都有戒心,對協議內容都非常小心,為哪句話在前、哪個條款在前也爭論不休。文本除中俄兩國文字以外,還必須在英、法語中選擇一種文字作為副本。對爭議時的仲裁法院和依據法律雙方也有分歧。因此,我和雅諾夫斯基的談判有時連續談一天一夜,幾十個小時。
2007年3月,胡錦濤主席再次訪俄,出席俄羅斯中國年活動,在與普京總統會晤中,中俄之間的能源合作是繞不開的話題。因此,我和中石油的有關人士提前去莫斯科打前站,希望在高訪中能簽下兩國間政府協議。我和雅諾夫斯基又是一場一天一夜的馬拉松式談判。我吃下安眠藥準備睡上一覺,這時候胡錦濤主席到達總統飯店,立即叫當時的秘書陳世炬聽取我們打前站的談判情況。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發現我房間的沙發上睡了一個人。我都是一人一個房間,哪兒來的人?原來是我的秘書付超奇。他説昨晚在陳世炬那裏開會彙報時,我就睡着了,是他和國家發改委外事司司長馬欣把我架回房間的。當時談判的艱辛可見一斑。
普京改任總理後,中俄原油管道合作未受影響
中俄原油管道的各項工作在各個層面繼續往前推動。俄管道運輸公司完成斯科沃羅季諾至中國邊境段投資論證工作並提交審批後,2007年4月26日,俄工程建設審查管理總局批准了該段管道建設的投資論證。在此基礎上,2007年6月中石油與俄管道運輸公司又簽署了《關於開展驗收斯科沃羅季諾到中國邊境段原油管道工程設計的紀要》。在2007年7月舉行的第九次中俄能源合作委員會期間,我和時任俄羅斯能源部部長什馬特科共同希望兩國企業就簽署中俄原油管道建設政府間協議進行協商,並儘快向兩國政府提出建議。
此後,中方向俄方提交了協議文本草案。2008年5月,梅德韋傑夫就任俄羅斯總統,普京就任俄羅斯聯邦政府總理。2008年7月,俄管道運輸公司完成斯科沃羅季諾至中國邊境原油管道的工程設計並提交俄聯邦政府審批,推動管道建設的各項準備工作在工作層面朝着目標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在另一條軌道上,簽署2010年後新的中俄長期原油貿易合同的談判也在進行中,供油方式由管道輸送原油代替之前的鐵路運輸。談判的難點問題是價格。俄方談判人員表示,雙方能否就未來長期合同價格達成一致是俄聯邦政府下決心建設中俄原油管道的重要前提。經過艱苦談判,雙方逐漸就長期貿易合同的數量(1000萬—1500萬噸/年)、供油開始時間(2011年1月1日)和期限(10—20年)達成共識。
2008年8月18日,我主持召開會議,討論中俄油氣合作進展情況。當時中俄雙方企業仍未就定價原則和公式達成一致,但商定要儘快完成合同談判,以爭取在10月底前簽署長期原油貿易合同。但9月22日,中石油與俄石油高層領導會見時仍未能達成一致。分歧的焦點是俄方堅持以太平洋港口納霍德卡的石油價格為向中國的售價,俄方希望將來納霍德卡油價能成為繼布倫特、西得克薩斯、迪拜後的又一個國際油價標準。而中方要求向中國出口的油價應該是納霍德卡油價減去斯科沃羅季諾到納霍德卡的管道運輸費用。
中俄副總理級能源談判機制設立
在國家層面上,中俄兩國領導人對能源合作高度關注和重視。2008年5月,兩國元首倡議成立副總理級能源談判機制。7月26日,國務院副總理王岐山和俄羅斯副總理謝欽在北京啓動中俄能源談判機制,並舉行首次會晤。能源談判代表機制採取非定期會晤方式,根據合作進展的需要由一方或雙方代表提議召開。
2008年10月底,國務院總理温家寶訪問俄羅斯並與俄羅斯總理普京舉行中俄總理第13次定期會晤。兩國高層領導的會晤照例又是一次推動兩國能源合作的好機會。為此,在温家寶總理到訪之前,中俄能源合作分委會(分別由我和俄羅斯能源部部長什馬特科牽頭)和新設立的副總理級能源談判機制相繼在莫斯科召開,為温家寶總理訪問俄羅斯做好準備。
2008年10月23日上午,我與俄羅斯能源部部長什馬特科共同主持召開中俄能源合作分委會第10次會議。分委會的焦點議題是中俄原油管道。在此前磋商分委會紀要文本時,中方希望在政府層面明確建設中俄原油管道,提出在此次兩國總理會晤期間簽署政府間文件,但俄方只同意由企業繼續完成管道建設的工程設計和俄羅斯聯邦政府審批等工作。
敲定原油定價公式
在會場外的另一個談判場,中石油與俄石油就長期原油貿易的合同價格機制終於達成一致,解決了制約建設中俄原油管道的關鍵問題。俄方向中國出口原油價格為納霍德卡油價減去斯科沃羅季諾到納霍德卡的運費。給出的價格公式是P=N–T,T是多少仍未確定,中方要求減去10美元/桶,這個要價肯定是期望值太大,俄方是絕對不會答應的,中石油也知道不可能,只是作為最初討價還價的要價。
而俄羅斯能源部部長什馬特科後來與我交涉要求T為零,我當然不能答應。我回應,T如為零,為什麼當初雙方談成的價格公式中有減去T的部分?這個懸案就一直留了下來。直到後來王岐山副總理與謝欽副總理磋商,T的值逐漸靠攏,最終達成了一致。
文本草簽儀式上,中俄談判人員相擁而泣
但是兩國政府間的協議仍然處於膠着狀態,俄方態度仍不可捉摸,他們好像還在等待着什麼。2008年10月24日,俄方未安排繼續談判。雅諾夫斯基副部長説今天沒什麼事,問我願不願意參觀俄羅斯石油公司總部,我想今天沒什麼事,就答應了。到了俄羅斯石油公司總部,他們告訴我今天來得正巧,俄羅斯副總理謝欽、能源部部長什馬特科及俄羅斯石油公司、俄羅斯管道公司、俄羅斯天然氣公司等五大能源巨頭正巧也在俄羅斯石油公司研究工作,問我願不願意見見。我當然願意。就以這種“巧遇”方式,我在俄石油總部會見了俄羅斯副總理謝欽。
謝欽副總理非常熱情,他在會客室對我説,中國需要石油,俄羅斯有石油,也願意向中國出口石油,但是自他擔任俄羅斯分管能源的副總理後認真審視了俄羅斯向中國出口原油的方案,認為現有俄羅斯的石油生產能力不能保證連續20年每年向中國出口 1500萬噸原油,必須開發新的油田和建設輸油管道。他立即叫人拿來了地圖,鋪在地板上指給我看俄羅斯現有油田分佈和探明儲量的情況。他指着泰舍特附近一處説,必須開發這個新的油田,同時管道經過沼澤地,建設難度很大,需要大量投資,而俄羅斯沒有那麼多資金投入。他提出,如果中方能提供 150億美元貸款,俄方才能建設中俄原油管道,管道輸油量 1500萬噸/年。2007年起美國次貸危機引發全球性金融危機,油價暴跌,盧布貶值,俄企業確實面臨資金短缺的困難。我表示這一情況我必須向國內彙報。從俄羅斯石油公司回來後我立即通過使館向國內報告。中方內部緊急組織研究,當天由國務院副秘書長尤權開會協調各方面意見。
我們一行被安排在莫斯科附近的外交公寓,自己生壁爐取暖,我表面欣賞伏爾加河的秋景,心中卻非常焦急,因為我知道國內的辦事程序,有些方面機構林立,意見往往莫衷一是而貽誤戰機,這就要看協調人的能力和領導的決心了。可喜的是,莫斯科時間凌晨3點多,中方代表團接到國內反饋,同意提供貸款,前提是敲定中俄原油管道的建設。我的心才落了地,感謝國內的重視,強有力而及時的協調。
我再無睡意,索性起牀獨自一人到伏爾加河邊散步,直看到朝霞映紅了整個河面。天亮後,我立即請陪同我的駐俄使館經濟參贊裴建勝通知俄方,舉行了文本的草簽儀式。長期從事中俄原油管道談判的工作人員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俄羅斯能源部的一個老頭抱起了中方的年輕翻譯曹偉,相擁而泣。
俄方又將貸款額增加到250億美元
2008年10月26日,王岐山副總理在國務院副秘書長畢井泉陪同下到達莫斯科,與謝欽副總理進行中俄能源談判代表會晤。
我去機場迎接王岐山副總理時還出了一個差錯。大使館裴建勝參贊安排車輛和確定出發時間,我擔心莫斯科交通擁堵,要求提前出發,而裴建勝認為時間完全充裕,結果被堵在路上進不得退不得。王岐山副總理乘坐的飛機已經降落在機場,而我還在路上。我靈機一動,下車翻過附近一個過街天橋,截了一輛出租車,向回程方向趕回賓館,趕在王岐山副總理到達賓館前在賓館門口迎接他。
第二天王岐山副總理與謝欽副總理的會晤中,俄方將貸款數額提高至 250億美元。中方研究後表示同意,要求兩國能源主管部門具體落實。
晝夜鏖戰,銀行的意見讓我惱火
2008年10月27日下午,我即與俄羅斯能源部副部長雅諾夫斯基商談中俄兩國關於中俄原油管道、提供貸款等事項的政府間文件。
會談在俄總統飯店進行,氣氛非常友好,但在具體的文本表述上雙方嚴謹細緻、據理力爭。在談到 28日凌晨4點時,文本才基本達成一致,雙方主談人一直緊繃的神經也才放鬆下來。雅諾夫斯基邀我到大廳喝點什麼,讓工作人員整理打印文件。凌晨 4點,大廳酒吧無工作人員,雅諾夫斯基點起一根煙的時候,我從來不抽煙,也高興地向他要了一支,這是一種細長的煙,像是女性抽的,我們還開起了美國能源部部長博德曼的玩笑。雅諾夫斯基一高興,對我説,我們還可以在文本最後加上一句話,雙方還可以探討俄羅斯向中國每年出口3000萬噸原油的可能性。
我一聽很高興,同意加上,我認為這是一個額外收穫,沒想到這句話惹了麻煩。
一切就緒後,雅諾夫斯基回家睡覺了。6點鐘畢井泉副秘書長要了我和雅諾夫斯基敲定的協議草案,徵求代表團中其他部門同志的意見。代表團中一位銀行的領導認為加進去的最後一句話不妥,他認為俄羅斯承諾每年向中國出口1500萬噸原油是和中方向俄方提供250億美元貸款掛鈎的,現在寫上俄羅斯向中國出口3000萬噸的可能性,是否俄方隱含將來要求中方再提供 250億美元貸款?
所以銀行要求刪掉最後一句話。但此時我已經找不到雅諾夫斯基,他已經回家睡覺了,我只好拜託裴建勝參贊設法找到雅諾夫斯基去掉加上去的這句話。我也很生氣,我們銀行的人就是這樣的思維,所以我也不客氣地説,你們買美國那麼多債券經過哪個部門討論了?更何況協議文本中並未出現俄方要求中方再貸 250億美元的內容!
俄方臨時變卦,會見被推遲 3小時
2008年10月28日,國務院總理温家寶到莫斯科與普京舉行中俄總理第13次定期會晤。當日,我和什馬特科代表兩國政府簽署《關於在石油領域合作的諒解備忘錄》,中石油與俄管道運輸公司簽署了《關於建設和運營斯科沃羅季諾至中國邊境原油管道的原則協議》。在這次温家寶總理訪俄期間,中俄雙方基本敲定要建設中俄原油管道,離簽署最終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協議只有一步之遙了。
接下來近4個月的時間,雙方政府、企業、金融機構圍繞合同細節、利率等問題又進行了多輪艱苦談判。2009年2月17日舉行中俄能源談判代表第三次會晤,相關文件要在會晤時簽署,因此在會晤前雙方企業和金融機構進行了通宵的談判談定了文本。
2009年2月17日上午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由王岐山副總理和謝欽副總理率領雙方團隊舉行中俄能源談判代表會晤。上午談得很好,一切順利,王岐山副總理宴請謝欽副總理,計劃在宴請後舉行簽約儀式,簽約後温家寶總理在中南海會見謝欽副總理一行。但就在宴會席間,俄管道運輸公司總裁託卡列夫突然向俄羅斯能源部部長什馬特科彙報合同文本中有幾處無法與中方達成一致,關鍵是俄石油公司和俄管道公司要求貸款要分別貸、分別還,形成各自的協議文本,而不同意共同簽在一個文件中,如果不改合同籤不了。
俄方經常在最後關頭生變,我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不知這是不是俄方的談判策略。後來在布拉戈維申斯克談天津煉油廠項目時也是這樣,一切都談妥了,俄方安排在黑龍江上游船吃晚飯。只待上岸後就籤,但就在遊船上俄方突然提出他們不能保證向天津煉油廠提供原油,要求在協議文本中修改這一條款。我很奇怪俄方為什麼要這樣改,買俄羅斯原油不是俄方的願望嗎?否則天津煉油廠與俄羅斯合資有什麼意思?就為這一條款雙方人員一直耗到後半夜,雙方無關的其他企業人員都困了、不耐煩了。俄方帶頭玩起了“賭博遊戲”,押賭今晚能否簽約,幾點能簽約,猜得最接近者贏。和俄羅斯俄鋁談遠東瓦尼諾港合資時也是同樣的情況,上午談好了合資文本,下午簽約儀式時俄方突然提出要減少中方股比,我氣憤地離席而去。
在向王岐山副總理彙報這一突發情況後,他説:“沒達成一致意見繼續談,我們等着。”隨後,中俄雙方能源部部長、中石油和俄管道運輸公司的領導相繼離席去進行磋商。
俄羅斯謝欽副總理和俄羅斯大使把我拉到一邊,拼命解釋,要求中方接受俄方意見,把本來一份協議拆成兩份。這倒也沒有什麼,但要説服中石油和國家開發銀行。國家開發銀行會不會擔心俄羅斯管道公司如何保證還款能力,需要在條款中有新的約定。這些都需要時間。我向王岐山副總理報告後,他很沉着,決定耐心地等,讓雙方工作層抓緊修改文本。這樣一等就是3小時,我怕領導着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由於之前沒有預料到要舉行談判,因此出現了雙方企業領導和人員站着談判的有趣現象,俄羅斯副總理謝欽、俄羅斯大使和我,加上一個翻譯就站在電梯旁邊談。在協商解決雙方分歧後,等待企業準備文本時,謝欽一改以往嚴肅形象,面帶笑容、心情放鬆,甚至還主動和中方工作人員合影留念。終於在5點多,比原定時間推遲了3個多小時後,才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了隆重的簽約儀式,我和俄羅斯能源部部長什馬特科代表兩國政府簽訂了政府協定。同時,一攬子簽署了250億美元融資貸款合同、中俄原油管道建設和運營合同以及長期原油貿易合同(從 2011年1月1日起,在未來20年內俄羅斯每年通過管道向中國供應1500萬噸原油)。

中俄原油管道在人民大會堂簽約。張國寶(右)和俄羅斯能源部部長什馬特科(左)代表兩國政府簽字。
王岐山副總理和謝欽副總理見證,15年談判終於一錘定音了。温家寶總理在中南海的會見也推遲了3個小時,領導人都表現出極大耐心,也讓我十分敬佩。
當天,感慨之餘我寫了一首《菩薩蠻》詞紀念這一天的艱苦談判。
菩薩蠻•慶中俄原油管道簽約
十五載跌宕博弈,
一晝夜鏖戰鬥智。
安大多詭譎,
泰納藏玄機。
政經相交織,
外交暗角力。
首腦親運籌,
遠東布新局。
兩國政府簽署的關於石油領域的合作協議、貸款協議、管道建設及原油貿易合同,於 2009年4月21日開始正式生效。
2009年6月,國家主席胡錦濤再次對俄羅斯進行國事訪問,6月17日在與梅德韋傑夫總統會談時再次強調:“全面落實中俄石油領域合作政府間協議,為兩國開展長期全面穩定的能源合作奠定堅實基礎,積極推進可再生能源、新能源等領域合作,形成兩國全方位、綜合性能源合作格局。”中俄之間在原油管道取得突破後,互信關係加強,迅速向天然氣、煤炭、電力、可再生能源等其他能源領域合作發展。會見後進行簽字儀式,我和什馬特科部長簽署了中俄天然氣合作和煤炭合作的諒解備忘錄。
中俄雙方簽署能源合作與地區合作文件
2009年,國家副主席習近平率團訪問了俄羅斯遠東地區和莫斯科、聖彼得堡,我和陳元同志等全程陪同。訪問中,習近平副主席繼續做俄羅斯領導人工作,發展和鞏固中俄能源合作成果。在國家副主席習近平和國務委員劉延東見證下,由我和俄羅斯原子能工業公司總裁基裏延科(俄羅斯原總理)、地區發展部部長簽署了能源合作和地區合作的文件。
中俄原油管道建設問題雖然塵埃落定,但是國際政治經濟博弈是複雜的。俄羅斯在決定建設通往大慶的石油管道之時,也沒有忘了安撫日本,決定在薩哈林島與日本合資建設一個年產700萬噸的LNG工廠,向日本供應液化天然氣。日本首相親自到薩哈林島出席開工儀式,日本方面也得到了心理平衡。
我開玩笑批評裴建勝參贊不要 “一僕二主 ”
工程開工前,圍繞雙方義務和責任的施工協議談判仍然齟齬不斷。中方的主談人是中石油俄羅斯公司總經理蔣奇,他是中國駐俄羅斯大使館前任經濟參贊。而在莫斯科由中國駐俄羅斯大使館時任經濟參贊裴建勝與俄方交涉。
按商定,管道穿越黑龍江的施工由中方負責,中方施工隊伍要經常到對岸俄羅斯一側,如果每次施工隊伍過去都算出國,要辦理出入境手續那就太麻煩了。中方要求俄方在岸邊劃出一個施工區,中方施工人員到這個施工區作業視同在國內,無需辦理出入境手續,相當於俄方邊防、口岸後退到施工區之後。俄方答應了。説句實話,如果此事在中國,很可能辦不成,這不是涉及領土主權問題嗎?接下來是中方施工設備到對岸施工區不應算出口設備到俄羅斯,俄方不能徵收進口關税。俄方同意除煙酒和私人汽車都可以不繳關税。中方又提出中方在對岸施工人員不繳納俄方税收,俄方也同意。説實在的,這都是律師搞出來的名堂,其實第一個問題解決後,後面問題也都解決了,但律師提出的這些 “嚴謹”問題把事情越搞越複雜。最後律師還提出中方僱用的外國人也不繳個人所得税,俄方不同意了。談判陷於膠着,問題反映到我這裏。
裴建勝參贊對談判的進展和問題隨時向我報告磋商,但因為他是國家發改委從中石油借聘的(裴建勝俄語好,本科清華大學畢業,莫斯科國立管理大學博士),他在國內的組織關係還在中石油,所以每次他先報告中石油,並主要按中石油意見與俄方交涉。中方要求僱的外國人免繳個人所得税問題出來後,我也火了。我説怎麼又出來外國人?他説萬一以後我們僱外國監理或技術人員呢?我説那應該根據該外國僱員國籍與俄羅斯是否有避免雙重徵税協定執行。中俄原油管道前後談判15年,來之不易,不要因未來未必發生的假設耽誤時間了。我以開玩笑的口吻批評裴建勝,你不要 “一僕二主”,現在你是國家發改委派出的人,這個問題你要聽我的,如果將來確要僱用外國人,應按該僱員國籍所在國與俄羅斯的税務協定執行。這樣最後問題才算解決了。
驅車回首蕭瑟路,龍江潮湧起宏圖
2009年4月27日,中俄原油管道俄羅斯境內段開工建設。5月18日,中俄原油管道中國境內段在漠河縣興安鎮開工建設。國務院副秘書長畢井泉、我以及有關部委和中石油代表陪同王岐山副總理到漠河現場參加開工典禮。我們在機場下機後還乘了一段火車,再坐很長一段汽車,翻過一個山嶺。這個季節就像《北國之春》歌曲唱的,白樺剛露出嫰芽,但翻越山崗時卻飄起了很大的雪,翻過山嶺後天空豁然開朗,豔陽高照,向黑龍江畔開工現場駛去時,茫茫林海上空風起雲動,霞光從雲層中露出,擔心開工時下雨的心情終於放下。
蘇軾《定風波》詞中有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想到中俄原油管道15年談判的坎坷,猶如一路風雨的蕭瑟之路,終於在黑龍江邊迎來開工的豔陽天。中俄能源合作正在展現宏圖,象徵着中俄能源合作迎來了一個新的時期。我抑制不住興奮,寫了一首《蝶戀花》詞:
蝶戀花•喜慶中俄原油管道開工
興安松柏吐翠綠,
北國春韻,
層巒萬木蘇,
杜鵑爭豔密林處,
忽有驟雨雪花舞。
林海葱蘢更嬌嫵,
極目北陲,
雲海霞光露。
驅車回首蕭瑟路,
龍江潮湧起宏圖。
普京自駕拉達車出席竣工儀式,親自啓動中俄原油管道閥門
2010年9月底,管道建成投產試運行,俄羅斯在漠河對岸的斯科沃羅季諾舉行隆重的竣工投產儀式。我應邀率中國代表團參加投產儀式,中石油副總經理汪東進出席。我們先到達黑河對岸的布拉戈維申斯克,我和俄羅斯能源部部長什馬特科主持舉行了中俄能源合作分委會會議,然後由俄方飛機接我們去斯科沃羅季諾。俄羅斯副總理謝欽已經先期到達,他約我到路口,説馬上有一個人來。一會兒見有一輛拉達汽車開過來,原來是普京自己開着車來了。普京親自啓動了閥門,象徵着俄羅斯原油已經注入中俄原油管道輸往中國。在隆重的大會上我代表中國政府講話祝賀。

中俄原油管道建成通油,普京出席在斯科沃羅季諾的建成通油儀式,張國寶代表中國政府講話。
中俄原油管道的重要意義
作為我國油氣進口東北方向的一條戰略要道,中俄原油管道起點為俄羅斯東西伯利亞—太平洋原油管道斯科沃羅季諾分輸站,在騰達穿越黑龍江,到達漠河,途經黑龍江省和內蒙古自治區13個縣市區,終點為中國漠河—大慶原油管道漠河首站。管道在俄境內段長約63.4
公里,黑龍江穿越段長1.5公里,我國境內從漠河至大慶段長965公里,一期工程設計輸油量為1500萬噸/年。
遵照雙方的約定,2011年1月1日正式投產進油。管道建成後運營順利,中俄原油貿易規模也不斷擴大,截至2017年5月,中國自俄羅斯經中俄原油管道進口原油突破了1億噸。據海關數據統計,2015年俄羅斯成為中國第一大原油進口來源國,當年從俄進口原油4243萬噸,2016年中國從俄進口原油5248萬噸,再創歷史新高。
為了鞏固中俄友誼,我們提議向在中俄原油管道決策和建設中發揮重要作用的謝欽副總理,能源部部長什馬特科、副部長雅諾夫斯基,俄羅斯石油公司和俄羅斯管道公司總裁等10人授予友誼勳章,在温家寶總理訪問俄羅斯時隆重舉行了頒發儀式。其後,俄方也對等授予了中方10人友誼勳章。
值得欣慰的是,雙方在2013年3月又商定要增加供應原油至3000萬噸/年。為此,中方啓動建設漠河—大慶複線(從斯科沃羅季諾到漠河段設計規模即可達3000萬噸/年),在2017年底前建成投產,屆時通過中俄原油管道每年即可進口原油3000萬噸,成為中國長期穩定的原油進口來源。
2016年中國進口原油3.8億噸,只有中俄、中哈、中緬三條陸上管道,而中緬管道仍是轉運從海上來的中東原油,所以真正陸上來的只有中俄、中哈兩條管道,管道進口量僅佔全部原油進口量的10%左右,其餘全部要從海上運輸,中俄原油管道的戰略意義可見一斑。
中俄原油管道前後談判了15年,其間政經交錯,最後能得以實現,起決定性作用的是兩國領導人高瞻遠矚,他們親自領導了中俄能源合作,確定了中俄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係。數萬各部門、各級工作人員,石油戰線的幹部、技術人員、工人為此付出了辛勤的勞動,在回首這一過程時深深地向他們致敬。